朱成玉

人老了會習慣性瞌睡,看一本書,看著看著就有了睡意。就如同此刻的你,讀完《阿赫瑪托娃詩選》的第十二首詩就睡著了。鼾聲如小鹿,踢踏在詩行里。如果我把那杯咖啡遞給你,并且把壁燈調得亮一點兒,你是能堅持著讀完第十三首詩的。在那首詩里,你讀出了誰的影子?
我凝神望著一個老房子,朋友不解,這樣一個破房子,有啥好看的?我說,我在觀望一段時光。沒多久它就要被拆除,再來的時候或許就看不見了。所以,我把它記在心里,這房子就永遠不會坍塌,歲月也因此不會老朽。
這個老房子是我和愛人最艱苦又最溫暖的歲月的見證。這讓我想起安徒生的《茅屋》:在浪花沖打的海岸上,有間孤寂的小茅屋,那里一望無際遼闊無邊,沒有一棵樹。只有那天空和大海,只有那峭壁和懸崖,但里面有著最大的幸福,因為有愛人同在。有愛人同住的茅屋,就是最美的天堂。
我們漸漸老去,誰都躲不過時光的摧殘。它看似溫情款款,實則摧枯拉朽,任何人都不是它的對手。一道道皺紋,就是它的“戰利品”。而我愛著你的皺紋,它們是游在歲月里的魚。年輕時愛你的神采飛揚,老了愛你的蒼老褶皺,這才是世上最好的愛的讀本。
在皺紋的地圖里,我尋找我們一起經歷的世界。在皺紋的地圖里,我嘗試著變回孩子,重新學習走路,挑大路走,不再鉆牛角尖。把喉結隱藏,嘗試著發出童聲,用純真的眼睛,重新把世界清洗干凈。
身體日漸老去,思念故友卻忘記了他們的名字,老是懷疑忘記鎖門,散步回來卻發現沒帶鑰匙,擠公交盼著有人讓座,卻又因為年輕人叫了一聲大爺而心情不悅。所以,盡管身體慢慢衰老,心靈卻還在一刻不停地向童真靠攏。學不會世故,天真得常常鬧出笑話來,這有點兒像無憂島上的彼得·潘,永遠不想長大。
大爺強勢了一輩子,家務活從不染指,哪怕是大娘懷孕和帶孩子的時候,也沒見他幫過一次手。老了,竟然像換了一個人,把家務活全包了,還成天把大娘往外推,讓大娘出去打麻將、扭秧歌,總之,愛干啥就干啥,高興就好。
這讓所有人都有些不解。大爺說,這輩子也沒讓她享啥福,生了這么多孩子,一輩子凈吃苦受累了,老了,讓她享幾天福吧。這就是愛情。人世間,有多少走不通的地方,講不清的道理,都可以讓愛情去試一試。
詩人雷平陽在一首詩里形象地把母親和孩子結合起來:“母親……坐在老式的電視機前,歪著頭,睡著了,樣子像我那九個月大的兒子,我祈盼這是一次輪回,讓我也能用一生的愛和苦,把你養大成人。”
看吧,在皺紋的地圖里,愛,一直都是連接彼此的那條路,窄窄的,卻在維系生命的血管。
(青 玉摘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人生沒有多余的疼》一書,本刊節選,陳 曦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