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韻竹
(北京語言大學,北京 100083)
提到“茶道”,多數人會先想到日本。“茶道”作為現代漢語的外來詞,在日本一直備受敬重。日本茶道最早由空海法師等來大唐學習時,把徑山寺的茶宴、茶會等禮俗帶回日本并于寺院傳播,后來經由千利休居士的大力推崇,逐漸形成“和、敬、清、寂”的日本茶道精神。然而,從文獻中溯源時,便會發現“茶道”一詞早在唐代詩僧皎然《飲茶歌誚崔石使君》尾句“孰知茶道全爾真,唯有丹丘得如此”中就已出現,“茶道”實際上有著深厚的中國根基。
在浩繁的中國古代典籍中,關于茶的記載源遠流長。唐代以前的文獻中,“荼”是“茶”出現之前的古字。《周禮?地官?掌荼》云:“掌荼,掌以時聚荼,以供喪事”,指周成王特設官職“掌荼”,收集掌管茶葉以供喪事使用。東晉常璩撰寫的地方志《華陽國志?巴志》中詳盡記載了茶作為西南特產的貢品被武王納貢。明代顧炎武于《日知錄》中提及:“自秦人取蜀后,始有茗事”。戰爭摧毀了國都,也打破了文化壁壘,曾流行于巴蜀一帶的飲茶習俗開始向外傳播。
西漢王褒《僮約》記“烹荼盡具”“武陽買荼”等事,以及晉朝文學家左思在詩作《嬌女》中吟道:“止為荼荈據,吹噓對鼎瀝”寫出小女外出游玩歸來,對著正值烹茶的鼎內使勁吹火的生動畫面,這也標志著自漢而起,飲茶已成為百姓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活動之一。到了唐代,茶圣陸羽推動了比屋之飲的風尚,飲茶之風自此普及大江南北。唐代封演在其《封氏聞見記》中記載:“有常伯熊者,又因鴻漸之論廣潤色之。于是茶道大行,王公朝士無不飲者”。常伯熊在陸羽《茶論》的基礎上“廣潤色之”,使得“茶道”大行。再者,明代張源在其書《茶錄》中單列“茶道”一條。可見,“茶道”一詞的出現不晚于八世紀末,它有著堅實的中國根基,在中國這片孕育了五千年優秀傳統文化的沃土里,生于斯、長于斯。
筆者在此提出,所謂茶道,就是人們藉由茶事活動對更高的精神心靈層次的追求。這個觀點可以在現代學者對中國茶道的各種見解中得到印證。莊晚芳曾言:“茶道就是一種通過飲茶的方式,對人們進行禮法教育、道德修養的一種儀式”[1],吳覺農提出:“把茶視為珍貴、高尚的飲料,飲茶是一種精神上的享受,是一種藝術,或是一種修身養性的手段”[2],李萍認為“茶道意指基于茶自身的性質而淬煉出的精神世界”[3]。學者們的見解從不同的角度對“茶道”的內涵和外延作出了豐富的解釋。括而言之,在“茶道”中,透過品茶的儀式,引領人們走向內心的清凈平和,并尋覓與大自然的共鳴,這將飲茶升華為博大深湛的精神藝術,體現了中華千年文化的精髓。
關于飲茶的起始,學界眾說紛云,無論茶是因其食用還是藥用價值而被世人認識,都是時代發展的結果。《禮記?禮運》云:“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實,鳥獸之肉,飲其血,茹其毛”。原始時期的先民靠采摘野果、捕食鳥獸為生,不會使用天然火、不懂耕種的他們,極有可能會將植物的花、葉、根、莖悉數食用。故而,茶行于世的最初功效可能是被當作生存所需的食物。《晏子春秋》記:“嬰相齊景公時,食脫粟之飯,灸三弋、五卵、茗菜而已”句中的“茗菜”即以茶作為佐餐菜肴。至今,仍有部分地區將茶葉用作食材,比如杭州美食“龍井蝦仁”就是用明前的龍井茶與時鮮的河蝦烹制而成。
《茶經》云:“或用蔥、姜、棗、橘皮、茱萸、薄荷之等,煮之百沸,或揚令滑,或煮去沫”,這是自陸羽之前的一種將茶與蔥、姜、棗、橘等物放在一起烹煮的飲茶方式。然而,陸羽并不認可這樣的烹煮方式,并感慨雖然“屋精極”“衣精極”“食與酒皆精極之”,奈何人們對茶的態度卻可以如此粗糙。基于此,陸羽革新了往昔的飲茶方法,在其所著的《茶經》中提出“三沸煎茶法”,考究的炙茶、碾茶、取火、擇水、候湯、煎茶、酌茶、品茶等一系列操作讓飲茶成為一種儀式,一種藝術和一種情懷。《茶經》中列出的“精行儉德”更被后世茶人奉為圭臬。可見,陸羽所提倡的中國茶道已經超越了形而下的物質層面,而提升至形而上的精神層面。不僅宮廷貴族,文人士大夫熱衷于此,許多的僧侶道人也借助飲茶參禪悟道。例如,與陸羽交好的詩僧皎然曾寫下“一飲滌昏寐”“再飲清我神”“三飲便得道”的人生追求,將中國茶道推向心靈層面和哲理追求,而飲茶也從生活小事升華為中華民族的一種重要文化形式。
中國茶道沿襲至宋,又迎來了另一個高峰。蔡襄《茶錄》對茶道品鑒的記載凸顯出茶性的儉樸自然,“茶色貴白、茶有真香、茶味主于甘滑”,茶人借由飲茶可尋味本真,順乎自然,天人合一。宋徽宗在《大觀茶論》中描述如何點出一碗好的茶湯,疏星皎月,燦然而生,作為藝術的集大成者,若非實修,不能道也。至此,中國茶道已然從娛樂活動蛻變為藝術的極致追求。明清飲茶繼承了唐宋時期的清飲茶道。明代張源在《茶錄》中對造茶、藏茶、泡茶所蘊含的“茶道”進行了全面闡述:“造時精,藏時燥,泡時潔,精、燥、潔,茶道盡矣”。明代陳繼儒在《岕茶別論后》中也提出了“蒸、采、烹、洗”的制茶、泡茶之道。可見,中國古代的“茶道”含義深廣,不僅涵蓋制茶、泡茶和飲茶之道,還蘊含對藝術的極致追求與對修身的向往。
中國茶道是由中國原創、主要在中華大地上開花結果、至今仍生機勃勃的傳統文化之一。從制茶、泡茶到品茶、鑒茶,形成了汪洋浩博的中華茶文化,并與儒、釋、道家思想深度交融,成為人們修心養性、參禪悟道的重要門徑。
陸羽《茶經?一之源》云:“若熱渴、凝悶、腦疼、目澀、四肢煩、百節不舒,聊四五啜,與醍醐、甘露抗衡也”,道出了飲茶為身心帶來的調和舒暢之感。清代陸次云在《湖壖雜記》中提出“飲過后覺有一種太和之氣,彌淪于齒頰之間。此無味之味,乃至味也。為益于人不淺,故能療疾”。現代學者王瓊提出“申時茶”的概念,通過每日申時品飲茶湯,讓飲者平和心神,身體通泰,人際和諧。因此,飲茶的功效逐步超脫出解渴的生理需求,上升至對身體的調理,乃至對心靈的升華,讓人際關系變得和睦、和諧與和美。故而,在茶事中,茶人不僅能熏習茶禮,更能受到儒學思想的教化。
南朝隱士陶弘景在其《雜錄》中記:“苦荼輕身換骨,昔丹丘子、黃山君服之”從道家修仙的角度提出飲茶有使人輕身換骨,羽化登仙的效用。唐代皎然的《飲茶歌送鄭容》曾言“丹丘羽人輕玉食,采茶飲之生羽翼”。盧仝在《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中道出其飲茶的感受“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品飲前五碗茶湯,詩人身心因飲茶而逐漸變得通透明凈。六七碗時,恍若得道成仙,讓詩人飄飄欲仙。明代朱權修道并撰寫《茶譜》一文中記:“盧仝吃七碗,老蘇不禁三碗,予以一甌,足可通仙靈矣”,表明詩人認同飲茶對修道大有裨益。可見,中國茶道緊密融合了道家清靜無為的養生觀和天人合一的哲學觀。
南北朝時期,飲茶風尚隨著佛教的傳入,逐步向全國普及。隋唐以來,茶宴成為佛教寺院中佛事的重要組成,飲茶與參禪相融相通,成就了中國的禪茶文化。《景德傳燈錄》卷 26記:“晨起洗手面,盥漱了,吃茶。吃茶了,佛前禮拜,歸下去,打睡了。起來洗手面,盥漱了,吃茶。吃茶了,東事西事,上堂。進食了,盥漱,盥漱了,吃茶。吃茶了,東事西事”。佛門弟子一天所做的所有事情,似乎都能融進這三碗茶中。正如《五燈會元》中:“問怎么是和尚家風?”師曰:“飯后三碗茶”。這些公案表明,在飲茶的過程中可以助人悟道,盡得真意,入禪入茶,物我俱空,從而真正放下俗念執念,得到精神的洗滌凈化。
綜上所述,燒水煎茶,無非是道,通過滌器、煮水、泡茶、品飲等一系列形而下的器具操練,可以引發對人與自然、人與人,以及人與自身的一系列形而上的生命反思。中國茶道深植于儒、釋、道精神的潤土中,凝聚了三大思想流派的精粹。
中國茶道興于唐,盛于宋。陸羽在《茶經》開宗明義指出“茶之為用,味至寒,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自幼在佛門長大的他,勤學善思,精進于行,以靜修身,以儉養德。“不羨黃金罍,不羨白玉杯,不羨朝入省,不羨暮登臺,千羨萬羨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來”是陸羽淡泊名利,與茶相伴的自我寫照。陸羽的茶道精神被后人概括為“精行儉德”,體現了個人對于內在身心修為的追求,其榮辱不驚的品質與佛家無分別、無執著的“清凈心”不謀而合。
到了宋代,茶道的風格逐漸演變為以華美雅致、彰顯社會和睦為主。例如,在宋徽宗的推動下,點茶成為舉國上下雅俗共賞的全民活動。《大觀茶論》云:“天下之士,勵志清白,競為閑暇修索之玩,莫不碎玉鏘金,啜英咀華。較篋笥之精。爭鑒裁之別,雖下士于此時,不以蓄茶為羞,可謂盛世之情尚也”大觀年間政通人和,文人雅士閑暇點茶,“碎玉鏘金,啜英咀華”,可謂是人恬物熙的盛世清尚。此外,《大觀茶論》中“地產”“天時”“采擇”“蒸壓”“制造”等條目均遵循中庸和諧的思想,于種茶、采茶、制茶之道均提倡不偏不倚的態度。更有理學家視斗茶茶湯的“咬盞”為敬誠守一,而茶色尚白,喻氣質清白,斗茶既是一種雅玩之藝也成為一種窮理[4]。此外,茶和天下的精神在宋代得到極大的發揚,宋代與周邊少數民族的交往始終秉持著以和為貴,和而不同的方針。自宋開始的海上茶、絲、瓷同行之路,讓中國茶文化走向世界。可見,宋代的茶道精神結合了清凈內省的個人修養、中庸和諧的社會風氣以及協和萬邦的胸襟格局,為世界留下了輝煌燦爛的文化遺產。
明清以來,茶道返璞歸真,力改唐宋的紛繁復雜,崇尚簡約自然,頗具士人的隱逸之風。明代陸樹聲的《茶寮記》記:“煎茶非漫浪,要須其人與茶品相得。故其法每傳于高流隱逸、有云霞泉石磊塊胸次間者”,即指人品要與茶品相宜,故而飲茶多在隱士、胸懷坦蕩的人之間流傳。何喬遠曾評其隱逸之舉“樹聲居嘗閉口宴坐,焚香啜茗,啟處服御笑飲,在所休休然……不垢俗而隱”。朱權也在《茶譜》中言:“騷人羽客,皆能志絕塵境,棲神物外,不伍于世流,不污于時俗……寄形物外,與世相忘”。作者以茶寄情,放下心中的俗念與塵埃,全身心的沉浸于品飲之境。清初杜浚曾為《茶喜》作序“夫予論茶四妙:曰湛、曰幽、曰靈、曰遠。用以澡吾根器,美吾智意,改吾聞見,導吾杳冥”即指茶的色、香、味、形帶人進入“湛”“幽”“靈”“遠”四境,體會到虛靜恬淡,超凡入圣的境界。“綰舟折桂花,香色到君家。露氣澄秋水,江天卷暮霞。南軒人盡去,碧月夜來賒。寂寂忘言說,心親一盞茶”。詩中“桂花”“秋水”“暮霞”“碧月”等意象與飲茶人融為一體,使人得意忘言,韻高致遠。可見,明清的茶道精神更加閑逸自然,且有禪茶一味的清凈之境。
中國茶道源遠流長,其基本思想孕大含深,其精神深源于對飲茶的領悟與啟發。一場成功的茶會,需要茶人通過特定的儀式完成奉茶飲茶,藉由茶葉茶具等外在物質的潔凈和儀軌環節的恭敬感恩,實現與會者內在的心靈清凈和精神升華,并進一步促成與會者之間的和諧相處以及社會和睦。因此,從內“凈”而外“和”的思維視角,筆者將“凈”與“和”提煉出來作為中國茶道精神的兩個重要特質,并如下展開對其內涵的進一步論述。
唐代顏真卿啜茶時曾言“流華凈肌骨,疏瀹滌心源”讓讀者體會到流淌于茶杯中的純凈與清凈。宋代高僧釋文珦詩曰“虛空曾悟性,文字不離禪。靈瀑煎茶凈,寒株拾菌鮮”,“靈瀑”不僅指清澈之水,也象征著佛家所倡導的超越塵世的境界,詩人借由“煎茶”來洗滌雜念,凈化身心。歐陽修云:“泉甘器潔天色好,坐中揀擇客亦嘉”,明代馮可賓在《岕茶箋》的中提出:“先以上品泉水滌烹器,務鮮務潔;次以熱水滌茶葉……以竹箸夾茶于滌器中,反復滌蕩,去塵土、黃葉、老梗凈”其中“潔”“滌”“凈”都有清潔之意,都表明烹茶之前要保證茶器、茶葉以及奉茶人的潔凈。此外,《茶寮記》曰“而僧所烹點絕味清,乳面不夥,是具入清凈味中三昧者”這里凸顯出陸樹聲對僧人所泡之茶的贊賞,更深刻地詮釋出由茶契入無垢清凈,遠離一切系縛而得的自在之境。
“凈”在眾多佛學典籍中也是清修凈行的精神象征。《涅槃經》中的偈語:“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凈其意,是諸佛教”被視為佛教修行的宗旨,“自凈其意”即守住身口意三者的凈心凈行,進而凈化每個人的身心。《維摩詰所說經》云:“隨其方便,則成就眾生;隨成就眾生,則佛土凈;隨佛土凈,則說法凈;隨說法凈,則智慧凈;隨智慧凈,則其心凈;隨其心凈,則一切功德凈。是故,寶積!若菩薩欲得凈土,當凈其心;隨其心凈,則佛土凈”此處通過層層疊進的說理方式,指出佛教“凈土世界”清凈莊嚴的根本在于成道者的內心清凈。同樣,對人類社會而言,當我們每個人都能學會凈化內心雜念時,萬緣俱凈舍虛名,精神自在生生樂,整個社會也能逐漸凈化浮躁和功利的風氣。因此,以品茗凈心為宗旨的飲茶之道,不僅僅是一場品茶的體驗,一種對內心深度凈化的追求,更是一門卓越的修身之道。
從飲茶之“凈”到內心之“凈”的追求往往可以帶來人與自我、人與人以及人與自然之間“和”的相處狀態。這種“和”的狀態在文獻中多有體現。唐代陸羽在《茶經?四之器》“風爐”的設計中刻有“坎上巽下離于中”其中坎指代水,巽指代風,離指代火。煮茶過程中以茶和五行,達到和諧共生的狀態;另一足刻著“體均五行去百疾”即指一爐之內,五行圓滿,能去百疾,彰顯了儒家的中和精神。宋代朱熹也曾以茶論道,以茶窮理。《朱子語類?雜類》記“先生因吃茶罷,曰:‘物之甘者,吃過而酸,苦者,吃過即甘。茶本苦物,吃過即甘。’問:‘此理何如?’曰:‘也是一個道理,如始于憂勤,終于逸樂,理而后和。蓋理本天下至嚴行之各得其分,則至和’”。所謂“理而后和”是遵循天理,精進苦行的甘之若飴,猶如飲茶般先苦后甜,亦如甘苦之和乃茶之真味。再者,朱熹還以中庸之德說茶,以中和之理喻茶,“建茶如‘中庸之為德’,江茶如伯夷叔齊。又曰:‘南軒集云:草茶如草澤高人,臘茶如臺閣勝士。似他之說,則俗了建茶,卻不如適間之說兩全也。’”文中“伯夷叔齊”之類的中庸之士與“臺閣勝士”之類偏執人物相對,凸顯出茶道所包孕的中和精神。明代許然明《茶疏》云:“茶滋于水,水藉乎器,湯成于火,四者相須,缺一不可”茶、水、器、火四者珠聯璧合,加上茶器由土或金屬材質構成,因此茶湯的調制,是金、木、水、火、土五行的調和。因此,飲茶能使人清凈平和,陶冶心性。
中國茶道精神沿襲至今,各家各派都有不同的詮釋,莊晚芳提出“廉、美、和、敬”為茶道精神的代表,張天福認為中國茶道的根本精神在于“儉、清、和、靜”,范增平則建議是“和、儉、靜、潔”學者們各抒己見,然而陳香白認為中國茶道精神可用“和”來概括,這個簡潔而深刻的概念涵蓋,廉、美、敬、儉、清、靜等多層含義,同時涉及到天時、地利、人和等多個維度[5]。不容置喙,“和”自古就被尊崇為處理人際關系的準則,也是代表中華民族的精神內涵之一。承襲至今的傳統美德“以和為貴”出自《論語》“禮之用,和為貴”由此可見,先秦時期禮樂教化的目地就是為了實現“中和”。茶,就是大自然恩賜于我們用以實現“中和”的媒介。茶不僅可以幫助個體保持內心的清凈與和諧,還能促使社會以和諧的方式運轉,為人類社會的進步與繁榮做出貢獻。因此,中國茶道的核心精神在于追求“和”,這是一個深刻的哲學觀念,也是中國茶道精神的寶貴財富。
筆者以“凈”做飲茶之緯,以“和”為悟道之經,芻議中國茶道精神的兩個重要特質。
2.2.1 凈。“凈”的本義為春秋時魯國北城門的護城河。假借為“瀞”,表示清潔、潔凈。潔凈則無雜物,故“凈”引申指空無所有、無余。在茶事各項環節中,“凈”是最基礎但又貫穿終始的基本要求。下面列出一系列與“凈”相關的具體茶事標準。
茶凈。陸羽早在《茶經》中提出:“采不時,造不精,雜以卉莽,飲之成疾”。采茶時若混入雜草,飲用后會使人生病。韋應物《喜園中茶生》詩云:“潔性不可污,為飲滌塵煩;此物信靈味,本自出山原”。作為集天地之靈氣的嫩芽,茶是空靈的凈物,象征著塵世的純潔。隨著制茶技術的精進,行業標準對制茶的品質要求也是日益嚴苛,尤其是從初制到精制的各個環節都在強調精益求精。
器凈。器具精潔,茶愈為之生色。《茶經》中還羅列出二十八種煮茶和飲茶用具,按功能劃分為八類,專用于清潔的有盛放洗滌用水的“滌方”、盛放茶滓的“滓方”和擦拭器皿的“巾”,以及濾水用的“漉水囊”和外包裝“綠油囊”,這都是用于清潔的器具。張源《茶錄?泡法》中提出茶壺泡了兩泡茶后,就要用冷水洗滌,被清潔后的涼壺繼續泡茶會使茶湯更香。時至現代,保持器具清潔仍是業界共識。無論古今,茶事開始之前,都要求靜心備器,溫杯潔具,這既是對他人的尊重,也是對茶葉、對自己的敬重。
水凈。擇水的重要性堪比辨茶,而清澈是擇水的第一個標準。許次紓《茶疏》強調:“精茗蘊香,借水而發,無水不可與論茶也”。可見人們傾向于取用清流、清泉,甚至露珠、雨水和雪水。《紅樓夢》第41回中,賈母接過茶盅后問妙玉“是什么水?”妙玉回道,是舊年蠲的雨水。后來妙玉又用她五年前收集的梅花上的雪水來煎茶。此處還原了明代煎茶的原貌,以當時的生態條件而言,無論雨水還是泉水都是味極清冽,不受塵垢的上品水源。
境凈。就茶事而言,包括環境之清、空間之凈,涉及對茶室選址的考量以及茶室空間的設計。在中國茶道美學、茶道心理學以及茶道哲學中一般認為茶是山與水的靈氣所通,茶室是得益于天地的鐘靈毓秀,上等茶室的選址需要寄情山水之間。文徵明在《品茶圖》上題詩“碧山深處絕塵埃,面面軒窗對水開。谷雨乍過茶事好,鼎湯初沸有朋來”,可謂是青山綠水交相輝映,茶是山與水的靈氣所通,茶事得益于天地的鐘靈毓秀。在如此宜茶之境中,一眾茶人共享一縷茶煙,透露出作者對環境清雅的追求。
至此,飲茶已遠遠超越了生理需求。以“凈”為茶修之緯,當茶人通過潔凈的茶具和醇厚的茶葉,在凈幽的茶境中清凈地泡茶、澄凈地飲茶,全然沉浸在茶事之中時,內心的清凈與茶性的純凈相契合,便能體悟到“茶禪一味”的美妙,走向心靈的空靈寂靜。這不僅有利于飲茶者個人的身心修養,也有助于調和人與人之間的各種關系。
2.2.2 和。《說文?口部?和》記:“和,相應也,從口,禾聲”,“和”從字形上看,左邊是一個“禾”字,右邊是一個“口”字。“禾”字本義指小米,引申義擴展指代一切的糧食作物。“口”字指代人的嘴部,有兩大功能,一個是進食,另一個是說話。糧食經過廚師烹調,變成美味的食物,被人食用后產生身體的和順之感。《說文?言部?調》云:“調,和也”,故而“和”與“調”互訓,“和”的本義之一即“調味”,調和包含各種味道的多樣性統一,使之到達和諧一致。“和”的引申義和諧、和解等都可以用來協調各方面的矛盾,進而塑造出和睦、融洽的關系。下面分別從身心之和、人際之和、天人之和三方面來論述中國茶道精神中“和”的內涵。
身心之和。西晉杜育在《荈賦》中記下飲茶后的巧妙功效,“調神和內,倦解慷除”表明茶能養神,平心靜氣。唐代斐汶的《茶述》云“夫物能祛邪,必能輔正,安有蠲逐叢病,而靡保太和哉”,指出喝茶不僅能調理身心,平和無疾,更能讓肉體的內在肌理共臻乎太和之境。“其性精清,其味浩潔,其用滌煩,其功致和”;《茶述》還指出茶的功用可“致和”。《大觀茶論?序》云:“茶之為物……祛襟滌滯,致清導和”,道出茶得天地之精華,鐘山川之靈秀,助人洗滌憂勞,可以致“清”可以導“和”。無論是斐汶的“其功致和”還是宋徽宗的“致清導和”,都表明飲茶能幫助我們更好的調和自己的身與心,淬煉升華進而達到修身養性。
人際之和。唐代詩僧皎然現存的詩集《杼山集》中涉茶詩共18首,其中多首敘述與友人一起的品飲之樂。《九日與陸處士羽飲茶》云:“九日山僧院,東籬菊也黃。俗人多泛酒,誰解助茶香。”重陽佳節,賞菊品茗,此情此景與陶淵明采菊東籬下的悠然之境神似,顯示出詩人內心的祥和安定。此外,皎然還常邀文人茶友去環境優雅的地方賞花品茶。《晦夜李侍御萼宅集招潘述、湯衡、海上人飲茶賦》云:“茗愛傳花飲,詩看卷素裁”,所記的便是皎然與李侍御萼宅等人聚會時吟詩的情景。由皎然開創的傳花飲茗,堪與王羲之的蘭亭流殤相媲美,摯友相聚,吟詩作對,互誦衷腸。唐代詩人錢起曰:“竹下忘言對紫茶,全勝羽客醉流霞。塵心洗盡興難盡,一樹蟬聲片影斜”,描述了友人竹林對飲、一杯佳茗酬知音的情景,人與人的關系也更加和諧。
天人之和。陸樹聲曾在《茶寮記》中介紹適宜飲茶的環境:“涼臺靜室,明窗曲幾,僧寮道院;松風竹月,晏坐行吟,清譚把卷”其中靜室明窗是質樸無華的室內環境,松風竹月是深幽恬明的室外環境,行吟把卷是如魚得水的人文環境,茶人可在這樣一方天人合一的茶境中,享受茶道的滋養,體悟人生的真理。此外,許次紓在《茶疏?飲時》中列出宜于飲茶的二十四種時機,“心手閑適,披詠疲倦,意緒紛亂,聽歌拍曲,歌罷曲終,杜門避事,鼓琴看畫,夜深共語,明窗凈幾,洞房阿閣,賓主款狎,佳客小姬,訪友初歸,風日晴和,輕陰微雨,小橋畫舫,茂林修竹,課花責鳥,荷亭避暑,小院焚香,酒闌人散,兒輩齋館,清幽寺觀,名泉怪石”,這些描寫均體現出以茶為媒,人與天地共參,與日月相應,與萬物和睦相處、和諧共存,和合共生的準則。借由茶事,人們不僅能體會身心之和、人際之和,更能體證天人之和。
習近平總書記曾在首個“國際茶日”系列活動中指出要“深化茶文化交融互鑒,讓更多的人知茶、愛茶,共品茶香茶韻,共享美好生活”。央視紀錄片《茶,一片樹葉的故事》以茶為引,將中國,印度,英國,日本,格魯吉亞,肯尼亞等茶葉國度貫穿一體,展現出中國以“茶和天下”的精神敦睦邦交。源自中國的古老茶道現已走向了全世界,并在新時代綻放出社會主義特色的新光芒。例如,往昔向日本傳道的“徑山茶宴”今天已然成為國家級非遺項目。徑山村的茶農們不僅種茶、制茶,更發展出茶研學的旅游團,進一步積淀中國茶道精神,進一步踐行中國茶道精神。
中國茶道精神中的“凈”有助于人們增進德行修養、完善人格。身處互聯網+的時代,人們在自媒體的新賽道上不斷向外攀緣,“凹人設”“求點贊”,與內心最真實的自己漸行漸遠,甚至喪失了獨處的能力。相形之下,專心的飲茶可以把向外追逐的心帶回到茶席之間,帶回到手中的一杯茶,安住當下。當心因為專注而靜下來,我們就能清楚的感知到水流的粗細、茶湯的冷暖,從而摒棄雜念與貪欲,凈化心靈,助茶人向內觀照,提升精神境界。現代茶人李曙韻在《茶味的初相》中提出:“茶人往往因茶而群,卻也往往因茶而孤。群居是借由茶的聚眾能力在人世間作大修行,孤處則可以檢藏內在,梳理生命”[6]。獨處,讓負重的精神世界學會斷舍離,在一方凈土中回歸本真,升華自我,完善人格。
中國茶道精神不僅可以通過“凈”增益當代人的自我修養,而且可以通過“和”促進人際關系的和諧友善。近來出圈的“圍爐煮茶”成為新晉的網紅休閑方式,紅泥小火爐在新中式裝修的加持下儀式感十足,在快節奏的城市格調中主打一個“慢生活”,為消費者營造出“結廬在人境,而無茶馬喧”的靜謐感,眾多消費者沖著這份“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眾人得慧”的歡聚而趨之若鶩。一場茶事,從溫杯潔具開始,主賓雙方各懷敬畏之心,聞賞干茶,活煮清泉,靜候開湯,公道分杯,觀色聞香,細品喉韻,辨認體感,回味甘露,體悟透徹澄凈之感,每個環節都滿溢著清凈之情,無論在情感里還是理智上都能與天地共鳴,靜悟人生的真諦。一碗芳香醇厚的茶湯,并非是各類瑰寶臻品的堆砌,而是彼此感悟天地后的真心流露。在閑暇相聚中品茗暢聊,可以拉近彼此的心理、同化彼此的三觀、平和彼此的憂樂,從而促進社會關系的和諧友善。
衷心感謝導師楊建國教授的悉心指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