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倩
(吉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長春 130000)
先秦時期墨子學說以其極具感召力和吸引力的理論與儒家分庭抗禮,形成了“儒墨并舉”的格局。墨家思想不僅鼓舞了底層的平民百姓,也對后來中華文化的塑造提供了豐富的精神和內涵。但自漢武帝“儒學獨尊”后,墨學受到冷落,即便韓愈提出過“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1]的觀點,也只是借此來抵抗佛教的沖擊。清代汪中、孫詒讓雖然在墨學研究上取得了顯著的成果,但他們依舊堅持“墨學西漢中絕論”的觀點,墨家的流傳和影響一直被學者限定在秦漢之前。事實上漢初司馬遷著述《史記》、桓寬撰著《鹽鐵論》共計引墨用墨29次,表明墨家思想仍被時人重視,先秦儒墨同稱的現象還在延續,只是漸漸隱匿于各派論述當中。一直到近代墨學復興,“墨學中絕論”開始被反駁。《中國墨學通史》載:“賈誼將儒家鼻祖孔子與墨家創始人墨子并舉,并同譽為‘賢’,不但說明‘儒墨顯學’的輿論仍存,還可見有墨家思想傾向的賈誼在此時并未視墨家為論敵”[2],鄭杰文先生這一觀點讓墨學研究的視野聚集到漢初,也讓人關注到了賈誼的墨學思想。在此之前,學界對賈誼思想淵源的探究集中在儒、道、法幾方面,關于他墨家思想的論述較少,忽略了他政論中存在的墨學觀是先秦墨學在漢初再發展的證據。
政治思想是賈誼政論的主導思想。鑒于秦速亡的教訓和漢初社會現狀的考量,賈誼要求從根本上維護君主統治地位,墨家“兼愛利人”以及“尚賢使能”的民主思想正好服務了他的需求,因此成為他政治思想的重要來源。
“以民為本”的為政方針作為賈誼政治思想的基礎,其實是吸收了墨家“兼愛”思想中“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3]103的理念。
賈誼在政論中一直強調“民”的重要性,《新書·過秦下》載:“是以陳涉不用湯、武之賢,不藉公侯之尊,奮臂于大澤,而天下響應者,其民危也”[4]15,賈誼認為“民危”是陳勝起義成功的關鍵因素。秦朝人民之所以反抗,是統治者對百姓過分苛責,極度高壓的政策斷絕了他們生存發展的權利。所以,賈誼多次指出百姓對于穩固國家政權的重要性,主張君主必須愛民如子,謹記“自古至于今,與民為難者,有遲有速,而民必勝之”[4]339。同時,賈誼主張提高“民”的地位,因為“夫民者,萬世之本也,不可欺”[4]341。君主應該認識到人民的利益和國家的發展密不可分,要以百姓的得失作為官吏治理的評判標準,真正讓民眾得利,使百姓能自發維護王朝統治,達到君民之間互利互愛的狀態,保持西漢政權的穩固。
墨家秉持的是人與人之間不能局限于宗法血緣關系,應該相互施愛、利于對方,最終實現兼愛互利的理念。賈誼政論中一直倡導政權的穩定必須由君主兼愛天下之人尤其是普通百姓來實現的理論,正是對這種“兼愛”思想的任用。
“知賢任賢”是賈誼政治思想的重點,也是對墨家“賢者為政則國治,愚者為政則國亂”民主思想的進一步發揮。
在賈誼看來“君以知賢為明”,明君必須具備知賢用賢的品質。他指出君主踐行選賢任能的兩大需求,一是太子選拔左右要貫徹“知賢任賢”的原則,二是以唯才是舉作為官員任用的標準。他以秦二世而亡舉例,認為胡亥對秦朝滅亡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這很大程度是由始皇“使趙高傅胡亥而教之獄,所習者非斬劓人,則夷人之三族也”[4]185造成的。為了避免悲劇再次重演,賈誼在政論中全面論述了太子教育,他的著作《保傅》《胎教》等篇,成為封建社會中太子教育的指南[5]。《新書·保傅》載:“夫教得而左右正,而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4]186這篇文章明確指出左右大臣會影響太子的品性,而“天下之名,縣于太子”[4]186,所以君主必須“皆選天下之端士,孝悌博聞有道術者,以衛翼之,使與太子居處出入”[4]183。王夫之對賈誼的看法加以肯定,評價“賈生之論教太子,本論也”[6]。關于官吏選拔,賈誼同樣堅持唯才是舉。他認為“故諸君子得賢而舉之,得賢而與之,譬其若登山乎。得不肖而舉之,得不肖而與之,譬其若下淵乎”[4]362。君主任用賢才才能更好地治理國家,實現吏治清明、地方安定,否則容易造成“諸侯不得士,則不能興矣”[4]350的結果。
《墨子·尚賢上》載:“夫尚賢者,政之本也”[3]49,墨家細致闡釋了賢才的重要性。一個國家治理的好壞,關鍵在于選用賢才,這樣才能保障國家的興旺發達。賈誼認為漢初社會的穩定發展,需要依靠賢才為立國之本來打破貴族把控朝政的格局,所以墨家“不黨父兄,不偏富貴,不嬖顏色。賢者舉而上之,富而貴之,以為官長”[3]49的平民民主思想完全切合他的政治理念,為他“知賢任賢”的主張提供了理論支撐。
賈誼“安民”“富民”的經濟理想,與先秦重農思想的流傳是分不開的。賈誼認為要在漢初實現這一目標,就要從社會全局入手整頓,既要節流,又要開源,所以墨家的“節用”和“有備無患”成為了他經濟思想的來源。
《墨子·節用》篇明確指出“去無用之費,圣王之道,天下之大利也”[3]163。賈誼政論中的“節儉抑奢”很大程度就是吸收了墨家學派的“節用”觀點,二者的目的都是告誡統治者要全面推行節用以保證多數人的長遠發展,來維護國家的長治久安。
《新書·瑰瑋》載:“世以俗侈相耀,人慕其所不知,悚迫于俗,愿其所未至,以相競高,而上非有制度也。”[4]103賈誼認為經過漢初二十年的積蓄買賣,整個王朝上至貴族下至平民都掀起了追求豪奢的潮流,他將矛頭指向統治階級,批判他們揮霍無度的消費,助長了淫奢的不良風氣,因此必須“節儉抑奢”。《新書·瑰瑋》篇中列出了具體的解決措施。一要“節儉”。賈誼要求“今去淫侈之俗,行節儉之術,使車輿有度,衣服器械各有制數”[4]104,國家和個人都要厲行節儉,反對窮奢極欲,通過法律將階級用度明確下來,使超越定制行為受到處罰,制止追求越界的生活方式,這樣“饑寒切于民之肌膚,欲其無為奸邪,不可得也”的社會現狀才能得到改善。二要“抑奢”。賈誼深刻論述了奢侈浪費對國家、人民的危害,指出:“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饑,不可得也”[7],要求把包括統治階級的人們的生活水平控制在一個基本的水平上,堅守“儉節則昌,淫佚則亡”[3]38的原則,這樣才能使經濟秩序穩固,使“淫侈不得生,知巧詐謀無為起,奸邪盜賊自為止,則民離罪遠矣”[4]104,以達到保護生產,安定民生,穩定政權的目的。
墨家學者提出的“節用”觀,是從消費端對飲食、服飾、殯葬、住房等方面進行限制,堅持“凡足以奉給民用,則止”[3]164的原則,超過足用之限度,即為奢侈。賈誼就是在這種思想的影響下分析漢初的社會現狀,提出從源頭解決問題,在厲行節儉的同時抑制奢侈。
“重農重蓄”是賈誼對漢代經濟發展提出的重要主張,也是對墨家“有備無患”的創造性改良。他的政論文中有許多加強農業儲蓄的陳述,原因是漢文帝即位后,社會生產力尚未恢復,商人的實力卻迅速壯大,吸引農民紛紛拋棄土地去謀求經濟利益,已經到了“今背本而以末,食者甚眾”[8]67的嚴重地步。顏師古云:“本,農業也。末,工商也。言人已棄農而務工商矣,其食米粟者又甚眾。殘謂傷害也。”[8]67漢初不少人棄農從商的活動使得國家的糧食產量和積蓄受到了影響,再加上匈奴虎視眈眈的威脅嚴重制約了漢朝的進一步發展,因此賈誼強調國家必須重視農業生產。
首先,從生產端解決問題,他要求“今驅民而歸之農,皆著于本,則天下各食于力”[4]103,避免“一夫不耕,天下必受其饑者;一婦不織,天下必受其寒者”[4]163的情況更加嚴重。這是賈誼力圖通過國家的力量強制農民回歸土地從事農業生產,改善背本趨末局面的發力點。其次,賈誼主張君主應該效法禹湯,在豐年進行糧食儲藏,在災年進行救濟,使人民的基本生活獲得保障。他在文章中懇切地向文帝描述“漢之為漢幾四十歲矣,公私之積尤可哀痛也。故失時不雨,民且郎顧矣;歲惡不入,請賣爵鬻子”[4]163的現實,要求國家必須重視糧食的積蓄,將農民與土地緊密結合,限制妨礙農業生產的活動。因為積蓄的多少,涉及安定民生、穩定政權的問題,關系國家前途命運,只有“重農重蓄”成為社會共識并實施相關政策,才能使農業生產獲得更多的勞力,從而保證國家糧食的安全,避免“罷夫羸老,易子而咬其骨”[4]164的慘狀發生。賈誼的建議在一定程度上促使文帝重申以農為本的國策并著手調整經濟措施,將租率從十五稅一減免至三十稅一,徭役由一年一次改為三年一次,算賦減為四十錢每人,逐漸使農民恢復了生產的信心,促進了經濟的發展和國家糧食的儲蓄。
司馬談《論六家要旨》評價墨家“強本節用,則人給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長,雖百家弗能廢也”[9]。他認為在先秦諸子中,墨家學派的長處就在于堅持既重視生產又節制消費的“強本節用”思想。墨子認識到物質生產和儲存對整個國家的重要性,提出了“有備無患,無備則亡”的思想,要求從生產環節就應該做好充足的準備。必須依靠農業生產,將糧食儲備到“府庫實滿,足以待不然”[3]33。的狀態,君主就能達到“兵革不頓,士民不牢,足以征不服,故王霸之業可行于天下矣”[3]34的境界。賈誼正是借用并創新了這種觀點,融合墨家“國家富,財用足,百姓皆得暖衣飽食,便寧無憂”[3]200的內涵,完善了自己“重農重蓄”經濟思想。促使“以農為本”成為漢初文景之治的重要組成部分,加速了中國封建王朝第一個盛世的到來,為西漢人民的安定、王朝的興盛做出了貢獻。
今版《新書》存有賈誼五十八篇文章,都是涉及漢初治國安邦及民生大計的政論性文章,內容思想豐富,緊密聯系了漢初的社會現實,并對西漢的發展提出了針對性建議。通過前文分析,我們看出賈誼在政治、經濟方面繼承了墨家“兼愛”“尚賢”“節用”“有備無患”等思想,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對墨家爭取平民利益思想的傳承,另一方面是延續了墨家經濟主張的勤儉節用。但是賈誼政論中的墨學觀,已經不是先秦時期原始的墨家思想,而是他依據社會現狀進行了融合改造,是墨家思想在漢初的再發展。
第一,賈誼借鑒墨家的“兼愛”思想,將這種觀念進一步發展為“以民為本”。相比于先秦墨家“兼相愛,交相利”,要求整個社會從上到下人與人在平等互利的關系中建立起超越家庭、宗族、社會的無差之愛,賈誼的“以民為本”更側重向君主強調百姓對國家的重要性,以增強統治階級對下層民眾的關愛。他將墨家思想的人民性借鑒、吸收到自己的政治思想中,將君與民之間應該實行的“兼愛”發揮到極致,主張君民愛無差等,利益相通,君主下施政策,百姓獲利后發揮自身力量來維護社會穩定,使統治者應視天下之民如其民,這種雙方共贏的結果是賈誼所追求的政治理想,也是墨家思想在漢初新的展現。
第二,賈誼的“知賢任賢”與墨家“尚賢”有所不同。支偉成點評墨家“尚賢”時,認為墨家“尚賢”與“尚同”是緊密結合的,他們所主張的賢人政治是凡在上位者,皆屬賢能,從百姓到君主,萬事萬物都要與天統一;賈誼根據漢初的社會現狀,多次提到向古代圣王先賢學習選拔賢才,是希望打破朝堂以世卿世祿為主的官吏選拔方式,只有君主“知賢任賢”才能使朝堂上的官吏結構趨于多元。兩者雖然是要求選賢任能,但賈誼不強調墨家的“尚賢”和“尚同”的統一,而是立足于“賢”這一關鍵標準上,要求選拔出來的賢才對所負責的人或事產生積極作用,這也不同于墨家較為徹底的“列德為賢”思想。
第三,賈誼的經濟思想雖然體現了墨家“節用抑奢”的觀點,但與先秦時期相比還是有了新的變化。梁啟超評價:“墨子的實利主義,拿‘節用’做骨子”[10],雖然墨家和賈誼的經濟思想都是以節用消費觀建構了其經濟思想的堅實基礎,但是墨家更強調的是“省”,要求人民減少使用生產資源,以維持生命所必須的最低限度為標準;賈誼雖然繼承了墨家思想的這種根骨,但他將其發展為“節儉”和“抑奢”兩部分,呼吁人民將生活用度控制在符合自己階級的合理范圍之內,而不是只滿足生存需求,這種變化是漢初生產力發展的現實情況決定的。
第四,賈誼“重農重蓄”思想融合了墨家“有備無患”要求從生產就應該竭股肱之力的態度,但賈誼思想的落腳點是在“積蓄”方面,不只像墨家那種以有用無用作為應作不應作的標準。原因在于漢初國力尚弱以及中央政府隨時受到諸侯和匈奴威脅的現狀,賈誼主張百姓應該立足于農業生產以儲備糧食等生活資源,將自身的生產勞動納入整個王朝生存發展的大局之中,為家庭以及國家發展提供后備資源,不能只局限于一家一戶,這樣才能防止一旦有戰亂或災荒便國不成國、家將不堪。
分析賈誼政論中的政治與經濟思想,我們能看出漢初墨家思想并未中絕,而是被時人繼承并進一步發展最終以一種新的形式呈現出來,也可以看出墨家的核心思想對于社會的發展仍然具有積極作用。墨家思想和賈誼思想的出發點都是根據他們所處時代的社會現狀提出的,目的都是為統治者提供治國理政的新思路,渴求建立一個穩定、和諧的社會。賈誼繼承了墨家學派的一些核心思想,但他更多的是將其進行改造融合,發展為適合漢初社會狀況的新理念。從賈誼入手,我們能得出漢初墨學雖然衰微但并未中絕,《韓非子·顯學》描述的“儒墨顯學”格局仍存,近代以前學者,如孫詒讓在《墨子傳略》中云“墨式之學亡于秦季,故墨子遺事在西漢已莫得其詳”[3]68的說法有失偏頗。墨家學說不僅在漢初有了新的發展,而且以潛在的新形式展現出來影響著人們的思想,一直貫穿于中國的歷史之中,為歷代統治者的治國理政提供思想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