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杰 胡泳


【摘要】邁向萬物互聯時代,移動終端的普及和數字平臺的擴張使得定位導航服務進入泛在的日常生活體驗,位置媒介也隨之成為傳播學研究的關鍵詞之一。然而,現有研究往往將位置媒介置于抽象概念層面,鮮有物質性視角下位置媒介“基礎設施化”進程的考古與追溯。作為位置媒介的北斗導航系統已經突破有機“無”芯的困境,實現芯片這一關鍵核心技術的自主可控。在梳理北斗芯片發展脈絡的基礎上,一方面回到北斗芯片的“史前史”,在中國20世紀半導體產業史中探尋北斗芯片自主創新技術路線的前奏;另一方面剖析自主創新技術路線形成“過程”中各類行動主體的行動進路,從而理解舉國體制與市場化浪潮相遇時,自上而下的行政力量與自下而上的市場力量如何共同推動技術進步與產業化進程。從物質性與歷史性視角重走北斗芯片自主研發與國產化之路,不僅能幫助我們思考中國在科技戰爭中的技術策略,亦為“交通”重返“傳播”研究提供了經驗素材。
【關鍵詞】北斗芯片;位置媒介;基礎設施;自主創新;舉國體制
2021年9月16日,習近平向首屆北斗規模應用國際峰會致賀信指出,全球數字化發展日益加快,時空信息、定位導航服務成為重要的新型基礎設施[1]。這類新型基礎設施在一些政策文件中被定義為“時空基礎設施”(spatiotemporal infrastructure)①,在傳播學界被納入“位置媒介”(locative media)的概念范疇。其中,最為典型的時空基礎設施當屬北斗衛星導航系統,它既為軍工領域保駕護航,也逐步由地區向全球開放服務,為廣闊的民用市場提供定位、導航和授時服務[2]。
除了政經活動,基礎設施議題還進入了地理學、科學技術研究(STS)、政治學、歷史學、社會學等學科的“熱榜”,從人類學領域的小眾話題發展為一個活躍的交叉研究領域[3]。與之相應,傳播學界也出現了“基礎設施轉向”(infrastructural turn),被“云”隱喻遮蔽的器件與器件之間的物理“連接”形態及其依賴的能量消耗過程逐漸浮出水面[4]。在此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信息傳播技術帶來的“時間消滅空間”效果被置于高地,物理位置似乎逐漸隱身于技術史的論述,直到近年來隨著時空基礎設施的鋪設和具有LBS(Location Based Services)功能的移動通信設備的普及才重現真身,也令“位置媒介”成為傳播學界“基礎設施轉向”以來的關鍵詞之一[5]。在揭開基礎設施的面紗之后,我們需要對位置媒介的“基礎設施化”(infrastructuralization)進程作歷史化的梳理與剖析,厘清關鍵信息傳播技術發展的國家與社會建構機制。
回顧全球時空基礎設施的建設史,我們發現,當受美國控制、為全球提供泛在服務的GPS(Global Positioning System)成為軍事戰爭中的“殺手锏”,危機意識初現的大國才開始布局自主可控的衛星導航系統。一旦數量巨大的時空數據被竊取、篡改或掌控,不僅將導致嚴重的經濟損失,還可能危及人身、設備、基礎設施及國防安全。可見,發端于軍用領域的“時空基礎設施”甫一出現便與安全和風險密不可分[6][7]。在全球范圍內,圍繞其展開的技術實踐曾采取過開放式合作策略,卻不可避免地歸于“技術民族主義”。在北斗衛星導航系統這一大型技術系統內部扮演“心臟”角色,被我們稱為位置媒介“底座”的北斗芯片,則選擇了自主研發與國產化之路。那么,北斗芯片“自主創新”的技術路線是如何形成的?不同類型的行動者怎樣參與北斗芯片的自主研發與國產化進程?
若以北斗導航試驗衛星系統工程(“北斗一號”)獲得國家批準的1994年12月[8]為起點,北斗芯片的逆襲征途尚不足30年。然而,其所涉及的政策、組織、個人、資金絕非憑空產生,而是立足于此前幾十年的電子工業之基,中國20世紀的電子工業積累了豐富的軍用通信與導航研發經驗,為后來北斗衛星導航“芯片—模塊—終端—系統”的全產業鏈布局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在書寫北斗芯片國產化的歷史時,我們需要向前綿延。
在梳理北斗芯片發展脈絡的基礎上,本文追溯中國20世紀半導體/芯片行業由新中國成立后難以為繼的獨立自主階段,到歷經波折的技術引進階段,再到走上自主創新之路的歷程,從而探尋此后北斗芯片自主創新技術路線的“史前史”;接著,本文聚焦北斗芯片自研與國產化進程中多元主體的實踐路徑,以理解舉國體制與市場化浪潮相遇時,自上而下的行政力量與自下而上的市場力量如何共同推動技術進步與產業化進程。最終,本文將從該個案出發,與傳播和媒介研究理論的豐富意涵對話,以重思傳播研究的提問方式、研究范式與未來圖景。
一、北斗芯片的發展脈絡
以“北斗一號”獲得國家批準為起點,本文采用以年代劃分歷史階段的方式,將北斗芯片的發展史劃分為四個階段,挖掘不同歷史時期的關鍵歷史事件并總結階段特征。
(一)技術封鎖,蹣跚起步(1994—2000年)
1991年爆發的海灣戰爭中,戰斧導彈的精準發射、坦克集群的悄然而至,都得益于一個無形的科技力量——美國的GPS。從此以后,衛星導航技術成為高科技戰爭時代的關鍵技術。對國際舞臺上的重要力量來說,依賴美國GPS基礎設施的后患顯而易見,于是中國“北斗”系統與歐洲“伽利略”系統相繼啟動。
中國可謂在技術封鎖中蹣跚起步,面臨重重阻礙。33個國家在“巴統”②解散后于1996年在奧地利簽署《瓦森納協定》(Wassenaar Arrangement)③,它是一個多邊出口管制機制,控制清單涵蓋電子器件、計算機、電信與信息安全、先進材料、材料處理、傳感與激光等“軍民兩用”產品和技術,還包括各類武器彈藥、設備及作戰平臺等[9],無疑是產生于后冷戰時代的冷戰意識形態的延續。其后,該協定擴大到42個參與方,以西方發達經濟體為主,中國未加入。《瓦森納協定》延續了“巴統”兩用清單和軍品清單,其成員國對商定清單上的物項實施有效的出口管制,并定期審查這些清單,使其符合技術發展趨勢。小而精的芯片既是消費電子產品的核心器件,也是高精度導彈等武器裝備不可或缺的關鍵器件。而既是軍民兩用產品又屬于武器裝備類產品的衛星導航芯片,顯然是被嚴加管控、進行技術封鎖的對象。
1994年12月,北斗導航試驗衛星系統工程(“北斗一號”)獲得國家批準,開始分三個階段建設北斗系統。2000年,我國發射2顆地球靜止軌道衛星,“北斗一號”建成系統并投入使用,初步證明我國具備自建衛星定位導航的能力[10]。“北斗一號”的建成意味著衛星導航系統的“有無”問題得以解決,然而,北斗導航終端設備所使用的芯片卻依然依賴進口。面臨西方國家對中國的技術封鎖,在國產芯片缺位的情況下,北斗芯片的自研與國產化必須提上日程。
但就在此時,北斗導航系統面臨的一場關鍵危機悄然來臨——衛星頻率的搶占。衛星需要擁有對應的頻段方能在太空工作,然而,“黃金”頻段已被先發入局的美俄占用。根據國際電信聯盟(ITU)的“先用先得”“逾期作廢”的頻率資源分配規則,頻率資源自申請日期起計算,僅保留7年有效期[11]。也就是說,2000年提出次優頻率申請的中國,必須于2007年前成功發射導航衛星并成功播發信號。中國面臨的嚴峻形勢還在于,歐盟亦于2000年提出申請,因此必須爭分奪秒搶占先機。
(二)爭分奪秒,轉向自主(2000—2007年)
掣肘于有限的衛星軌道和頻率資源,后來者中國與歐盟分別遭遇技術瓶頸與費用難關,單打獨斗都難以突破困局,于是選擇建立合作關系,于2003年正式簽訂“伽利略”合作計劃,規定由中國至少出資2億歐元,獲得“伽利略”系統20%的所有權和100%的使用權,且中方可全程參與從衛星制造到用戶服務的各個環節[12]。2004年12月,中國航天科工集團、中國電子科技集團、中國衛星通信集團和中國空間技術研究院等四家股東共同出資,成立了中國伽利略衛星導航有限公司,其負責開展中歐“合作協議”中所涉及的相關項目和活動[13]。
面對美方阻撓,歐盟主導的“伽利略”系統采取了開放的國際開發模式,以獲取廣泛的政治與經濟支持,而中方僅是其諸多合作者之一。本就松散的歐盟須調和更多合作者的責任與利益分配,無法“集中力量辦大事”,因而伽利略計劃啟動后一度陷入停滯狀態,雙方合作關系維持不足5年便宣告破裂。與此同時,身處北斗一線的技術專家們高瞻遠矚,認為在衛星導航技術研發中堅持真誠合作、廣泛交流的同時,絕對不能放棄自力更生、聚智攻堅。兩位為北斗衛星導航系統建設作出突出貢獻的院士沈榮駿④、孫家棟⑤于2002年8月2日聯名向航天主管部門領導寫信,建議大力發展自主可控的北斗導航,促進了北斗二號導航系統工程方案的頒布[14]。由于前文提及的衛星頻率資源所剩無幾,中國與歐盟于2000年相繼向國際電信聯盟申請的頻率高度重疊,二者必須趕在國際電聯規定的頻率申請失效最后期限——2007年前在預定軌道上發送符合國際電信聯盟標準的信號。在三顆“北斗一號”衛星被送入太空后,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國防科工委于2005年9月聯合發出《關于加速推進北斗導航系統應用有關工作的通知》,正式將“北斗”導航系統建設列入國家基礎建設規劃,于2007年成功發射第四顆北斗導航試驗衛星、一顆代號為COMPASS M1的北斗導航衛星,并在2007年4月17日前清晰地接收到來自COMPASS M1北斗導航衛星的信號,在緊要關頭保住了至關重要的頻率資源[15]。當姍姍來遲的“伽利略”系統只能選擇向中方申請共用頻率時,北斗導航系統已經乘國產智能手機崛起之勢在商業化道路上勢如破竹。
(三)從無至有,邁向民用(2007—2013年)
2007年,北斗系統申報的頻率資源正式啟用,中國多家企業開始投入導航芯片的自主研發與生產,自主化的北斗導航芯片技術研究實現零的突破,我國導航芯片的產業化也逐步進入追趕國外企業階段[16]。對于北斗導航終端來說,射頻芯片和基帶芯片是最關鍵的兩顆“芯”。射頻芯片負責接收天上的北斗導航衛星發射的波形信號,并將其放大變成數字信號,基帶芯片的任務則是讀出時空信息[17]。這一時期,國內多家衛星導航芯片企業先后研制成功面向車載導航監控應用的、兼容北斗和GPS系統的射頻芯片、基帶芯片及其集成OEM板,實現了我國高精度導航應用核心基礎類芯片從無至有的突破[18]。2008年2月,我國首顆完全自主開發與生產的衛星導航基帶處理芯片——“領航一號”面世,這顆由復控華龍和復旦微電子合作完成的芯片在性能和造價上明顯優于同類國外產品,實現了對后者的替代[19]。在基帶芯片自研與國產化取得重大進展的同時,射頻芯片也實現突破。同年3月,西安華迅公司研制成功第二代多星座、全頻點導航射頻芯片,芯片全面覆蓋GPS(L1-L5)、北斗(B1-B3)、伽利略(E1-E6)、GLONASS導航系統⑥的所有頻點,并且適用于第三代移動通信環境下對低功耗、抗干擾要求非常嚴格的手機應用[20]。
然而,囿于有限的芯片設計和量產經驗與生態,這一時期的北斗導航芯片雖然已經在自主研發與生產方面實現零的突破,卻工藝落后、集成度低,功耗較高、性能較差,難以在惡劣環境中維持其穩定性與可靠性,其規模化、產業化之路仍然漫漫。在衛星導航市場,早在1994年即搭建完成的美國GPS系統已經覆蓋全球民用市場,中國導航終端內置的絕大多數芯片也源自美國,要實現GPS芯片的國產替代絕非易事。因而,我國在北斗導航芯片的國產化方面選擇了以“北斗+GPS導航”的多頻路線逐步替代美國GPS芯片的路徑。
(四)全面自主,開拓市場(2013年至今)
2013年,國家頒布《國家衛星導航產業中長期發展規劃》[21]《促進信息消費——加快推進北斗衛星導航產業規模化發展》[22]等文件,明確提出支持中國自主導航芯片發展,國家機關、行業主管部門、地方政府機構等均制定并實施了促進北斗衛星導航產業發展的相關政策。受惠于國家的政策紅利和資金支持,得益于多年的技術積累和產業基礎,北斗導航芯片的研發、制造與銷售均迅速增長,迎來爆發式發展小高峰,在技術水平層面進入世界前列,在市場范圍層面得以逐步由全國向亞太乃至世界推廣,北斗終端芯片逐步實現了全面自主研發,并且在性能、制程等多方面處在全球領先的地位。
在技術層面,至2017年,射頻基帶一體化的導航芯片,工藝水平由最初的0.18μm發展到主流的55nm和部分40nm,與國外的獨立GNSS⑦芯片工藝水平相當,最低單片價格降至6元,總體性能達到甚至優于國際同類產品;在市場層面,一大批擁有自主知識產權、面向智能手機、平板電腦、可穿戴設備、車載導航等應用終端的導航芯片面市,如TD1020系列、HD8000系列、NebulasII等[23]。
“地上”的北斗終端芯片逐步實現全面自主研發,“天上”的北斗衛星芯片更須實現100%自主可控。2015年7月發射的第18、19顆北斗導航衛星首次成體系地、批量化地使用國產芯片,比如龍芯1E和龍芯1F,100%使用了由中國航天科技集團九院772所研發的國產“宇航CPU”⑧芯片[24]。至2017年11月,首次發射的北斗三號衛星已經實現了100%全國產,包括自主研制的抗輻照四核CPU芯片SoC2012⑨,以及自主知識產權的操作系統SpaceOS2,與目前國際同類產品的最高水平相當[25]。
2020年6月,“北斗三號”系統最后一顆全球組網衛星順利入軌[26]。至此,“北斗三號”全球衛星導航系統星座部署全面完成,北斗系統具備全球導航定位的能力[27]。中國衛星導航系統管理辦公室在前期已發布的有關文件的基礎上,公布了定位導航授時(B2b)、星基增強(BDSBAS-B1C)、地基增強、精密單點定位(PPP-B2b)、國際搜救共5類服務的北斗全球服務信號接口控制文件[28]。新信號也催生了新產品,國外主流廠商紛紛研發支持北斗系統全球新信號的導航芯片產品,而國內芯片廠家更是乘勝追擊,更快實現技術突破,抓住了向國外開拓市場的戰略機遇。國內市場目前已經發布能夠支持北斗全球信號的22nm工藝射頻基帶一體化導航定位芯片,且已實現規模化應用,正在向體積更小、功耗更低、精度更高的方向發展(見圖1)。
二、技術路線的選擇:引進模仿到自主創新
大型技術系統并非“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而是奠基于既有的物質基礎設施,其開發與建設需要動員多方力量、凝聚各類資源、聯合多種產業。北斗衛星導航系統的建設始于20世紀90年代,但當時中國已經進行過衛星設計、研制與發射的探索工作,北斗芯片產業也是在新中國成立后幾十年的半導體產業基礎之上展開的,選擇的技術路線亦受到以往體制與實踐的歷史性影響。因而,要探究北斗導航芯片走上自主研發與國產化道路的原因,還要回到北斗芯片的“史前史”,追溯中國20世紀半導體產業政策與實踐的變化。
(一)獨立自主路線難以為繼
新中國成立初期,中國即開始設立電子管廠、電子元件廠,在蘇聯式的軍工和科研體系之下,滿懷報國之情的“海歸”人才投身半導體事業,不僅保障了“兩彈一星”等一批重大國防項目的電子和計算配套,也為中國建立起一套橫跨院所、高校的半導體人才培養體系。“兩彈一星”及其他工業科技的進步是中國獨立自主技術路線的成果,也為中國式技術民族主義提供了敘述藍本[29],但隨著國際國內形勢的惡化愈來愈難以為繼。在“巴統”長年禁運的影響下,中國在半導體產業起步發展的關鍵時期即被切斷了交流引進的路徑,被迫走上艱難的自力更生之路。緊接著,“文化大革命”期間群眾運動式的全民大搞半導體、造反派的“打破尖端迷信”行動對正規工廠的半導體生產條件和基礎設施造成極大沖擊和破壞。20世紀70年代初,隨著中美關系緩和,中國也開始試圖引進西方國家先進的生產技術,但屢屢受挫。1980年,臺灣聯華電子建立4英寸晶圓廠,8年后,大陸才由上海無線電十四廠與美國貝爾電話合資成立貝嶺微電子公司,建設了中國大陸第一條4英寸晶圓生產線[30]。
(二)技術引進路線的得與失
1982年10月,國務院成立了“電子計算機和大型集成電路領導小組辦公室”(簡稱“電辦”),負責統籌協調半導體等相關產業發展,提出要在“六五”期間采取引進外國技術的方式對半導體工業進行技術改造[31]。1986年,電子工業部在廈門召開集成電路發展戰略研討會,提出“七五”(1986—1990年)期間集成電路技術的“531”發展戰略,即普及推廣5μm技術,開發3μm技術,攻關1μm技術[32]。然而,“引進、消化、吸收、創新”的八字方針最終僅停留于“引進”階段,“531”發展戰略目標實際上以全部從國外引進技術的方式實現。為改變分散化、手工式的半導體生產狀態,中央開始集中謀劃,著力在地方布局,建設專業芯片生產工廠。在電子工業部“一家引進,多家受益”的號召下,重點建設項目——位于無錫的742廠(中國華晶的前身)引進日本東芝公司的彩電芯片生產線后,給予國內其他廠商技術支援,免費贈予技術資料、開放學習參觀機會[33],在很大程度上帶動了中國芯片產業的發展,推動了國內芯片產業工業化大生產目標的快速實現。
此后,與外企合作以引進、消化技術實現再創新一度是本土芯片企業的普遍技術路線。技術引進方式主要有三種:其一為向國外購買技術并聘請外國專家負責運營;其二為外國公司只負責建線,建成后中國自己運營;其三為中方與外方成立合資公司,雙方共同運營[34]。無論采取何種方式,我國芯片企業都備受挫折。在引進芯片生產線的同時,全球芯片產業發展也在突飛猛進地迭代升級,芯片制程不斷突破、終端用途發生變化,中方與日本、法國、德國等國家的技術引進談判均歷經波折,“以市場換技術”路線的弊端愈加明顯。
技術引進實踐的不順利使得本土企業普遍意識到,“合資”很難幫助他們獲得完整的技術學習機會,因為技術研發由合資外方牢牢掌控,即便中方能夠拿到產品,也拿不到技術,無法建立自己的技術體系。比如,東方電子集團(京東方前身)曾于20世紀90年代同日本端子株式會社合資成立北京日端(中方占40%、日方占60%),與日伸工業株式會社合資成立北京日伸電子精密部件有限公司,這些新經營形式的探索的確解決了相當一部分下崗職工的就業,也引發了工廠整頓、企業改革,但未能真正實現引進、消化再吸收的目標,反而使得本土企業飽受“受制于人”之辱。1997年,梁新清任北京·松下副總經理時,提出要開發新管型的計劃,但實際運作必須在松下開發或向松下請示。在這樣的合作模式下,直到2009年,北京·松下都未能設計出自己的管子[35]。
(三)全面走上自主創新之路
很多同市場接軌的企業轉型于計劃體制,曾歷經艱難的自主研發歲月,選擇技術引進路線的同時意味著放棄了高技術的發展路線。只重視技術引進而忽略消化吸收,導致中國本土企業忙于技術追隨卻難以實現技術追趕,更妄談自主創新[36]。多年的技術引進實踐使得市場主體與官方部門均意識到,在技術強國的技術封鎖下,要發展芯片產業這一更新換代速度極快的高科技產業,必須從體制、技術和市場各方面都走向自主創新。
1990年8月,國務院決定在“八五”(1990—1995年)期間推動半導體產業升級,促成中國半導體產業進入1微米下工藝制造時代。這就是“908工程”。“908工程”總投資約20億元人民幣,主要分為兩個主要部分:其中15億元人民幣用于投資建設華晶電子的6英寸晶圓廠12000片產能,其余投資用于成立數家集成電路產品設計中心。其中華晶電子在1990年8月被確定為中國半導體產業戰略性發展工程。
“908工程”時期,由于體制改革尚在進行,市場開放不足,半導體產業的經濟支持主要來自國家投資,整體延承了電子工業的計劃經濟體制。在政策制定中,技術先進程度被置于市場因素之先;在計劃執行中,受“市場換技術”思潮影響,資金支持、政策配套不斷搖擺波動。1988年,“電辦”這一負責協調各行政部門間政策的官方組織即被取消,多頭領導、重復建設問題死灰復燃,“908工程”執行效率低下[37]。面對集成電路產業“觸目驚心”的發展現狀,吸取“908工程”體制僵化、與市場脫節的教訓,國家于1997年啟動“909工程”,在芯片產業化道路上再啟程,除了資金支持外,還通過政府采購扶持相關企業。
2003年,“909工程”的主要承擔企業上海華虹NEC轉向芯片代工時,我國已經從引進模仿階段進入到了“引進、消化、吸收”階段。后續十年,隨著產業投入的加大,芯片產能不斷擴大,設計、研發水平大大提高。2006年,國務院頒布了《國家中長期科學和技術發展規劃綱要(2006—2020年)》[38],將“核高基”(全稱“核心電子器件、高端通用芯片及基礎軟件產品”)列為16個科技重大專項之首,與載人航天、探月工程等并列。與此前“863計劃”(國家高技術研究發展計劃)和“973計劃”(國家重點基礎研究發展計劃)不同的是,“核高基”重大專項的項目以產業化為主要目的,而非僅僅將科研成果停留于實驗室階段,項目承擔者由科研院所、大專院校轉向企業[39]。
與芯片產業技術引進路線受挫同期,在衛星導航系統領域,與伽利略的蜜月合作并未使中方掌握核心技術,比如“原子鐘”技術。飽嘗“寄人籬下”之苦的中國意識到“靠別人不如靠自己”,于是痛定思痛轉向完全自研的技術路線。由此,衛星導航系統工程的建設與半導體產業的發展在北斗導航芯片處相遇,后者也開始走上自主研發與國產化道路。當然,自主創新的技術路線不等于完全關閉技術引進窗口、停止技術交流。2010年頒布的《關于鼓勵引進技術消化吸收再創新的指導意見》第八條指出,要“進一步鼓勵重大技術裝備企業開展引進技術消化吸收再創新,引導和支持企業引進關鍵技術、知識產權,并通過開展消化吸收再創新,進一步提升企業自主創新能力”[40]。可見,這里的自主創新不是技術交流的封閉式創新,而是以企業為主體的開放式創新。
三、創新主體的行動:多點發力與有限凝聚
如前文所述,北斗衛星導航系統在技術層面已經實現趕超,然而在產業鏈條搭建、生態系統構建方面還前路漫漫。衛星使用壽命有限,其定期報廢后須即時發射補充新衛星,因而整個龐大技術系統的維續耗資巨大。與美國的GPS一樣,北斗衛星導航系統的維護不能僅僅依靠財政支持與軍方市場,而需要向廣闊的民用市場開放,建立完善的北斗芯片研發、生產與應用生態。
(一)學院派“下海”,市場派“入局”
中國的芯片市場有兩條技術路線或兩撥技術力量,其一為走全能自主路線的學院派,代表組織有眾志、方舟、龍芯等,它們脫胎于國家課題和學術機構,“一套人馬、兩塊牌子、雙重目標”,既要以實驗室的身份完成國家交給的任務,又要成立公司在市場上生存,從最上游的指令集開始,一層層往下游做,挑戰自主CPU、做操作系統、開發辦公軟件,甚至自己生產電腦,但是卻無法撼動強大的“Wintel”聯盟;其二是以市場需求為導向的市場派,如華為海思、展銳、兆易創新等,它們走先生存、后發展的路線,從容易的做起[41]。在北斗系統建設早期,囿于工藝、成本等因素,北斗芯片的研發、生產與應用場景均較為封閉,參與芯片設計的組織也以“國”字號科研院所為主,應用場景局限于公安、消防、應急、航海、測繪等專用領域。隨著北斗系統不斷完善,更多類型的主體涌入北斗芯片自研與國產領域,除了上文提及的“下海”改制的學院派,還迎來了市場派的“入局”。
“龍芯”是學院派“下海”的典型,代表了北斗芯片供應鏈及生態系統搭建的重要路徑之一。這家在北斗芯片國產化道路上作出重要貢獻的企業來自中科院,由科研團隊轉型而成。2010年,胡偉武⑩率領團隊脫離中科院計算所的事業編制,在中關村環保科技園創辦龍芯中科。彼時,中關村正被列為國家自主創新示范區,得益于先行先試政策,胡的團隊落實股權激勵、建立現代企業治理制度,從學院派向市場派轉型。2013年,龍芯基于市場需求調整了CPU的研發路線,相比“大而全”的復雜度,更為重視特定應用的專用芯片需求,而這恰恰滿足了北斗衛星所用的宇航級芯片的定制需求[42]。衛星面臨的隱患絕大部分來自空間輻射,因此對于宇航級芯片而言,抗溫差、抗輻射能力尤為關鍵。雖然宇航級芯片的定制需求消耗高昂成本,但是其制程要求反而不及普通芯片嚴苛,比如新一代的北斗衛星定位芯片制程為22nm,當時龍芯即完全可以實現自主可控[43]。2015年,采用180nmCMOS工藝、400萬晶體管的兩款龍芯CPU——龍芯1E(負責常規運算)和龍芯1F(完成數據采集、開關控制、通信等處理功能)抗輻照處理器被用于星間鏈路計算機[44]。由于專用芯片的產業鏈短,容易形成技術優勢并快速面向銷售,所以,面向宇航應用的芯片為龍芯公司帶來持續穩定的銷售收入。從2014年下半年開始,龍芯研發與市場結合的作用開始顯現,銷售收入逐年增長,龍芯公司逐漸擺脫國家項目的支持,能夠主要通過市場銷售養活團隊和產品研發[45]。
在北斗系統向大眾市場開放的過程中,民營芯片企業是不容忽視的助推力量,其經營者敏銳地捕捉到大眾市場潛在的廣闊發展空間,意識到實現上游芯片領域與下游應用領域對接的重要性,不僅是技術研發的先行者,更是政策制定的游說者。起初,受限于資金、人才、政策等因素,北斗導航定位芯片廠商難以憑一己之力突破芯片核心技術瓶頸、打開廣闊的民用市場。1994年,北斗一號“雙星定位系統”正式立項后,周儒欣11即創辦了中國第一家從事衛星導航應用的企業。1997年,周前往美國考察GPS公司,并在高通公司發現其運輸車船跟蹤業務運營中心基于雙星定位技術,利用兩顆同步軌道衛星的定位功能,實現了對六百多輛(艘)卡車(船)的遠程監管跟蹤,極大地提高了監管效率。此行考察令周窺見了北斗未來廣闊的應用領域,開始向航天主管部門提出開拓北斗大眾服務的建議,并于2000年與朋友李建輝集資60萬元申請注冊了北斗星通公司。此后,周堅持向北斗主管暢談北斗大眾服務藍圖,最終于2004年成功爭取到北斗應用服務的第一塊牌照——北斗一號衛星導航系統分理服務資質認證(001號)[46]。2009年,北斗星通設立了專門從事GNSS芯片研發設計的子公司——和芯星通,目前已推出和芯星云Nebulas高精度芯片及和芯火鳥Ufirebird標準精度芯片兩大產品系列,工藝制程均已達到22nm,克服了有“機”無“芯”的發展瓶頸[47]。
隨著“北斗三號”開通并向全球開放服務,更多玩家入局北斗應用芯片研發與生產。比如,成立于2008年的泰斗微電子,僅一年便推出國內第1款北斗導航SoC基帶芯片[48]。如今,這家北斗芯片生產領域的“隱形冠軍”每年的芯片產量超過2500萬枚,在全國占比36.9%[49]。華大北斗(全稱“深圳華大北斗科技有限公司”)成立于2016年,脫胎于深耕身份證、社保、國家電網IC卡芯片等領域的中國集成電路設計企業——華大電子的導航事業部,目前已經研發并量產出“全球第一款支持新一代北斗三號信號體制的多系統多頻高精度SoC芯片”;還把握大眾消費市場剛需,與下游共享單車領域對接,為青桔、美團、哈啰三家共享單車廠商供應高精度共享單車導航定位芯片,市場占有率達95%左右[50]。
在北斗芯片生態系統的搭建過程中,學院派與市場派的力量缺一不可,或者說中國北斗芯片生態系統的從無到有,是處于體制與市場之間的技術組織、關鍵個人利用政策優勢、著眼市場需求、盤活各類資源的結果。
(二)“產學研”聚力,共建產業生態
世紀之交,在全球信息技術革命與中國改革開放浪潮中,得益于豐富的科教資源、優厚的扶持政策,首都北京掀起了一陣海歸“搶灘”中關村的創業熱潮,被稱為“中國硅谷”的北京中關村不僅孕育了中國最初的一批互聯網公司,還誕生了一批“中國芯”企業。鄧中翰的星光系列芯片、壽國梁的六合萬通芯片、程京的生物芯片、傅登原的集成電路平臺……這些成果的背后是一股來自“產、學、研”的多方合力[51]。“中國硅谷”升起的20世紀90年代,北斗芯片也在技術封鎖下開拓自主研發之路,該領域的高精尖人才也紛紛匯聚于此,為北斗芯片自研與國產的良好生態打下堅實基礎。
張峻林12在美國斯坦福大學航空航天系GPS實驗室學習期間,參與了航空專用GPS增強系統基站建設工作,擔任過GPS/WAAS芯片項目軟件負責人,積累了大量的技術經驗,并了解了美國GPS系統芯片研發與生產鏈條的概況。2004年,歸國后的張峻林在北京中關村海淀創業園創辦了東方聯星科技有限公司,并獲得中關村科技園區管委會10萬元創業資助,專門從事高性能GPS/GNSS接收機及芯片開發、實驗室設備研制、GPS完好性解決方案、GPS核心技術培訓等業務。可以說,這家初創公司當年不僅著力于北斗芯片技術研發,解決了國內GPS/GNSS接收機依賴進口及其帶來的安全問題,更通過與科研院所合作推動人才培育、搭建科研平臺,推動了產業鏈建設[52]。
如圖2所示,面向大眾市場的北斗衛星導航系統基礎設施包括空間段、地面段和用戶段三大部分,其中用戶段在北斗導航產業中占據主導地位,可以進一步分為上游、中游與下游[53]。
值得指出的是,從技術引進轉向自主創新路線后,雖然國家持續推動科研院所改制、設立重大專項支持企業研發,不同創新主體也均參與到“產學研”合作之中,但實現產學研平臺的內向整合仍然十分困難。這既與發展中國家的發展歷程相關,也與國家此前采取的產業部門“市場換技術”,而大學及科研部門一面“面朝市場化”、另一面又要追求“國際化接軌”的改革舉措相關[54]。
北斗芯片的自主研發與國產化是一個技術生態系統由缺失到構建再到開放的過程。將散落的歷史碎片拼貼到一起我們便可發現,北斗芯片的自研與國產化,走的不是一條“閉門造車”的路:既非一味依賴國家自上而下地“扶”,也非僅靠條件有限的市場主體自己“闖”。北斗芯片的全面自主可控是創新體制下“產、學、研”聚力共建產業生態的結果,學院派“下海”既提供了大量的技術人才,又通過改制實現了市場拓展;諸多民營企業參與并推動了其發展藍圖的繪制與扶持政策的頒布;海外人才的回歸帶來了先進的技術經驗與經營視野;那些高瞻遠矚、敢為人先的關鍵個人在體制改革、政策制定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當然,在國際壟斷與技術壁壘下,是多種力量的有機結合共同推動了北斗芯片生態系統的構建,并以開放態度銜接下游市場,向全球市場拓展。
四、結語:將“交通”帶回“傳播”
對北斗芯片技術的關注、提問與探討遵循了媒介史的研究路徑,從“基礎設施”視角切入,試圖打開“技術設計”的黑箱,剖析傳播網絡建設參與者的行動邏輯。基礎設施的發展建立在前人創新與勞動的基礎之上,體現出明顯的路徑依賴[55][56],而“技術路線”則是前人創新與勞動的縮影,暗含著社會的基礎設施建設邏輯。探尋北斗芯片自主研發與國產化之路,可以幫助我們從實踐層面理解中國在技術戰中所處的位置及采取的策略;而從媒介物質性角度審視北斗芯片在位置媒介基礎設施化中的“底座”作用,分析技術路線形成“過程”中各類主體的行動進路,則為“交通”重返“傳播”研究提供了豐富的經驗素材。總之,無論將北斗芯片技術視為交通技術、信息傳播技術還是位置媒介技術,都是在理論層面走向“完整”傳播不可繞過的通路。
哈羅德·英尼斯(Harold Innis)將媒介視為用于存儲、傳送和加工信息的“容器”,其學生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則將媒介理解為“人的延伸”,跟隨其后的彼得斯(John Durham Peters)將媒介定義為存有方式(modes of being)[57]。不論是“容器”“延伸”還是“存有”,這些對媒介的定義均超越了大眾媒介的傳統范疇,主張媒介研究不能局限于媒介自身,媒介史的書寫應當展現其他所有事物的歷史。沿襲此視角,本文認為,如果說“信息運動的加快是靠信使在精良的驛路上傳遞信息實現的”[58],那么信息社會的組織與擴張則是靠人類設計、搭建、維護與使用時空基礎設施實現的。其中,北斗衛星導航系統是典型的時空基礎設施,屬于彼得斯所言的后勤型媒介(logistical media)[59],其龐大而復雜的技術系統隱蔽于汽車、手機、智能手環等小“界面”(interface)之下,由于技術復雜、成本高昂、規模龐大,必須依靠各國政府或公私合營機構的支持,受到國家權力和市場權力的塑造,借由人的勞動得以設計、生產、搭建與維護[60]。
在由北斗衛星導航系統聯結的龐大技術網絡內部,微小卻關鍵的北斗芯片鑲嵌于衛星設備與移動終端之中,“潛藏”于人們習以為常的生活中,其對基礎設施本身乃至社會生活秩序的構建與組織作用亦未得到充分認識。正如卞冬磊(2021)所指出的,如果學術研究的意義之一是向日常經驗提問,那么我們就不能忽視如大眾媒介一樣迅速發展的交通技術[61],也就不能忽視大型時空基礎設施內部關鍵技術的發展歷程。北斗衛星導航系統的技術實踐是一個典型的基礎設施案例,講述的不僅是媒介技術的歷史,更是國家制度、市場結構、創新文化與人類勞動的互動與演變過程;而北斗芯片可謂“基礎設施的基礎設施”,這對北斗芯片技術路線的溯源提供了一個理解位置媒介基礎設施化邏輯的微觀切口。承沿自媒介研究的“技術性傳統”對一切形式的貨物運輸和信息傳輸(transport)的關注,追溯北斗衛星導航系統基礎設施化(infrastructuralization)進程是一個必要的傳播研究與媒介研究議題,有助于拓展我們對于傳播與媒介意涵的理解。
轉向基礎設施的媒介史研究促使我們通往更為完整的傳播意涵,將“交通”帶回傳播與媒介研究。阿芒·馬特拉(Armand Mattelart)曾將“傳播的發明”的歷史定位于“既沒有媒體也沒有新聞自由的17世紀”至美國傳播效果研究問世的20世紀30年代,強調航海路線、陸地交通、電報網絡等“物質”網絡在現代工業發展、全球市場建立中的關鍵作用[62]。據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的詞義考證,17世紀末以來,交通蓬勃發展,communications常作為一個普遍的抽象名詞以指代道路、運河與鐵路等交通設施;至20世紀,隨著其他信息傳遞工具的發展,communications才獲得了新聞、廣播等意涵[63]。這些歷史論述證明,“交通”曾是“傳播”(communication)的重要意涵。而后,“交通”卻長期隱匿于“傳播”研究之中:隨著傳播技術的發展與傳播學科的建制化,傳播研究趨于重符號內容而輕物質實體[64][65],這使得傳播的地理向度最終收束于交通,并且通過人文與理工的劃分和作為地理基礎設施的交通分道揚鑣。因此,傳播學一度繞過“交通”代表的物質網絡和現實地點,直到定位、導航和授時技術日漸成熟,并隨著移動終端的普及和數字平臺的擴張嵌入日常生活,在人類社會的信息傳播過程中發揮不可或缺的作用,“交通”才隨著基礎設施研究的日益顯學化而重新進入傳播學視野。
由此,“媒介環境”的空間隱喻不斷被強調,“交通”終于重返“傳播”。須說明的是,本文強調的媒介基礎設施視角與“重返交通”觀點并非要與媒介受眾研究、媒介制度研究與政治經濟學研究等傳播研究脈絡劃清界限,而恰恰是要汲取其經驗,比如追問參與北斗芯片技術路線制定的主體性質,以避免顧此而失彼。
在這樣的情況下,本文對北斗芯片技術路線的溯源意在重新考察傳播與媒介的豐富意涵,擴大傳播研究的討論范疇,借此重思傳播研究的提問方式、研究范式與未來圖景。首先,傳播研究不應在舊有的傳統議題中固步自封,而要在社會發展的動態實踐中生發問題意識,基于對社會歷史、人類境況的關切提出研究問題。其次,要避免“新瓶裝舊酒”式的傳播研究,不能從新問題出發,卻以新材料、新技術佐證舊理論的正確性,而應當沖破主流研究范式的羈絆,以開放包容的態度對待層出不窮的新范式,如跨學科的“基礎設施轉向”,從而走出學科的“內卷化”困境。最后,對傳播內涵的重思不能只局限于傳播領域的傳播研究,只有將傳播學置于社會整體的學術脈絡中,與其他學科中的傳播思想對話,在歷史長河中審視包羅萬象的傳播實踐與傳播思想,才能克服研究視野的狹窄與單一,走向完整的傳播。
注 釋:
①時空基礎設施(spatiotemporal infrastructure),指具有時間和空間特征的基礎地理信息、公共管理與公共服務涉及的專題信息及其運行環境和支撐環境,其建設內容包括時空基準、時空大數據、時空信息平臺和支撐環境。
②二戰后,為遏制蘇聯陣營,美國和西歐國家于1949年11月成立了“巴黎統籌委員會”(簡稱“巴統”,后來日本也加入),限制成員國向社會主義國家出口武器裝備和尖端技術產品等。1950年7月,“巴統”管制范圍擴及中國。從那以后,軍品出口控制一直是西方國家對華政策的重要內容,中—歐軍事技術交流多年無從談起。
③1994年3月,“巴統”解散,但包括“巴統”17國在內的28國于1995年9月在荷蘭瓦森納召開會議,決定建立常規武器和軍民兩用物資及技術出口控制機制。1996年7月,33國在奧地利維也納簽署了《瓦森納協定》。與“巴統”一樣,該協定也包含兩份控制清單:一份是軍民兩用商品和技術清單,涵蓋了電信與信息安全、傳感與激光、導航與航空電子儀器等9大類;另一份是軍品清單,包括各類武器彈藥及其作戰平臺等。
④沈榮駿,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載人航天工程主要開拓者之一,曾任中國北斗衛星導航工程、探月工程顧問。
⑤孫家棟,中國科學院院士,被稱為中國的“衛星之父”,曾任中國探月工程總設計師,北斗導航系統第一代和第二代總設計師。
⑥GLONASS是俄羅斯衛星導航系統,作為無線電導航衛星服務的一部分運行。它提供了全球定位系統的替代方案,是第二個具有全球覆蓋范圍和相當精度的運行導航系統。
⑦GNSS的全稱是全球導航衛星系統(Global Navigation SatelliteSystem),它泛指所有的衛星導航系統,如美國的GPS、俄羅斯的Glonass、歐洲的Galileo、中國的北斗衛星導航系統,以及相關的增強系統。
⑧宇航CPU是衛星的核心芯片,任務是接收地面指令、處理載荷數據、管理控制姿態等,相當于衛星的大腦。
⑨系統級芯片(SoC,systemonachip)是一個將計算處理器和其他電子系統集成到單一芯片的集成電路。SoC可以處理數字信號、模擬信號、混合信號甚至射頻信號,常常應用在嵌入式系統中。
⑩胡偉武,現任龍芯中科技術有限公司董事長,中科院計算所總工程師,龍芯CPU首席科學家。
11周儒欣,北斗星通創始人、董事長,中國北斗應用產業化領域的領軍人物。
12張峻林,1997年作為高級訪問學者赴美國斯坦福大學航空航天系GPS實驗室學習,參與了航空專用GPS增強系統基站建設工作,曾任LAAS項目軟件總設計師,GPS/WAAS芯片項目軟件負責人,在國內曾長期從事航空導航信息系統建設,曾任系統副總設計師、總設計師兼工程總指揮等職務,于2004年在北京中關村海淀創業園創辦北京東方聯星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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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文杰,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博士生(北京 100871);胡泳,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 100871)。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