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危



引言
作為中國當代代表性的歌劇作曲家,王世光先生一生創作的《第一百個新娘》《馬可·波羅》《山林之夢》這三部歌劇橫越了漫長的時間跨度。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拉開了改革開放的序幕,營造了寬松和諧的創作環境,在這種形勢下,第一部具有全國影響力的喜歌劇《第一百個新娘》應運而生。①10 年之后他創作的《馬可·波羅》則是在其技術日趨成熟之后,借鑒西體歌劇范式取得成功的一部具有中國特色、多元民族風格的正歌劇作品。②2012 年,由中央歌劇院上演的《山林之夢》更是他閱歷過浮華、感悟過世態之后,以從容心態創作的“富有童趣”③的歌劇作品。
本文選擇這三部歌劇作為研究對象,因其均體現了王世光“以音樂承載戲劇”④的藝術追求;“以音由心生”的情感追求;“以倡導人性為主”的價值追求。于此,本文將從王世光先生所注重的“戲劇性是歌劇音樂的靈魂”⑤觀念著手,以作曲技術理論為手段,從縱橫兩個維度來探討先生歌劇音樂中的戲劇性表達。從結構上看,三部歌劇戲劇邏輯雖規定著音樂結構,但隨著戲劇情節的推進,戲劇內在的張力與能量的釋放也需要音樂的結構做橫向支撐。從戲劇情節及和聲上看,戲劇情節需要以多種音樂手段來表現,其中和聲色彩作為聽覺的感受,對人物的情緒與情節的發展起到重要的渲染作用,并通過與戲劇視覺性觀感緊密結合,給予觀眾直接的視覺體驗與情緒感知。
一、戲劇邏輯與音樂結構的戲劇性呈現
戲劇結構控制著歌劇音樂整體謀篇布局,而音樂結構也依托著戲劇邏輯。除此之外,主要動機與主題為歌劇創作的重要環節, 其結構作用不容小覷,只有當戲劇內容與音樂形式相互依賴、相互引導、互相促進,才能使歌劇宏觀層面上整體的結構力得以完美契合。其中,《第一百個新娘》與《馬可·波羅》的劇本從中國民間文學與歷史史料中取材,《山林之夢》的劇本則根據漫畫改編,戲劇文本均已搭建起歌劇場面結構,劇情的推進為開放式戲劇結構⑥,以“開端- 發展- 高潮、結局”的戲劇結構構造劇情。由于三部歌劇創作時代的不同,先生的創作技術及音樂戲劇觀念也隨著時代的變化而改變,因此在音樂結構上以不同的整體音樂結構來構建歌劇的宏觀布局。以下將分別從三部歌劇的整體音樂結構、主要動機與人物主題對其戲劇邏輯與音樂結構二者間的統一進行闡述。
(一)歌謠體歌劇———《第一百個新娘》
喜歌劇《第一百個新娘》每一幕由數首不同音樂形態的唱段構成,為歌謠體歌劇,由“國王找新娘—阿凡提智斗—國王搶新娘—阿凡提智斗”四幕構成了歌劇的戲劇結構,整體音樂結構為回旋性布局。從宏觀層面來講,以A 部分“阿依斯汗思念情郎”以及B 部分“阿凡提智斗”做劇情的再現使得全劇具有回旋性特征。其中,其他各幕內部展開的新的戲劇情節,類似“插部”功能。除此之外,序曲動機(級進的#C-D-E 三音構成)循環于各幕終曲和幕間曲,構成了材料的循環(見譜例1)。此動機對整部歌劇具有控制意圖,基本都被放置在每一幕的曲首位置上,使歌劇音樂及其結構連貫有序。
阿凡提主題《阿凡提之歌》(第一幕曲4)在音樂的進程中出現多次。主題旋律朗朗上口,在2/4拍節奏輕快氛圍中顯現了阿凡提這個人物風趣幽默、足智多謀的性格特點。第一幕和第三幕中該主題均以完整的歌曲形式出現,構成了結構再現,也體現了回旋性音樂結構特征。
劇中另一人物老國王也有屬于自己的音樂主題。其音樂素材取自新疆民歌《半個月亮爬上來》的前兩小節,作曲家將原曲中4/4 拍改為3/4 拍,柔板速度搭配具有舞曲性質的節拍, 使其具有舒緩、慵懶氣質。第二小節將原曲中的律動略加改變,加入裝飾音,將落音延長并下滑,使旋律中透露出嘆息的腔調,符合劇中老國王百無聊賴、空虛消極的心態。此主題在劇中伴隨著老國王出現,與序曲動機、阿凡提主題循環反復共同強化了這部劇整體的音樂結構力。
(二)通連體結構———《馬可·波羅》
正歌劇《馬可·波羅》以通連體結構構建整劇。作曲家既汲取了西方分曲歌劇的做法,將每一幕音樂分為數曲, 又受到連續歌劇不間斷發展的影響,各個分曲之間大多采用開放的終止式、調性延續,追求音樂之間的連貫發展。而每幕結尾處以戲劇情節為依據設置每一幕的小高潮, 通過序奏動機與各人物主題材料貫穿加強幕與幕之間的聯系。更有意思的是,正歌劇《馬可·波羅》四幕構成的戲劇結構本身亦是一個音樂結構, 不僅在音樂整體結構上采用了奏鳴交響套曲的宏觀布局, 而且每一幕都有一個完整的音樂結構, 為歌劇音樂其戲劇性的展開提供了立體的空間。如第一幕第一部分(曲1)一開始的混聲合唱的群體形象造就了熱烈場面, 隨后圍繞馬可回都展開劇情的發展, 尤似奏鳴曲式的主部(曲2—曲4),整體調性以bb 和聲小調開始,注入了貫穿全劇的序曲動機(見譜例3)。此動機以一個簡短而有力的三全音動機開始, 這種不協和因素使人頓生懸念,旋即引出開幕后人們紛紛議論“出了什么事情”的大合唱場景。
曲5—曲6 主要表現馬可與索倫的情感, 恰似奏鳴曲式的副部,調性由bb 小調轉至f 小調,不論從戲劇情節還是調式調性上都與主部形成從屬關系。馬可與索倫男女主人公的人物主題在這一部分也得到了呈示。最后結束部以阿合馬掠走索倫形成第一幕的一個小高潮,為下一幕作準備。
馬可·波羅是貫穿全劇并起到統領全劇作用的主要人物,其主題來源于他的詠嘆調《永別了,美好的人生》。該動機由弱起節奏與級進、跳進以及同音重復的音程種子共同構建而成。詠嘆式的音樂表現了馬可對中華大地的情誼,對友情與愛情的眷戀。作曲家為劇中主要女性角色索倫設計了溫柔且有悲劇性色彩的詠嘆性主題(見譜例4),并在戲劇的進程中伴隨索倫的出現不斷穿梭于人聲與樂隊聲部。
再如第二幕,其音樂結構可視為復三部曲式。A(曲1)部分注入阿合馬人物主題。作曲家在為其創作主題旋律時, 通過對c 小調VII 音的降低與升高增添了調式色彩, 帶有異域的音樂特征, 符合其花剌子模人的人物設定。A 部分根據戲劇情節將次級結構又劃分為a 段與b 段,a 段通過阿合馬的詠嘆調表現出他寂寞孤獨的情緒,b 段則為阿合馬與兒子扎蘭丁的宣敘性對唱段落,最后以父子二人爭吵告終(為A段埋下伏筆)。B 部分是一個較大的插部(曲2—曲9),馬可眾人抵達阿合馬府邸,嵌入新鮮血液蘭賽兒主題,通過獨唱與重唱形式講述阿合馬勸誘馬可“結為同盟”篡權。A部分為動力性再現,是對材料b 的發展, 阿合馬與扎蘭丁的矛盾延續,阿合馬誤殺了自己的兒子, 其主題再次悲痛奏響,形成第二幕首尾的呼應。
(三)連續式結構————《山林之夢》
歌劇《山林之夢》中各幕音樂取消了分曲結構,強調了音樂發展的不間斷。作曲家給主要角色雪兒、滑稽鬼創作了不少情真意切的開放性曲式的詠嘆段落,在詠嘆中穿插進了宣敘。和聲上對完滿終止的運用較少,偶爾使用,也因和弦外音、節奏等因素使其毫無完滿終止之感。全劇以“相遇- 相惜-相愛- 決議- 獻身”⑦為線索引導劇情的展開,由于角色僅三人, 劇情中常常都是一口氣進行下去,全劇總幕的安排具有貫穿結構特征⑧。作曲家基于貫穿音樂- 結構發展的基礎上運用主導主題[如“滑稽鬼主題”(見譜例5),通常出現在樂隊中],反復出現于歌劇之中。“滑稽鬼主題”是劇中的一個重要主題,常作為一種代表符號而存在。該符號在之后歌劇音樂呈現中并不是以完整形式出現,而是多次截取部分音調, 或以原型或變型彌散于劇中各處。此主題由調性擴張與游移,以及半音化的線條造成的朦朧感奠定了該劇音樂整體基調, 具有憂傷、凝重之感,似乎也是對最終悲劇結局的暗示。
作為劇中女主角雪兒的動機出現于第一幕410小節,雖為上行旋律線條,但有種悲觀與嘆息之感,以此來表現雪兒的孤獨氣質。在劇中,該動機多次以動機中E-B 音的純五度音程輪廓出現。
從整體音樂結構的調性布局上來看,以a 小調首尾呼應,也對應著因愛奉獻生命的滑稽鬼與重獲光明的盲女雪兒從孤獨來,到孤獨中去,戲劇情節蘊含人生哲理,是作曲家對于戲劇發展與調式調性深入考量的體現。
作曲家運用諸多手段如宣敘調、詠嘆調、重唱、合唱、器樂曲等對人物形象與戲劇動作進行刻畫,同時,在戲劇情境下,這些音樂材料形成變化與重復的橫向張力來塑造歌劇音樂最高層結構,以此用音樂來承載戲劇。
二、戲劇情節與和聲語言的戲劇性刻畫
和聲作為縱向音高的組織結構與多聲部音樂相互關聯的邏輯基礎,于創作歌劇音樂而言,在特定的音樂內容、人物情感以及戲劇情節的推進中,作曲家運用不同和聲縱向的結合關系與聲部的進行邏輯以達到渲染豐富的戲劇效果、構成獨立的音樂形象、烘托戲劇氣氛、描繪矛盾沖突等作用。三部歌劇橫跨三十余年,雖然常用的和聲組織技術仍貫穿其間,但通過作曲家對其進行補充和豐富,使歌劇音樂煥發新的光彩。以下筆者從戲劇的視角出發,闡述歌劇情節與和聲間的統一性。
(一)對矛盾與恐懼情境的渲染
王世光善于運用不協和的音響色彩去渲染戲劇情節中的矛盾與恐懼場面。
《馬可·波羅》第一幕結尾處的劇情以阿合馬遭人暗殺作為戲劇小高潮結束,情節銜接第二幕開始時阿合馬在府邸, 獨自一人心中恐懼的情緒獨白。因此,在第二幕曲1 的開始處(見譜例6),無論是縱向和聲還是橫向旋律都由A 音為軸上下小二度疊置, 直至第四小節以極音關系的復合和弦(a∶D9/be∶D7)做極不和諧的音響效果,且以漸快的節奏型共同刻畫此時陰森的氛圍感,將阿合馬內心恐懼情緒彌散開來。
對于矛盾與恐懼情緒渲染的例子在該劇中還有多處?!恶R可·波羅》第二幕曲10 第20—23 小節,劇情為阿合馬走進關押索倫的房門, 侍衛克由姆聽到動靜,藏身于幕后。燈光昏暗,扎蘭丁蒙面上場四下窺望,尋找關押索倫的房間欲救心上人,被阿合馬誤以為刺客要暗殺自己,舉刀便從背后偷襲,卻誤殺了自己的兒子。此處C 大調的#D6增三和弦(bE、G、B)進行至b5D2變和弦(bG、bA、C、D(D=bbE))。這是第二幕結尾高潮處,也是全劇具有強烈的悲劇性情節之一,曲作者通過改變和弦排列從而構成的增四度與大二度的緊張音響牽扯著觀眾們敏感的聽覺神經, 配合著舞臺表演的視覺觀感使阿合馬與扎蘭丁父子間的矛盾沖突、親情糾葛被組織得有聲有色。
(二)對慌張與混亂場景的營造
《第一百個新娘》中,作曲家偶爾使用非三度疊置來獲取其心中想要的音響效果。如在阿依斯汗和庫爾班的婚禮場面,為了不讓丞相看見新娘,女歌手們特意上前阻攔。作曲家使用了四個二度疊置和弦,不協和的音響生動刻畫了慌張、混亂的場面。
作曲家還運用平行進行與半音化進行相結合進一步強化音樂的戲劇性。如例8 第159 小節處,根據聲部間的運動可以分出四組由不同音程結構(1.四度,2.小六度,3.純五度,4.三全音)均作向上級進的平行進行, 其低聲部作向上的半音化運動,后一小節木管組聲部為急速半音上行樂句,直至第163 小節調性指向#C 調,以此刻畫三個小孩向滑稽鬼求饒,慌忙逃走場面(見譜例7)。
(三)對氣氛的烘托與形象的塑造
王世光在《山林之夢》中常運用高度半音化的手法, 通過細膩的半音色彩來描繪陰沉抑郁的戲劇氛圍。如《山林之夢》第三幕序奏的1—12小節,在調性沒有完全明確的前提下四個聲部的半音化線條均作反向進行,強調聲部間的橫向關系,并以四小節為一組模進,直至第12 小節才進行到C 大調省略五音的原位D9和弦上。四個聲部反向進行的半音線條使調性模糊不清的同時,音樂色彩也更為憂郁,以此烘托悲劇氣氛(見譜例8)。
同樣在《山林之夢》中,作曲家運用四、五度疊置和弦伴隨著雪兒拿出食物放在母親墓前并祭拜母親的戲劇動作,五度音響的空洞性恰當地展現出了雪兒柔弱的人物形象(五度音程本身也作為雪兒的人物“標簽”)。
從三部歌劇的和聲語匯來看,《第一百個新娘》作曲家多采用簡單有效的三和弦與七和弦來委以戲劇重任。而在《馬可·波羅》與《山林之夢》呈現緊張情節的氣氛時,常運用不協和的三度疊置和弦如增三和弦、復合和弦等來制造矛盾沖突;非三度疊置和弦去描繪混亂場面;“半音化” 進行來烘托氣氛、描述特定情節以及作為場景之間鏈接的過渡。先生以最敏銳的戲劇觸覺通過不同的和聲色彩去捕捉戲劇變化,使觀眾產生戲劇情緒的共鳴。
結語
王世光先生曾說:“歌劇音樂是為戲劇而寫的音樂,歌劇的音樂應該具備戲劇性的本質特征和審美屬性,從而使歌劇音樂具有獨特的、其他音樂所沒有的魅力?!雹釋τ谶@樣一位長期浸潤在歌劇領域,并始終熱愛歌劇藝術的作曲家而言,他深知歌劇的藝術魅力在于戲劇與音樂的有機性,戲劇內容的表達化解為音樂形式的傳遞才能展現出歌劇獨特的審美本位。對于歌劇創作而言,技術固然重要,但作為戲劇的一個門類,傳遞出的戲劇內涵和感官體驗更是重中之重。王世光先生在創作技法上并未運用復雜的表現手法,而是以行之有效的手段在戲劇化、音樂化、民族化融合的歌劇道路上不斷探索。在借鑒西方歌劇范式的基礎上,融入更符合中國人音樂審美偏好的民族元素創作出了具有中國特色、體現時代特點、反映人民思想、注重內心情感的歌劇作品,始終保持高度的文化認同與堅定的文化自信。他的三部歌劇都有著時代背景下的深刻烙印,反映出了我國社會、文化與精神面貌的演變歷程。不論是從歌劇音樂的戲劇性展現,還是從作曲技術的戲劇性表達上看, 這三部作品都可謂上乘之作。如今王世光先生雖離我們而去,但他的歌劇創作為中國歌劇藝術的發展作出了積極貢獻,其創作觀念與精湛技巧也為我國當代歌劇創作提供了許多可貴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