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食人魔花園》中的欲望書寫

摘要：蕾拉·斯利瑪尼的處女作小說《食人魔花園》是一部聚焦于欲望主題的黑色童話。在普遍存在但形態多元的欲望背后是社會角色關于自我存在的證實和對于自主意識的吁求。本文以喬治·巴塔耶的欲望哲學理論為主要研究方法，界定小說中的欲望主題，探討欲望與禁忌之間的關系，發掘欲望書寫背后存在的創作價值與意義。

關鍵詞：蕾拉·斯利瑪尼《食人魔花園》欲望書寫

荷蘭哲學家巴魯赫·德·斯賓諾莎（Baruch de Spinoza）曾就人的本質如是闡言：“欲望，即人的本質?！保?］在以女性為主的敘事視角下，摩洛哥裔法國作家蕾拉·斯利瑪尼（Lela Slimani）的小說《食人魔花園》對人物在特定情境下對欲望的控制與放縱進行了刻畫。在她筆下，主人公阿黛爾的欲望表現為印刻于身體上的愛欲，是世人眼中近乎禁忌的存在。但是，究其根本，欲望之下隱藏著的是社會角色關于個體存在，關于自主意識的渴求與證實。

因而如何界定欲望？如何看待欲望與禁忌之間的關系？又如何賦予欲望以存在的價值？在此，本文以法國評論家喬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的欲望哲學理論，對小說中社會人物身上存在的多種且復雜的欲望展開鑒別和分析，以期感知欲望主體的內心世界，發掘欲望書寫背后作者的創作意義。

一、欲望的界定

巴塔耶將欲望分為三層，即動物性的欲望、人的欲望以及神圣的欲望，其中“人的欲望”是存在于世俗社會之上的對于“動物性的欲望”的拒斥，“神圣的欲望”是最高層次的“秘密的欲望”，更是“動物性的欲望”的回溯。［2］正如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翁福雷（Michel Onfray）指出：“人們自以為已經超脫了動物性的束縛……然而，這一自然決定論的持久性和強大力量一直存在于神經元系統最基礎的部分里?！保?］

（一） 人的欲望

“人的欲望”是人在確立人性之后，對于“動物性的欲望”拒斥之后的理性欲望。盡管如此，人性欲望始終基于獸性欲望，是建立在動物性欲望之上符合大體世俗社會規則的物質和精神欲望的總和。

在《食人魔花園》中，人的欲望總是圍繞身心二元展開，其中身體上的欲望往往伴隨著人物在物質上的享受，而心理上的欲望始終離不開人物的社會性，即由人際關系地位所帶來的精神快感。

在物質層面，人的欲望是和需求相關聯的，其中既有最原始的基本生理需求，如衣、食、住、行等，也有保障生活穩定的安全需求，如家庭、工作等，這兩者構成了美國社會心理學家亞伯拉罕·H. 馬斯洛（Abraham H. Maslow）需求層次理論中的低層次物質需求，是維系個體生存的基本需求。［4］

在《食人魔花園》中，欲望主要源于人們在生活中的物質需求。例如，阿黛爾每次赴約之前都會精心打扮，“她的衣櫥沒有什么規律，從紅色到鮮艷的橘色，檸檬黃的半身裙，亮藍的皮鞋” ［5］；她的丈夫理查在事業上頗有豐收，他為妻子送上了“一個金色的輪子，上面點綴著三顆玫瑰紅的石頭，上面還有三簇起伏的麥穗”［6］，購置了有著理想花園的美麗鄉間房子，甚至“還在露天的小平臺上種下了一排椴樹”［7］。

人們在精神層面的需求基于欲望的物質性，因為當物質需求得到滿足，作為社會化的動物，人們就會在社會規則之上，從群體交際中獲得愛與歸屬感，從而獲得情感慰藉，一如馬斯洛所說的社交需求。［8］在小說中，理查是溫和理性的丈夫，是善良有前途的晚輩，還是能力出眾且備受賞識的醫生。在不同社交圈的人際關系中，他總是以正面形象出現，并從中收獲對應的社交地位和人際關系，以滿足自身的精神欲求。相較于理查而言，阿黛爾的生活卻是無比空虛的，因為她無法像她的丈夫一樣從家庭或工作中獲得愛與愉悅：從童年的缺愛，到成家后的不懂歡愉，再到老板的木訥——“根本就是一個遲鈍的家伙，沒怎么讀過書，對她的天賦一無所知”［9］；即使是孩子的到來也沒能彌補阿黛爾生活中的空虛，盡管她曾堅信“做母親是唯一能夠將她從存在的不適中拯救出來、唯一能夠提前切斷這份逃離的解決方法” ［10］。種種這些，都使阿黛爾義無反顧地奔向了“神圣的欲望”。

（二） 神圣的欲望

“神圣的欲望”是隱藏在顯性的理性欲望之下的秘密欲望，是對被壓抑的“動物性的欲望”的部分回歸，具有“色情的欲望”等表現形式，它遵循著快樂原則，“以擴張、渴求和侵占為目標”［11］，同時，當其受到壓制時，獸性會“打破常規，在戰栗和驚駭中獲得一種‘至高瞬間’的快樂”［12］。

在《食人魔花園》中，婚姻的貌合神離讓阿黛爾打破了世俗道德規則，游走于無數個與她邂逅的男人身邊，從身體的歡愉中獲得精神欲望的滿足，而這一“神圣的欲望”的存在正是源于其童年缺愛的生活、成年無愛的環境，源于物質和精神欲望的無法滿足，由此將其推向了能宣泄情緒、消解自我的極端瞬時快樂。

可是，盡管阿黛爾獲得了精神的愉悅，但在社會的倫理道德秩序下，她的行為實則是對于禁忌的違抗。在她身上存在著的是 “動物性的欲望”和“人的欲望”之間的內在矛盾，是欲望與理性之間的抗爭與沖突。如此，在動物欲望與世俗欲望的相爭相抗中，巴塔耶所說的“神圣世界”由此而生。

因此，當我們試圖去界定欲望時，我們會發現在主流的世俗道德規則之下的欲望界限是模糊的，因為“人的欲望”是理性“合理化”的結果，它“將動物欲望帶來的混亂和狂暴變成一種穩定的秩序”［13］，是屬于不對社會秩序構成威脅的默認許可范圍之內的欲望。而“神圣的欲望”的存在，本就是對于人的理性欲望的抗爭，對動物的獸性欲望的反撲，這是趨于社會邊緣的禁忌活動，已然超出了社會主流所認同的欲望模糊界限，是一種越界行為。

二、禁忌與越界

巴塔耶用“費德爾情結”來探討欲望和禁忌之間的關系——由欲望帶來的情感在恐懼與渴望中交織，而欲望也在禁忌中變得愈加熾烈，由此引發越界的沖動，一如他在《色情史》所說的，“通常來看，要克服抗拒，欲望的意義應更加豐富：抗拒是一種考驗，它為我們提供欲望的真實性并以這種方式賦予欲望一種力量”［14］。由此來看，欲望無法自行消解，要么在形態的轉換中得到排遣和克制，要么在誘惑的否定中爆發且成癮。

（一） 克制的欲望

巴塔耶在論述世俗社會的理性欲望之時，認為“人的欲望”往往具備“占有的欲望”和“禁止的欲望”這兩種表現形式。

在《食人魔花園》中，理查是安于小家、造福大家的好好先生，他的言行舉止合乎禮法條規和道德倫理，他的欲望止于日常生活需求，且得到了很好的滿足。因此，對于情欲愛欲，理查不以為意：“理查從來沒有認為性很重要……他覺得比起他所奉獻給她的一切，性不值一提?！保?5］于理查而言，“神圣的欲望”是人性中被禁止的欲望，也是生活中不被需要的欲望。

但是，當理查偶然間發現了妻子的秘密，發現了她曾在別人的欲望中活過一千遍。剎那間，他的欲望空間開始瓦解，小家幸福帶來的心靈慰藉不復存在，原本維持著婚姻和家庭的精神欲望轉而變成了丈夫對妻子恐怖的控制欲望。

他會去找她，不管她藏在哪里，他都要把她領回來。他再也不會讓她逃離他的視野。他們會有另一個孩子，一個女孩兒，繼承了母親的眼神、父親強勁的心臟。［16］

從理查近乎病態的占有欲來看，他的人性欲望有向獸性的侵占欲望回溯的趨勢，但人物最終還是回歸了理性的人設——他將性愛成癮的妻子視為病人，深信自己能夠拯救妻子，“如果她抓傷自己，如果她把刀刺進自己的指甲，他會科學地反應，會開藥”［17］ 。

因此，對于小說中理查這個人物來說，他是“人的欲望”的理性代表，他的欲求分散在世俗社會的不同圈子，且得到了合理的滿足。而在理查發現妻子背叛婚姻之后，原本以婚姻為載體的欲望客體確實發生了缺失，但很快又找到了形態上的替代，正如法國作家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所言“欲望是實存缺失的換喻”［18］。盡管在小說的后期他表現出對妻子十足的占有欲，但與阿黛爾超越社會倫理道德的成癮欲望相比，這樣的欲望始終處于道德禁忌的邊緣，也有較大被世俗社會所包容的可能。就此來看，理查的欲望自始至終都存有相對的理性，留有克制的意味。

（二） 成癮的欲望

對于巴塔耶的越界理論，張生如此闡釋：越界本質上是“對動物性的否定”的否定，它是對動物性的禁忌的否定，但是正因為我們無法否定我們屬于動物的事實，才會發生越界行為，在對動物性的回歸中，求得“至尊性的瞬間的體驗”。［19］在《食人魔花園》中，童年和成年的缺愛讓阿黛爾對生活心生厭倦，轉而追求“神圣的欲望”的滿足，通過對世俗社會禁忌邊界的不斷僭越，獲得精神快感。

但是，阿黛爾的欲望實際上是帶有成癮性質的。如果只是對于禁忌的越界則構不成欲望的“癮”，而小說在書寫阿黛爾的欲望時，賦予其無法控制的沉迷性質：“在黑夜中，她背過身。她的思路很清晰，表述準確，不帶一絲情感……她試圖向他解釋永遠得不到滿足的欲望，無法抑制的沖動，無法結束這一切的抑郁?！?［20］

如果說丈夫理查的欲望是分布在家庭和工作之中的理性存在，那么妻子阿黛爾的欲望因其與“世俗世界”的不可調和性而被迫集中于“神圣世界”，并且由于“人的欲望”的過久壓抑和難以釋放，“神圣的欲望”最終得以爆發。只是，當欲望得到短暫的滿足之后，結果“卻都是一樣的無聊、虛無”［21］。面對無法逃避的生活，以及欲望實現過后的片刻情感愉悅，阿黛爾只得重復自己的放縱，在對身體的不斷消耗中尋求繼續生活的希望，以維持精神意義的歡愉。在這重復的縱欲之中，阿黛爾將身體與靈魂交付于享樂的“癮”與“魔”，而她要面對的代價也是巨大的，正如小說文本中阿黛爾的母親西蒙娜所說的那樣：“不滿足的人會毀了身邊的一切。”［22］

在世俗社會的道德倫理框架之下，阿黛爾是可恨的，她的性癮行為是對欲望界限的僭越，也是對理性的蔑視，更是對道德禁忌的違抗，并且給他人帶來了無法逆轉的傷害，給家庭造成了無法言說的毀滅。但是就個人而言，阿黛爾卻是可憐的，她無法從世俗的生活中品出生活的意義，只能依靠對自身的消耗來證實主體的實在性，在成癮的欲望中吁求自我意識。

三、欲望的價值

在《食人魔花園》中，我們看到了主流社會道德觀之下欲望理性和非理性的兩個層面。盡管在社會道德秩序之下，我們無法賦予所有欲望合理的存在價值，但是從人文視角出發，本文通過深挖欲望背后的個體訴求，發現任何欲望的存在都可能具有從身體到意識的雙層面價值。

（一） 實體的存在證實

德國哲學家黑格爾（G. W. F. Hegel）曾指出：“自我意識只有在一個別的自我意識里才獲得它的滿足?！保?3］但是，要想獲得自我意識的滿足，個體的身體是欲望實現的媒介，是驗證實體存在的方式。

對于理查來說，以身體為載體，以學識與能力為交際基礎，他穿梭于不同的社交圈，游走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之間，而無須刻意證實自己的存在。因此，其欲望的存在只是發揮了滿足日常生活需求的基礎價值。

但是，對于無法從世俗社會中發現存在價值的阿黛爾而言，依托肉體的越界活動是她確立生命存在意義的方式，這也是為什么當理查試圖知道妻子阿黛爾所邂逅的所有男人的名字、年齡、職業以及赴約地點等各方面細節信息時，阿黛爾卻執著于關于性的細節的復盤，因為在她看來，生命是虛無的，在肉欲得到滿足之外的一切都是虛空的，不具有任何意義價值，也就不值得被留存在記憶之中。

在《食人魔花園》的欲望書寫中，阿黛爾在重復的身體交互之下，確認了個體作為實體的存在，否定了虛無之中作為實體的人“喪失實在的危險”［24］，因為在其滿足“神圣的欲望”的過程中，肉體在能量的不斷耗盡中體會到真實的痛楚和愉悅之感。即便是在結束之后，身體也會保留有痕的印記——“她幾乎記不得了。身體是唯一的指征”［25］。由此，在能量耗盡的活動中留給身體的有痕標記，伴隨著禁忌僭越帶來的強烈的情緒波動，最終將可感、可知、可回憶的感受回饋給意識，讓對生活趨于絕望的欲望主體深信自己作為實體而存在的真實性。

（二） 自主意識的吁求

身體作為實體的存在與否，最終都將由意識決定，而欲望的存在，則是在助力主體確認實體的同時，使其恢復相對缺失的自主意識。

在《食人魔花園》中，在發現妻子背叛婚姻之前，理查對于安穩幸福的工作和家庭生活自認為是能把握自主權的，因為生活按照他所習慣的節奏展開，沒有一絲偏軌；但是，當他無意中從沙發底下找到了妻子出軌的證據后，隨著原有欲望空間的部分瓦解，他在想要維系婚姻方面的自主意識逐漸迷失，為了彌補丟失的這一部分，理查的欲望轉變為控制妻子，試圖將生活拉回正軌。

然而，阿黛爾的身上聚集了多方面的迷惘，她的內心世界太過空虛：作為孩子，她的父母總是忠于自我的享樂；作為妻子，她的丈夫卻不懂得情愛之說；作為母親，她也沒能從孩子身上得到應有的寬慰……阿黛爾處于世俗社會的邊緣，欲望無處消解。因此，以身體為介質，阿黛爾借助禁忌的僭越達成欲望的滿足，通過“與理性和道德相違背的邪惡的力量來反抗同質社會……在消解自我的瞬間中不斷地逼近自由自為的意志”［26］。由此，在“異質”欲望的重復實現中，在恐懼與渴望的情感交織中，她展開了對于禁忌的違抗冒險，探索了人在世俗道德規則之外的其他可能性，并從中尋求到了存在的意義，明晰了留存在精神世界里的自主意識。

在世俗社會中，以理查為代表的大多數人服從理性的欲望規則，他們遵守禁忌，在生活節奏不被打亂的前提下，依靠“合理化”欲望的不同表現形態掌握自主權，這也是欲望存在的普適價值；而邊緣角色如阿黛爾，他們游離于世俗社會之外，從外界的否定中吁求內在的肯定，在違抗禁忌中展露出人性的勇氣，通過對于世俗欲望界限的挑戰，證實主體存在的反抗路徑，這是欲望存在的特殊價值。由此，“處于世俗世界的奴役中的人”將直面生存困境帶來的焦慮和恐懼，并在越界行為中重新還原為“享有自主性的人” ［27］。

四、結語

巴塔耶在《文學與惡》一書中指出：“人不同于獸，在于他們遵守禁忌，但禁忌是模糊的。他們遵守禁忌，但也需要違反……違抗所必需的勇氣是人的成就?！保?8］誠然，《食人魔花園》的欲望書寫，既展示了欲望存在于世俗大眾身上的普適價值，也著眼于社會邊緣個體，揭示欲望的特殊價值。無論如何，欲望的存在價值得到肯定，而在與世俗規則抗爭、尋求生活意義的過程中，承載著欲望的個體的主體價值也同樣得以彰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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