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心》與《現代啟示錄》：象征主義與道德關懷的跨媒介對比研究

摘要：約瑟夫·康拉德的小說《黑暗的心》和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執導的電影《現代啟示錄》均以主人公沿河而上的旅程為敘事線索，揭示了人性的黑暗面。本文從象征主義和道德關懷兩方面對這兩部作品進行對比研究，分析其主題與道德內涵，探討它們對人類的反思價值，揭示其超越時代的批判意義。

關鍵詞：《黑暗的心》《現代啟示錄》象征主義道德關懷

《黑暗的心》（Heart of Darkness）是英國作家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代表作之一。小說以查爾斯·馬洛的視角展開，表面上講述了一次進入非洲剛果地區的航行，實則是一場對人類精神世界的探索之旅。《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 則改編自《黑暗的心》，由美國導演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執導，將故事背景從殖民時代的非洲轉移到越南戰爭期間的柬埔寨，講述了本杰明·威爾德上尉奉命追殺叛變的美軍上校沃爾特·庫爾茨的故事，展現了戰爭的荒謬與對人性的摧殘。

盡管《黑暗的心》和《現代啟示錄》是跨越文學和電影的兩部作品，但導演在精準拿捏小說情節精髓的基礎上巧妙地進行提煉，確保了改編影片與原著小說在精神層面的高度契合。關于這兩部作品的象征主義和道德關懷研究，也曾有過零星探討，如張琳著重關注了《黑暗的心》中的主角馬洛和庫爾茨的象征意義［1］；葉茂東和林楚江分析了《現代啟示錄》中的象征符號［2］。于道德層面，研究者也大多是將二者分開探討，但這些探討都只局限于某一個層面，缺乏完整全面的論述，且沒有研究者將兩部作品進行對比研究。因此，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從象征主義手法和道德關懷兩方面對這兩部作品進行對比研究，探討它們如何通過相似的主題與象征性情境揭示不同時代背景下的人性危機。

一、象征主義的對比分析

德國哲學家黑格爾（G. W. F. Hegel）認為：“象征一般是直接呈現于感性觀照的一種現成的外在事物，對這種外在事物并不直接就它本身來看，而是就它所暗示的一種較廣泛較普遍的意義來看。因此，我們在象征里應該分出兩個因素，第一是意義，其次是這意義的表現。意義就是一種觀念或對象，不管它的內容是什么，表現是一種感性存在或一種形象。”［3］康拉德認為：“所有偉大的文學創作都是含有象征意義的，唯其如此，它們才取得了復雜性、感染力與美感。”［4］象征主義在文學與電影中十分常見，《黑暗的心》和《現代啟示錄》亦是如此，二者通過豐富的象征手法傳達了深刻的歷史真相與人性考驗。

（一） 地理象征與空間意象：河流的隱喻

河流是貫穿兩部作品的重要線索。在《黑暗的心》中，馬洛沿剛果河而上，這一過程不僅是對未知的探索，也是他對文明與野蠻、光明與黑暗之間模糊界限的探索。剛果河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一條河流，也是通往人類靈魂深處的象征，揭露了歐洲殖民統治下的殘酷真相。河流還象征著時間的流逝和命運的無法逆轉，象征著馬洛一行人逐漸被卷入殖民歷史的洪流中。

在《現代啟示錄》中，科波拉選擇了相似的象征意象——湄公河。威爾德沿湄公河而上，深入越南戰爭的核心，最終抵達庫爾茨的基地。湄公河不僅是軍隊的航道，也是戰爭對人類影響的真實寫照，揭示了人性在極端環境下的道德淪喪。此外，湄公河還象征著戰爭的無意義性和無限性，它貫穿了戰爭的各種荒謬、暴力、瘋狂的場景，卻仿佛循環往復，難以終結。

（二） 標題象征：“黑暗”與“啟示”的雙重隱喻

《黑暗的心》的標題具有雙重象征意義，一方面，它指代非洲剛果河上游這片形似心臟的土地，這里是殖民者獲取資源的通道，象征著殖民主義的侵略；另一方面，它象征著人性、文明以及人類社會的黑暗面，尤其是貪婪、暴力、道德淪喪等負面特質。庫爾茨臨終時的話語“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暗示了這一點。

《現代啟示錄》的標題同樣具有雙重寓意。美國編劇約翰·米利厄斯（John Milius）曾從一個嬉皮士別針的“現在涅槃”（Nirvana Now）中汲取靈感，將電影命名為“現代啟示錄”。“涅槃”是佛教所追求的終極目標，是超脫一切煩惱的極樂境界，但“啟示錄”截然相反，這一詞源自《新約》的最后一卷［5］，寓意著世界末日與毀滅。此外，“啟示錄”在希臘語中意為“揭露真相”，威爾德沿河而上的旅程正是一個逐步揭露戰爭真相的過程，戰爭剝奪了人們內心的理想和希望，充滿了虛偽與不道德。

（三） 角色象征：馬洛、威爾德與庫爾茨的象征意義

在《黑暗的心》中，馬洛作為故事的敘述者，親身經歷了沿剛果河而上的航程，目睹了被奴役的非洲人遭受到的殘忍待遇以及負責象牙貿易的歐洲人內部的混亂。小說以馬洛的神性描寫開篇和結尾，“看上去真像一尊神像”［6］“那樣子完全像入定的菩薩”［7］，暗示了他的哲學智慧和堅定心志。他可以抵御殖民主義的誘惑，堅守基本的道德與人性，成為人性自我凈化與抵制邪惡的象征。在《現代啟示錄》中，威爾德是事件的親歷者，奉命溯湄公河而上追殺庫爾茨。威爾德在砍殺庫爾茨的同時，庫爾的追隨者在部落儀式上屠殺水牛。這一宗教獻祭的場景可被解讀為一種對罪惡的凈化。威爾德擊殺庫爾茨的行為，象征著消滅靈魂深處的黑暗，洗滌心靈，代表了能夠摒棄黑暗、抵抗誘惑、克服恐懼的形象。

有時，作家會創造一個符號，而這個符號只有在特定作品的語境中才具有其特定的意義和重要性。［8］盡管名字相同，小說和電影中的庫爾茨象征的意義卻不同。小說中庫爾茨代表著非洲的白人殖民者。馬洛第一次透過眼鏡看到庫爾茨時，庫爾茨“顯出一副非常奇怪的無比貪婪的神態”［9］。為了獲得更多象牙，庫爾茨用武力讓當地人崇拜他；他砍掉了“叛亂分子”的頭，并將其掛在木樁上。［10］庫爾茨的貪婪和權力欲望使他徹底釋放內心的罪惡，成為一個不道德的空心人，象征著人性的黑暗面與權力腐敗的危險。而在《現代啟示錄》中，庫爾茨是西點軍校的杰出畢業生，榮譽滿載，勛章無數，最終卻淪為被恐懼吞噬的存在。他的痛苦與無奈象征著戰爭對人性的摧殘，以及覺醒后的無力感。

（四） 色彩象征：光明與黑暗的視覺隱喻

小說作者用黑白明暗的對比來表現人性的二元性。“黑暗”是整部小說的突出主題，是貫穿全文始終的主色調。康拉德在整個故事中都在描繪黑暗，如“流進遠方的一片陰森的黑暗之中”［11］“似乎一直要流入無邊無際的黑暗深處”［12］。黑暗象征著未開化的地區與種族主義的黑暗現實。非洲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思想未受文明教化，行為不受法律約束，虐待、歧視等行為屢見不鮮。馬洛第一次見到當地居民時，“我可以看見他們的每一根肋骨，他們手腳上的關節都像繩子上的疙瘩一樣鼓了出來；每個人的脖子上都戴著個脖圈，把他們全拴在一起的鐵鏈在他們之間晃動著”［13］。同時，黑色又被描繪成善良的顏色，當地的黑人內心善良，卻被殖民者強迫著去暴力殺戮。而白色則被用來揭示“文明”的虛偽本質。“這一小段來自海外的白色絨線，繞在他那黑色的脖子上看上去實在刺眼。”［14］自詡“文明”的歐洲人，內心充滿貪婪的欲望，打著傳播文明的幌子，在非洲這片土地上進行殺戮和資源掠奪。白色與他們的野蠻行徑形成強烈反差，令人不禁深思。

《現代啟示錄》則通過光影、色彩、構圖的巧妙融合傳達著深刻的象征意義。影片從郁郁蔥蔥的綠色和暗黃的泥土色調開始，隨著劇情進展，色調逐漸轉向棕色、灰色和詭異的紅色，營造出腐朽、毀滅和瘋狂之感。當威爾德找到庫爾茨并接近他時，畫面色彩度降低，象征著理性的喪失與道德的模糊。庫爾茨的出現基本在近乎黑暗的環境里，暗示他陷入道德困境。《現代啟示錄》對色彩、光線的運用，精妙地傳達了人物的情感，戰爭的荒謬與絕對破壞力。

二、道德關懷的對比分析

道德關懷是指道德行為體對倫理共同體中的其他成員所給予的某種符合道德要求的待遇。［15］小說和電影的創作都涉及人類的道德主題，正如康拉德在《在西方的注視下》中所說，“道德上的發現應該是每個故事的目標”［16］。

（一） 對殖民主義與戰爭的批判：權力與暴力的反思

《黑暗的心》深刻批判了殖民主義，揭露了所謂“文明國家”對非洲的強制“教化”過程，諷刺了“文明”概念的虛偽本質。康拉德巧妙地利用敘述者馬洛的視角，深入描繪了歐洲人在非洲的掠奪與暴行，展現了殖民者在權力驅使下道德與人性的扭曲，質疑了“文明”的優越性。

《現代啟示錄》則將批判矛頭指向現代戰爭的殘酷現實，特別是越南戰爭給人類帶來的深重創傷。科波拉以其獨特的導演視角，深入探討了戰爭如何將人類一步步推向絕望與瘋狂的深淵。在這部影片中，每個角色似乎都在無奈地扮演著戰爭的“受害者”，他們的命運在戰爭的洪流中顯得渺小而無力。科波拉通過對戰爭場景的逼真還原，以及角色的心理變化，展現了道德觀念在極端環境下如何逐漸崩潰，進而凸顯出人類在面對戰爭時的無力與掙扎。

（二） 對人性與道德的雙重探討：道德困境與人性回歸

《黑暗的心》寫于19世紀末，當時歐洲帝國主義正處于鼎盛時期。受到工業革命和海外殖民貿易的影響，歐洲人對權力和財富的追求不斷擴大，導致道德價值觀的惡化和人性的喪失，對非洲原住民實施剝削和不人道的行為。馬洛的剛果河之行不僅是進入非洲核心地區的航程，也是一場心理上的道德旅程。庫爾茨哪怕健康狀況不佳，也要尋找代表財富的象牙；貿易公司的經理之間明爭暗斗；管理層職工對下級員工的不公正對待；馬洛在去公司面試時被醫生當作怪胎等。馬洛在親歷并目睹了諸如此類的事件之后，盡管他在這樣的道德困境中掙扎著，最終卻認識到道德在白人殖民者身上早已蕩然無存。庫爾茨原本是個傳播文明道德的全才，卻拋棄理性，變成了一個被貪婪和權力腐蝕得道德模糊的人物。他臨終時大喊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17］，不僅悲嘆著個人道德的淪喪，也深刻映射出康拉德對于道德重塑的執著主張，它是對人性純真復歸的深切呼喚，彰顯了他堅決反對殖民主義統治的道德立場。

《現代啟示錄》上映于1979年，距離美軍從越南戰場撤離已過了六年。當時，美國仍深陷于“冷戰”思維的桎梏之中，尚未正視戰爭的創傷。在這樣的背景下，科波拉頂著巨大的壓力完成了這部影片的拍攝。電影中，威爾德一路以來碰到的人大多已被戰爭傷害得麻木瘋狂了。片中庫爾茨講述了造成他轉變的一個事件，“我們進了一個營地，給一些孩子打預防針，替他們注射完預防小兒麻痹的疫苗后，我們離開了營地。這個老人在我們后面邊跑邊哭，他看不見。我們回去時，他們已經來過了，砍掉了所有接種過的手臂，它們堆成了一堆，一堆小小的手臂”。越南原始文明在未經現代文明點亮的情況下，他們不惜以生命為代價來對抗外來者。由此庫爾茨深刻領悟到，所謂先進文明幫助落后民族帶來自由與民主的說法，不過是一場空洞的謊言，戰爭的實質是對人性的摧殘和靈魂的扭曲。

三、結語

《黑暗的心》和《現代啟示錄》都運用了豐富的象征主義手法，展現了深刻的內涵，揭示了人類在面對權力、暴力和極端環境時的無力和道德崩潰。康拉德于其小說中鄭重告誡，當人類任憑權力、財富與貪婪之火肆意蔓延，直至它們掙脫理性的枷鎖，其引發的后果將是駭人聽聞且不堪設想的；而科波拉則通過電影展示殘酷的戰爭如何泯滅人性，如何摧毀一切美好的東西。此外，這兩部作品以不同的藝術媒介和背景傳達了相似的道德關懷，揭露了人性中的黑暗與文明的虛偽。《黑暗的心》強調反殖民主義的思想，而《現代啟示錄》則強調戰爭的無意義性，同時，這兩者又都展現了人性的黑暗面，呼喚人性的回歸。無論是康拉德對殖民主義的批判，還是科波拉對戰爭的控訴，這兩部作品都以深刻的道德關懷觸及了讀者與觀眾的內心，促使他們思考人性和道德的邊界。它們具有超越時代的批判意義和啟示價值，不僅是對各自時代的批判，也為當代社會提供了警示，提醒人們保持警醒，避免在技術和文化的進步中迷失自我。

參考文獻

［1］張琳.《黑暗之心》中象征主義寫作手法的體現［J］.安徽文學（下半月），2008（11）： 69.

［2］［5］葉茂東，林楚江.科波拉作品的象征符號學解析——以《現代啟示錄》為例［J］.電影評介，2015 （15）： 72-75.

［3］［德］黑格爾.美學：第2卷［M］.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 10.

［4］侯維瑞.現代英國小說史［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85：135.

［6］［7］［9］［10］［11］［12］［13］［14］［17］［英］康拉德.黑暗的心［M］.黃雨石，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5，237，181，177，99，237，41，47，211.

［8］Jeremy Hawthorn. Studying the Novel： An Introduction［M］. London： Hodder Headline Group，1997：140.

［15］楊通進.道德關懷范圍的持續擴展——從非人類動物到無生命的機器人［J］.道德與文明，2020 （1）： 106-114.

［16］宋宗偉，李世榮.康拉德《黑暗之心》的道德主題探究［J］.牡丹江教育學院學報，2014 （5）： 1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