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整理舊物,意外翻到兩封宿白先生早年給我的信。展信再讀,感慨良多。這兩封信均寫于20世紀80年代末我剛剛從北大考古系畢業的那兩年,正值我走出校門踏入社會而顯得彷徨無助、苦悶糾結的關口。現在讀起來,一是感念宿先生對我的關切和教誨,二是感慨自己一直冥頑不化而辜負了先生的苦心。同時,這兩封信的內容及其社會背景,也提供了社會轉型期一個考古學大學畢業生向職業考古人嬗變的具體案例。因此不憚瑣屑,引錄兩信并略加釋讀,以期為學術史研究增添些資料。
第一封信
1983年,北大考古專業從歷史系獨立出來成為考古系,宿白先生是首任系主任,而我們班是考古系錄取的第一個班級。因此,我們和考古系以及宿先生的關系與其他年級相比多少有點特殊。
我是1987年6月畢業的,畢業后被分配到河南省文物研究所(今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彼時,整個社會正處于轉型期,國家對應屆畢業的大學生還實行統包分配政策,但同時接收單位已經不再照單全收了,所以我們班分配到河南的三個人中,只有我一人順利報到,另外二位都被接收單位拒收了。這對滿懷憧憬首次踏入社會的我們來說,無疑是當頭棒喝,再加上入職后遇到的種種未曾見過甚至未曾料到的情況,我心里的落差和煩悶是不言而喻的。

我正式報到上班后,研究所9月間安排我跟隨當時的副所長楊肇清先生和辦公室副主任張玉石先生一起去尚在規劃中的小浪底水庫淹沒區進行文物調查。這次工作的一項重要內容是對位于新安的西沃石窟進行調查。這是我走出校門后的第一次正式工作,所以很熱切,多少也平復了一些情緒。這處石窟造像內容豐富,而且有明確的北魏晚期紀年題記,歷史價值極高,藝術水平也屬上乘。石窟開鑿在黃河南岸的陡崖上,其上是險峻的峭壁,其下是奔騰的河水,在地面上完全看不到石窟的存在。要想觀瞻石窟,只能沿陡崖小心攀緣而下,以極其驚險的方式進入洞窟。而要想看到全貌并拍出一張完整照片,只能沿著搖搖晃晃的簡易鋼索浮橋跨過黃河,到達北岸的濟源境內,從對岸通過望遠鏡觀看拍攝。第一次見到地理位置和開鑿方式這么獨特的石窟,我內心深為震撼,激動不已。因地處淹沒區,作為河南省文物保護單位的西沃石窟不得不搬遷。在經過一系列復雜的過程之后,西沃石窟被切割成若干塊,搬遷至新安鐵門鎮的千唐志齋,在院內的一個角落里進行重組復原。如今,佛像前有了繽紛的供品和氤氳的香火,游客或者信眾可以零距離觀賞或者膜拜,不用擔心攀緣以及浮橋的危險。然而,對于曾經見過其原貌的我來說,再也無法體會石窟遠離塵囂的莊嚴和超凡脫俗的氣度了,更無法忘記其安靜佇立在萬年巖石間俯瞰澎湃洶涌的黃河的宏大氣象。
這次畢業之后的第一次工作經歷對我此后的考古生涯影響至深。我后來承擔了中國文物考古行業第一個世界銀行貸款項目小浪底水利樞紐工程(河南)文物保護規劃和結項報告的編制工作,均得益于這次工作打下的堅實基礎。因此這是我畢業之后向職業考古人轉變的重要節點。
在入職一段時間經歷了一些挫折并開始工作的情況下,我給宿先生寫了一封信,一方面訴說心中的苦悶,另一方面也把剛剛從事的具體工作給先生做個匯報。因此,信中的內容既有牢騷,也有興奮。宿先生很快(10月8日)復信給我,他在信中說:“彥堂同學,來信收到,甚慰。你服從單位的安排,愉快的去工作,很好。”顯然,宿先生對我基本度過剛入職時的不適期還是挺高興的,對我發過牢騷之后馬上去進行田野考古調查還是比較滿意的。旋即話題一轉,宿先生又叮囑我不要放松學習,并說“你一定要把英文抓住不放。外語的成績一般都在提高,這一點你要注意”。老師的這個叮囑我牢牢記下了,這些年能夠從事文物對外交流工作,實在是得益于有一點外語底子。而這一點,主要是宿先生叮嚀的結果。
至于我在信中自以為有新發現、給先生報告的西沃石窟的調查結果,宿先生循循善誘地說:“新安那處石窟已有報告了,是洛陽龍門溫玉成寫的,發表在《考古》1986年2期上。”宿先生這句話一是提醒我資料已經發表一年有余,二來也是委婉地批評我學術敏感度不夠。這件事對我影響深遠,所以就職以后,對于基礎資料的詳盡占有和既有研究成果的準確把握我再也不敢掉以輕心了。

小浪底庫區文物調查結束之后,我被派遣到省文化廳扶貧隊,到文化廳定點幫扶的泌陽去扶貧。扶貧隊每期一年,成員來自文化廳下屬各單位,我接替的是當時在省古代建筑研究所就職的杭侃。我剛做完一項專業工作,意猶未盡之時馬上轉向一個與專業完全無關的事情,覺得反差有點大,也確實擔心會影響以后的專業發展,所以就把這個事情在信中給宿先生說了。沒承想,宿先生說:“‘扶貧’這個提法我第一次聽說。如果這樣提出,你定要考慮省里的總的安排,不要(只)想發掘,(這)也是鍛煉。發掘是你的業務工作,真把你分配到哪個考古工地,怎么在扶貧中做出貢獻呢?既參加‘扶貧’,就要真個為貧困地方做點事情!”也許是擔心我不上心,說完這話后他又叮囑說:“河南是考古重地,我總有機會去的。我去時,希望看到你在‘扶貧’中受到表揚!”宿先生在這兩句話后都使用了驚嘆號,顯然是提醒我他說這句話的嚴肅性。實際上我也的確有點詫異,感覺到宿先生讓我安心扶貧、不要只想著考古發掘的話不太符合我心目中他的風格。現在品味,應該是宿先生希望我能服從安排以便營造出好的工作環境。
但現實的情況是,所謂的“扶貧”,除了讓我見識到當地的確很貧困,我們可做的事情極其有限,所以并無值得稱道的內容。我能夠記起來的也只有三件事,一是文化廳請來在中原地區享有盛譽的越調表演藝術家申鳳梅老師帶隊來這里演出,我短暫地陪同了一下申老師。二是當地一個村子里意外發現了一座東漢磚室墓,研究所派三室副主任孫新民來發掘,順理成章地把我從扶貧隊借到了發掘工地一段時間。三是我長期待在縣里窮極無聊,就自己要求扶貧隊允許我搞些文物調查,于是我沒事就騎著自行車跑了好幾個鄉鎮,把縣里的主要文物點跑了一遍(這是我畢業后第一次自己主導自己做事)。跑了一段時間之后,除了在山區騎自行車的技術得到極大提高,當然還是積累了一些文物調查和考古發掘的經驗,所以自己感覺挺有收獲的。
饒是如此,我也并沒有如宿先生要求的那樣在扶貧工作中“做出貢獻”并“受到表揚”,所以讓他失望了。
信的最后,叮嚀完我的事情之后,宿先生又對我說了一些考古系和他自己的事情。他說:“學校開學了,新生入學即下去軍訓了,現在尚未回校。十三大以后要加快改革步伐,學校也做好了準備。這個學期要大抓思想政治工作。”說到這里,他似乎對我還是不太放心,又轉回前邊的話題說:“希望你在工作中努力提高自己的政治水平,特別你在這‘扶貧’一年中。”
第二封信
1989年9月20日,宿白先生給我寫來了一封信,措辭比以往要嚴厲很多。至今讀起來,我依然能感受到先生的苦心以及壓抑著的怒氣。宿先生信中說:
“郝本性同志來舍談到你想改行去湘,非常惋惜,并云所里正擬發揮你的所長,讓我談談看法。我當然不贊成你離開。河南瓷窯工作重要,其他考古工作也感人手不夠,特別是可以做研究工作的同志更少……在這種情況下,你怎能有離去的設想?不要只看到眼前的暫時的不合理現象,要長遠考慮。”
很顯然,宿先生這封來信,一是受郝本性所長之托,二是他本人對我離開河南的想法也很不贊成,因此要告訴我他的看法并勸阻我。

郝本性所長早年畢業于北大考古專業,是唐蘭先生的高足,學問和人品都很為人稱道,謙謙然有君子之風,學究氣也較重。我畢業后到河南工作其實是郝所長去北大要人的結果,本來在此之前宿先生已經和我談過,擬把我分配至中國社會科學院宗教研究所做佛教藝術考古。郝所長的北大要人之行疊加上其他原因,使宿先生不得不改變了初衷。
我雖然順利報到,但上班之后既沒有辦公室,也沒有宿舍,所以無處安身,成天到處“打游擊”,不但極為不便,感覺也極為不好。我去扶貧隊的一年把這些問題短暫掩蓋了,但其間我一旦有事回來就只好自己胡亂湊合。一年之后,我正式回所工作,這個問題重新浮出水面。同時,從學校托運回來的行李和書不得不一直暫存在研究所的庫房里而長期無法打開,所以我基本上處于無處讀書、無書可讀、無處安歇的狀況。大概郝所長自己也覺得不太好意思,所以宿先生信中所說的“眼前的暫時的不合理現象”,應該就是他從郝所長口中得知的我的窘況。
我眼見問題解決無望,覺得長此以往,我的基本生活都無法安排落實,再怎么想去努力工作也是枉然,所以不免興趣缺缺,心生去意。
恰在此時,有兩個地方向我伸出了橄欖枝。首先是長沙海關。宿先生從郝所長口中得知的我“想改行去湘”,應該就是指這件事。但實際上郝所長對宿先生的表述看來并不太準確,因為即便跨系統去了海關,從事的還是與專業有關的文物工作,所以不能就說是改行。然而,在當時那個年代,尤其是考古系剛剛獨立建系的時期,老師們念茲在茲的就是要鞏固我們的專業思想。因此,老師們尤其是作為系主任的宿白先生,對自己的學生改行是非常敏感乃至生氣的。這應該也是宿先生一聽到郝所長的介紹后馬上給我寫信的一個原因。
郝所長沒有告訴宿先生的是我的第二個去向,就是廣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雖然傳統意義上嶺南的文物資源和考古基礎不如中原,但廣東一直是改革開放的前沿,條框拘束較少而且經濟條件很好,河南在這些方面遠不能比,所以我也不免心動。但因為當時廣東省博物館的副館長也即擬任廣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的朱非素老師是郝所長的大學同學,所以我和廣東方面的互動并沒有讓郝所長知道。當然即便知道了估計他也不會對宿先生說,因為去廣東省所既不是改行,也能有更好的工作和生活條件,想來宿先生知道了也不會阻攔我,說不定在關鍵時候助推我一下也未可知—那樣就有違郝所長的初衷了。
宿先生在信中以“河南瓷窯工作重要”為由勸我留下,源自我1987年上半年畢業實習于河北磁縣發掘觀臺窯址。宿先生是該項目的領隊。發掘期間,宿先生盡可能地從系主任的行政事務中抽出時間到工地來,我因此得以有幸陪他住在租住的民舍里。當時,我和宿先生同住一屋,白天發掘,晚上做記錄、繪圖和拼對瓷片,熄燈后就躺在床上聊天。黑夜里宿先生一閃一閃的煙頭以及緩慢富有磁性的話語,成為我對這段生活的深刻記憶。就是在這段時間里,宿先生和我談到了我畢業后的去向,確定了我去社科院宗教所的事情。還是在這一期間,我曾當面對宿先生的工作安排提出過異議甚至頂撞過他,但宿先生都寬容了我的無知和忤逆。后來我以該項發掘為基礎撰寫的畢業論文,也是由宿先生擔任指導老師并得到他的肯定。經過這一段比較密切的接觸,宿先生對我的性格和興趣應該是比較了解的,所以拿陶瓷考古來說服我,分量確實還是很重的。

宿先生信中的前段話盡管態度明確,但語氣還算和緩,總歸是勸說的口吻。但到了后來,顯然是越說越氣,口吻越來越嚴厲,措辭也越來越重了,他說:
“彥堂,你對瓷窯考古已有基礎,河南又是以后可以大展宏圖的所在。輕率胡想,以后要后悔的。……因此,我想我的話盡管不中聽,還要說說的,希望你深思。不要太任性了,我們還是社會主義國家,單位一定不放,你也還是走不了的。”
宿先生再次用觀臺瓷窯遺址發掘的事情來肯定我、激勵我,然后話風陡變,說我“輕率胡想”“太任性”,這么重的話是我受教于宿先生幾十年間唯一的一次,足見他對我離開河南乃至改行的事情是如何的不諒解。
說完這些“不中聽”的重話,宿先生用一句“愿你安心工作,祝你在工作中作出更大的成績”草草結束了這封信。
收到宿先生的信后,我只能按要求去深思。經過長時間的思考和權衡,最終放棄了調離河南的打算。一方面,宿先生的話很重,我不得不認真掂量。另一方面,郝所長大概也從宿先生那里感受到了一定的壓力,逐步給我解決了一些基本的工作和生活問題。這樣至少在明面上,我要求調離的理由都不成立了。于是,郝所長通過宿先生勸阻我的目的達到了。這樣斗轉星移下來,我在研究所服務一晃就是20年。2007年,我被換崗到省文物局從事對外文物交流工作,從此逐漸從考古一線隱身了。

這件事情過后,宿先生再也不曾提及,我也再沒有向他報告過,就像這件事本來就沒發生一樣。此后再和宿先生見面,無論是他來河南時我陪同期間,還是我去北京府上拜謁的時候,或者在其他一些公共場合,宿先生在言辭和眼神上又恢復了如在觀臺發掘期間那般對我的和藹慈祥與寬容,甚至在徐蘋芳先生嚴肅批評我時,宿先生也能一笑了之,也許是眼看著我聽了他的話而從心里感到高興。
然而,我終究還是讓宿先生失望了,因為我不但總愛“輕率胡想”,而且到現在還一直任性著。
(作者為河南省文物局調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