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健軍
(黑龍江大學,哈爾濱 150000)
關于個人氣質,威廉·詹姆士(1)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1842—1910年),美國哲學家、心理學家,也是教育學家、實用主義的倡導者,美國機能主義心理學派創始人之一,亦是美國最早的實驗心理學家之一,代表作有《心理學原理》等。(以下簡稱詹姆士)提出了一個與眾不同的觀點,他認為個人氣質的痕跡不僅僅體現在文學、藝術、政治、禮儀中,也體現在哲學中。他認為這種情況就好比在禮儀上,我們可以發現有的人比較隨和,有的人則比較拘謹;在文學上,有的人十分注重修辭,有的人則是學院派或者說現實主義者;在藝術上有的人是古典主義者,有的人是浪漫主義者,等等[1]。既然個人的氣質會導致人們在不同領域的傾向和選擇,那么哲學自然也不例外,詹姆士認為個人氣質的作用在哲學中是不可忽視的。
在談論哲學時,人們對它的第一印象就是深沉,因為它具有濃厚的思辨氣質。這種看法是很自然的,思辨性質的確是哲學的典型特征之一,因為哲學起源于詫異,隨之而來的就是意識到自己的無知,而思辨就是試圖打破這種無知狀態。不過,哲學的這種性質容易讓人認為在思辨的過程中,哲學家會盡可能地排除主觀的理由,并去尋找客觀的條件,最后用這些客觀的因素通過思辨和邏輯推理得出最后的結論。
然而,詹姆士并不認為哲學家真的能做到完全地排除個人因素的影響而完全依賴于客觀的前提與條件,相反,他聲稱個人的因素在哲學思考過程中的影響是巨大的。詹姆士對此說道:“但事實上呢?不同的哲學家得出的不同的哲學結論,與其說是他嚴肅對待客觀前提的影響,還不如說是個人氣質的影響。對前者的忽略,那是謬誤的。”詹姆士的這個觀點是十分新穎且具有創造力的,它打破了以往的一些固有觀念,他認為哲學家并非像一架機器,并不是把所有的條件輸入進去就能輸出相應的結果,人是有自己的選擇和志趣的。詹姆士進一步描述道:“一個哲學家要走向哪樣的一條道路,得到怎樣的最終觀念,冷酷還是溫和,殘忍還是人道,其個人氣質的導引,也正如事實、原則的導引一樣重要。”這也就是說,雖然事實與原則對最后哲學結論的得出是不可或缺的,但個人的興趣、性格等的影響同樣至關重要,這些個人的興趣與性格有的與天生因素有關,有的則是在后天的成長與學習中逐漸形成的,這些種種因素結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個人獨特的氣質,這種氣質與哲學家如影隨形,并最終體現在他的哲學理論中。
不過,當我們翻閱一本哲學著作時,看到的往往是經過排版、精煉以及賦予了邏輯性的文字,仿佛哲學家都是沒有正常情緒的理性人。然而,通過詹姆士的論述可以知道,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是因為哲學家在試圖讓大家接受自己的結論時,會想方設法地把個人的因素排除在外。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哲學家說“我傾向于……”“我喜歡……”之類的話,那么人們會認為他的結論只是他個人的偏見與喜好,但如果哲學家說類似于“通過……的客觀前提,經過邏輯分析我們可以得到……的結論”的話,那么大眾則會認為哲學家的結論具有更高的嚴謹性和可信度,這也是為什么我們在一本充滿嚴謹論證的哲學著作中很難發現哲學家的個人因素的一個重要原因。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斯賓諾莎的《倫理學》,作為近代理性主義的經典著作之一,它是按照幾何學式的證明寫作的,它的開篇就是定義,然后依據定義經過邏輯推理得出命題,在其中你很難發現個人喜好存在的地方。如他在書中第一部分就開始給各種概念下定義,如:“自因,我理解為這樣的東西,它的本質即包含存在……實體,我理解為在自身內并通過自身而被認識的東西……神,我理解為絕對無限的存在……”[2]。
眾所周知,哲學是愛智慧的意思,有些人因此鉆進哲學的世界中試圖找到智慧,不過結果有時是很難令人滿意的。因為哲學不只有一種“智慧”,相反,它有各種各樣的,甚至千奇百怪的思想和理論,有的理論和學說甚至是完全相反的,這導致有的人想從哲學中尋找智慧,結果反而讓自己變得更迷惑了。對于這種情況,也可以從詹姆士的哲學氣質說中找到一些答案,他認為哲學家眼中的世界其實無非是他想要的以及符合他個人氣質的世界罷了。詹姆士寫道:“他想要的世界,是一個適合他氣質的世界,凡是對世界的解釋適合他的氣質,他就采納和信任。而那些與他氣質相反的人,或因持相反宇宙觀而與他的氣質不協調,他就認為是與宇宙本身不協調,說那不是宇宙本質的性格。”也就是說,哲學家對于理論學說的偏好是有選擇性的,個人氣質決定了他們喜好哪一種理論,那些不符合自己口味的理論就被他們視而不見。不過,每個人的氣質都是不同的,人們之間的氣質有細小的差異,有的可以說是截然相反,這導致他們在面對各種學說時會做出不同乃至沖突的選擇,這也是為什么有些時候哲學的主張會產生不協調甚至相互沖突的一個原因,因為哲學家想要的世界無非是與他們個人氣質相協調的世界,只有在這樣的世界中他們才會感到舒適與安穩,這就導致了哲學家不愿打破自己的世界觀,因此才會出現各種各樣不同的對宇宙的看法與解釋。
詹姆士認為“理性主義者”和“經驗主義者”體現了兩種不同的氣質,并用它們來舉例說明不同人對于事實和原則的不同選擇。他認為經驗主義者看重的是各種各樣的原始事實,而理性主義者則更傾向于相信那些抽象的原則。在《多元的宇宙》中他寫道:“經驗主義是指用部分解釋整體的這種習慣,而理性主義是指用整體來解釋部分的這種習慣。”[3]詹姆士認為在實際的生活中,事實和原則都是人所需要的,只不過這兩種東西擺在面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選擇罷了。對于理性主義者和經驗主義者而言,他們之間的沖突與不和就是因為對這兩種東西的選擇不同所導致的。舉個例子,就比如近代經驗主義和理性主義對“天賦觀念論”的不同理解所產生的沖突:經驗主義者洛克主張設定天賦觀念的存在是沒有必要的。他認為人單憑運用自己的自然能力,不用借助任何天賦的印象,就足以得到他們所有的一切知識[4]。不過洛克的主張遭到了理性主義者萊布尼茲的反駁,后者認為天賦的東西是存在的,先天的原則就是由心靈中天賦的東西所構成的。經驗主義和理性主義的爭端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即在面對經驗和原則時,具有不同氣質的人依據不同的偏好選擇了不同的前提和條件,從而產生了不同的哲學理論和宇宙觀。
不過,對于理性主義者和經驗主義者的這種劃分,詹姆士覺得是過于粗糙的,因為他認為人類實際的生活情況比以上的簡略劃分要復雜得多,為此詹姆士重新把哲學的氣質劃分為“柔和的”和“剛毅的”。其中,柔和的氣質包括理性主義、樂觀主義、唯心主義、唯智主義、有宗教信仰的、主張自由意志的、一元論、教條主義;剛毅的氣質則包括經驗主義、感覺論者、悲觀主義、唯物主義、無宗教信仰的、宿命論、多元論、懷疑主義。總的來說,剛毅的氣質更加與現實的實際生活相關聯,而柔和的氣質則帶有更多的空想意味。
詹姆士認為一個人往往是幾種哲學傾向的結合體,就比如某個人的哲學傾向可能同時是唯物主義、樂觀主義和理性主義的結合。而且理性主義和經驗主義也常常和其他特征結合在一起,比如理性主義者由于喜歡從原則出發,他們非常重視整體和事物的統一性,常常是一元論者,因此通常具有宗教信仰,就比如近代的理性主義者笛卡爾、斯賓諾莎以及萊布尼茲,他們的心目中都有自己的上帝。經驗主義則不同,由于他們喜歡從事實出發,因此常常沒有宗教信仰,而且會逐漸形成懷疑主義。詹姆士的“哲學氣質說”還認為“世界是什么樣的”取決于你從什么角度去看待世界,因為原則和實用性的事實都有各自的好處,前者可以給予我們的世界很多原則,后者可以給我們提供豐富的事實。因此,對于詹姆士而言,從某個角度看,世界可以是一元的,從另一個角度看,世界就變成二元的乃至多元的,等等。
對于理性主義和經驗主義這兩種比較典型的哲學傾向,詹姆士這樣描述:“為了生活而思想,還是為了思想而生活?在兩者的選擇上,經驗主義傾向于前者而理性主義則傾向于后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理性主義者所進行的是一種純粹的求知活動,而經驗主義則比較貼近自然與生活。
亞里士多德曾言:“求知是人的本性。”[5]這種求知的活動指的是那種為知而知的活動,這和理性主義者的氣質和欲求是比較接近的。在亞里士多德看來,這種純粹的為了真理去求知的過程是不摻雜任何現實利益的,它與人類的精神世界有關。西方哲學史上公認的第一位哲學家泰勒斯就進行過這樣的求知活動,據說他為了觀察天象而不小心掉進了一個坑里,有人嘲笑泰勒斯說他只知道天上的事情,卻看不到腳下的事物。不過黑格爾知道這個故事后對這種看法嗤之以鼻,他譏諷道:“只有那些永遠躺在坑里從不仰望高空的人,才不會掉進坑里”。黑格爾的話是容易理解的,如果把純粹的求知活動比作仰望星空,把現實的利益比作腳下的路,那么仰望星空在黑格爾心目中就是一種不可或缺的活動。泰勒斯的故事和黑格爾的評價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了理性主義的特點。
事實上,綜觀整個西方哲學史,亞里士多德所言的那種純粹的求知活動在哲學家那里并不少見。根據詹姆士的論述,理性主義者就是那類人,不過他們的選擇是普通人很難理解的,因為前者寧愿去追求一些虛無縹緲的事物,把精神世界的滿足看得比現實生活中的滿足還重要。由于理性主義者的這種選擇往往超脫了世俗的追求,因此他們的生活被一些人認為是一種崇高的生活。然而,隨著時代的變化與發展,哲學的主題逐漸向著現實生活靠近,人的價值也慢慢被發現。因此,現代西方哲學的一大特征就是重視現實的生活與經驗,詹姆士作為實用主義的奠基人,也同樣如此,他并不認可理性主義者的那種脫離實際的生活。在闡述其實用主義思想的過程中,詹姆士給予了理性主義無情的批評:“理性主義者的崇高莊嚴氣質,并不能使它幸免于虛妄、空無與愚蠢”。可見,詹姆士雖然也認為理性主義者帶有一種崇高的氣質,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的見解就是真理,相反,理性主義者也許陷入了愚蠢的境地而不自知。詹姆士還批評道:“那些來源于經驗的概念現在背上了黑鍋,長大后的兒子反抗父親,不承認自己的來源;概念用來反對和否定經驗也是這么回事。”也就是說理性主義者所使用的概念其實是來源于經驗的,如“絕對”“真理”“實在”“整體”等,但他們卻把這些概念看作是比經驗更高的東西,這是本末倒置的。可以說理性主義者在抽象的道路上走得太遠,以至于完全脫離了實際,他們就像是站在云端之上的人,從不過問世俗生活,最終也只能得出虛妄、空洞甚至是愚蠢的結論。
在談論經驗主義的時候,詹姆士表示實用主義哲學更接近于經驗主義,它們都同樣注重經驗,注重事實,不過他也認為經驗主義缺乏宗教的關懷。就比如隨著科學的發展,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了科學方法的優越性,由于科學方法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經驗主義的延續,這使得更多的人有了經驗主義傾向,不過詹姆士也發現了科學發展所帶來的一些問題。對此,他說:“人的理想,成為生理學上的副產品;所有高尚的東西皆用低下的東西來解釋,人們永遠在說,‘這沒有什么,從科學上講,不過是……’這成了思維公式,所有高尚的東西都低下了頭顱,降低了它們的品質”。不難看出,詹姆士不僅看到經驗主義的優勢,同時也注意到了它的一些方法和原則引起的問題,就比如在很多方面是經驗主義延續的科學,它在放大物質宇宙的同時,也把人的地位降低了,即人在物質宇宙中變得越發卑微與渺小。
此外,詹姆士雖然認可經驗主義中的一些基本原則,但他同時也認為傳統的經驗主義是不夠徹底的,即便是在休謨那里,經驗主義還沒能真正回到經驗中去。他批評傳統經驗主義常常具有“心理原子主義”的特征,并提出了徹底經驗論來改變這種情況。
詹姆士的“哲學氣質說”以一種特別的視角來看待哲學的發展,認為各種各樣的哲學體系中無不滲透著人的特征。他對此描述道:“哲學體系總是偽裝成一副上帝的偉大宇宙的描述,其實不過是某個創造者個人的古怪趣味的傾泄,這一點是明顯的,也就是說我們與哲學之間的交道,不過是與某些人之間的交道而已。”詹姆士認為人終究是自己喜好的奴隸,而且這一點是無法避免的。如果以詹姆士這種全新的眼光來看待哲學,那么它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相反,在與哲學打交道時其實我們也透過哲學在和有正常情感的人打交道。
不過,這并不是說詹姆士的“哲學氣質說”就是一套準確無誤的理論,事實上,其中有一些地方是不太符合實際情況的。就比如詹姆士關于氣質的劃分和說明就缺少嚴謹性,他把理性主義和自由意志者放在一起,把經驗主義和無信仰者放在一起,這樣分類并不符合哲學史。我們知道理性主義哲學家斯賓諾莎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決定論者,他認為一切事物都是在嚴格的因果序列中發生的,自然界中看起來具有偶然性的那些事物,其實都受到了背后的必要性的決定,所謂的自由就在于對必然的認識。也就是說,理性主義者并不一定支持自由意志。同樣地,經驗主義者不一定沒有宗教信仰,就拿近代經驗主義代表人之一的貝克萊來說,他提出了著名命題“存在就是被感知”[6],認為一切的事物其本質都是觀念,而觀念的存在就在于被感知,上帝是所有感知者之上的最高感知者。貝克萊不僅信奉上帝,而且他本身就是一名主教,這使得詹姆士關于經驗主義者沒有宗教信仰的論述站不住腳跟。此外,詹姆士把哲學體系的建立看作是個人氣質的體現,這一點也是容易引起爭議和批評的。
雖然詹姆士的哲學氣質理論并非完美無缺,但不可否認的是,“哲學氣質論說”在構建和前提的選擇中起到的作用,體現了人的作用和價值。即便是在今天,“哲學氣質說”依然可以帶給很多的啟發和引導,我們完全可以汲取其中有價值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