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大學 李 巍 李玟靜
提 要: 法國功能語言學家馬丁內提出的共時動態理論強調語言演變的研究應將歷時與共時相結合,對語言演變的研究作出了重要的理論補充。柯萊特等法國功能語言學家繼承、驗證并發展了共時動態理論,并指出“動態”與“波動”及“語法化”之間的聯系與區別。以上研究尚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仍有較大的探討空間。
現代語言學關于語言演變的研究發端于歷史比較語言學,通過對拉丁語、希臘語和梵語之間的語音比較,發現印歐語系諸語種間的親緣關系。從18世紀至今,語言演變的研究仍以歷時研究為主,注重對語言演變結果的比較,忽視語言演變的過程研究。在此背景下,法國功能主義語言學家馬丁內(André Martinet)提出了語言共時動態理論(la dynamique synchronique),強調語言演變的研究應做到歷時與共時的結合,對語言演變的研究作出了重要的理論補充。
索緒爾雖然極力強調語言的共時性,但他對語言演變的看法卻是歷時性的:“事實上,語言內部從來沒有平衡過,從來沒有處在一個恒定的點上。因此我們提出,語言不斷變化是一種絕對的原則”(索緒爾,2011: 130)。巴利(Bally, 1952: 34)在《語言與生活》中說道:“沒有人能夠懷疑語言在以一種不間斷的方式發生變化。” 馬泰休斯(Mathesius)(1964: 1)在《論語言現象的潛在性》一文中提出了“波動”(oscillation)的概念。以上語言學家都從歷時的角度觀察了語言的演變,而馬丁內則反對將語言的共時與歷時狀態相割裂。他認為,在語言的變化過程中還存在共時變化狀態。
“功能性、相關性和經濟性是馬丁內語言思想中最重要的三大特征,功能性是馬丁內看待語言問題的基本角度,相關性用來說明語言各層面的功能,經濟性是語言發展變化的根本動力”(李巍,2014)。在功能思想指導下,馬丁內認為語言的演變不具備突變性,而是隨著時間的積累逐步完成的,在這一相對漫長的變化過程中必會出現舊的表達方式和新的表達方式共存的時期,并呈現出不同表達方式的消長變化,語言演變的過程即為語言的共時動態性,語言的歷時演變以它為基礎才能夠完成。以如下兩圖為例:

圖1. 語言演化的歷時呈現(The diachronic evolution of language)
從歷時角度來看,法語中表示“在‘不二價’商店”,從最初的Monoprix變為了chez Monoprix,在圖示中直接呈現結果。

圖2. 語言演化的共時呈現(The synchronic evolution of language)
從共時角度來看,則呈現出該表達法更為豐富的演變過程。Monoprix前的介詞在發生共時變化前只有一種形式,但隨著時代和語言的發展,在法語語言實踐中,Monoprix前的介詞也可以使用chez,此時兩種表達法處于共存狀態,Monoprix和chez Monoprix在語言實踐中都是可行的。但在語言共時動態的演變過程中,使用介詞chez的語言實踐者逐漸增多,而使用介詞的則逐漸減少。最終,chez完全取代了的位置,只有chez Monoprix才是可行的,而Monoprix則被認為是不符合規則的表達方式。如下圖所示:

圖3. 共時動態趨勢(The trend of synchronic dynamic)
該演變過程進展緩慢,兩種表達方式經歷較長時期的共存的狀態。如上圖所示,Monoprix前介詞的使用越來越少、介詞chez的使用越來越多。該例證較為清晰地反映了語言的共時變化過程,體現了語言的共時動態性。正如馬丁內(1990)所說:“任何一門語言每時每刻都在不斷變化,因為語言在不停運轉。”他認為:“在語言的運轉和演變之間并不存在矛盾,二者并行不悖”(Martinet, 1975: 12)。弗朗索瓦·迪韋(Fran?ois Dhiver,2011: XV)也認為:“語言的歷時變化是從共時變化演變而來的……共時變化來自于講話者的需要和處境之間的適應性。”同時,不同年齡層、不同社會階層之間語言使用的差異也催生了語言的共時變化。
亨利艾特·瓦爾特(Henriette Walter, 2003: 55-56)指出了馬丁內共時動態理論區別于歷時演變研究的特點及其意義:“共時動態理論的研究建議將新變化初現萌芽的那一瞬間納入到語言演變的研究范圍中,即應當突出語言結構中不穩定的因素……從某種意義上說,(馬丁內)將歷時語言學引入到了共時研究當中。……我們可以明確歷時變化與共時變化的界限: 歷時變化研究的是語言變化的結果,是已經完成了的語言轉變;而共時變化研究的是語言即時運轉中所能夠感知的變化,這樣的研究要求對共時狀態下語言集團中不同成員的語言產品進行細致的觀察。雖然他們在講同一門語言,可以相互溝通,但他們的講話方式卻并不一致。”
柯萊特·費亞爾(Colette Feuillard)將馬泰休斯的波動理論與馬丁內的共時動態理論(oscillations)相結合,在音位、語素、句法、意義等不同語言層面揭示了語言演變的完整過程。
根據TLF(Trésor de la langue fran?aise)詞典的解釋:“波動指的是一個物體以一個平衡點為中心作有規律的不間斷的來回移動的現象,動態指的是某物在外力作用下以某個終點為目標所進行的不間斷的單向運動。”在語言學中,“波動是指以一個固定軸為核心的往返運動,它可以應用到語言系統的單位分析中;而動態是一種單向運動,表示一個延續的軸,只要語言系統發生演變,動態就會產生作用。動態不但可以作用在語言的歷時變化方面,也可以作用在語言的共時變化方面,此時涉及到的就是語言的共時動態性問題”(Feuillard, 2008)。
以下圖表揭示了波動和動態在語言不同層面的作用:

圖4. 音位層的“波動—動態”(Phonemes)(Feuillard, 2007)

圖5. 語素層的“波動—動態”(Morphemes)(Feuillard, 2007)

圖6. 句法層的“波動—動態”(Syntax)(Feuillard, 2007)
該圖表較為清晰地展示了se rappeler后賓語功能和間接功能的同化過程。第一階段為波動階段,se rappeler和se souvenir后的名詞性語素在功能上非常清晰,son séjour在se rappeler后承擔賓語功能(fonction objet),在se souvenir后承擔間接功能(fonction indirecte)。(1)馬丁內認為直接賓語承擔賓語功能,間接賓語承擔間接功能。第二階段為動態階段,在Il se souvient de son séjour這一表達方式的影響下,開始出現Il se rappelle son séjour和Il se rappelle de son séjour并存的情況,無介詞de時,son séjour承擔賓語功能,有介詞de時,son séjour 承擔間接功能。第三階段為歷時變化階段(2)事實上,這一變化尚未完成,此處僅為假設。,Il se rappelle de son séjour取代Il se rappelle son séjour,間接功能取代了賓語功能。

圖7. 語義層的“波動—動態”(Semantics)(Feuillard, 2007)
該圖表較為清晰地展示了形容詞débile(身體虛弱的、精神脆弱的、愚蠢的)不同語義間的競爭過程。在波動階段,三個語義之間的排序為: ① 身體虛弱的,② 精神脆弱的,③ 愚蠢的。但在共時動態階段,三個語義之間經過競爭,排序發生了變化: ① 愚蠢的,② 精神脆弱的,③ 身體虛弱的。“身體虛弱的”這一語義甚至已接近被淘汰的邊緣。
可見,語言各層面的演變都需要經歷三個階段,從波動到共時變化再到歷時變化。波動是語言中普遍存在的現象,也是語言演變得以進行的基礎;歷時變化是語言演變的最終結果,體現了同一語言在不同時期的表達差異;而共時變化則呈現出同一語言中新舊表達方式之間的交融和更替的過程。
語法化理論在語言演化研究中長期占據優勢地位:“到目前為止,在語言演變研究中影響最大的理論依然是萌芽于18世紀初,成熟于20世紀中的語法化理論”(楊延寧,2019)。有西方學者認為語法化的概念最早由中國人提出,這一觀點得到很多中國學者的認同。沈家煊(1994)指出:“西方人也承認,‘語法化’這個概念最早是中國人在13世紀就提出來的,元朝的周伯琦在《六書正偽》中說:‘大抵古人制字,皆從事物上起,今之虛字,皆古之實字’。”西方正式提出語法化概念始于法國語言學家梅耶(Meillet, 1912),其后西方學界普遍認同的語法化定義為:“語法化是歷時角度上詞匯語素向語法語素的轉化,或是從低級語法語素向高級語法語素的轉化”(Kurylowicz, 1965)。
柯萊特·費亞爾(2007)認為:“語法化涉及所有語言單位,不論它最初屬于何種語素,也不論它演變成何種語素……語法化具體所指有二: 一是將其看作一種語言變化現象,甚至是語言成分的演變現象,如法語的va既可以看作動詞aller(去)的變位,又可以作為半助動詞表示最近將來時;二是將其看作新的語言單位通過創造、變動等方式融入已有語言的過程。”此處現象所指類似于結果,因此語法化既涉及到語言的歷時變化,也涉及到語言的共時動態,但語法化卻并不能完全包含共時動態。
柯萊特·費亞爾(2007)指出了語法化與共時動態的差別:“功能主義者很少使用(語法化)這一概念,他們更習慣于使用共時動態的概念: 正如該名稱所示,共時動態考慮的是某一特定時刻語言單位整體的變化,涉及到詞匯、語義、語法、句法或形式”。因此,語法化和共時動態之間既有相似之處,又存在差別:“(它們之間)是一種交叉的關系,而非包容的關系。當語法化側重于結果時,它從屬于歷時變化,與共時動態沒有關系。當語法化側重于過程時,它構成共時動態的一部分,而共時動態的范圍則比語法化更寬廣,涉及到某一特定時刻語言單位的整體變化,包括詞匯、語法、句法等”(Feuillard, 2007)。二者之間的關系可用下圖表示:

圖8. 共時動態與語法化(Synchronic dynamic and grammaticalization)
馬丁內等法國功能語言學家提出并發展了共時動態理論,對法語演變的過程研究提供了理論依據。在以上語言學家的研究基礎上,仍有一些細節問題值得進一步探討。
1. 馬丁內等法國功能語言學家共時動態研究的對象語言以法語為主,而共時動態理論對其它語種的演變研究同樣具有重要意義。無論在馬丁內本人還是在后續法國功能語言學家的論著和論文中,涉及共時動態的例證幾乎皆為法語,缺乏其它語種的例證。而作為一種語言學理論,共時動態理論不僅應在法語中適用,也應適用于其它任何一門語言。因此,共時動態在法語以外的各語種中的適應性研究是值得深入研究的重要課題之一。
2. 馬丁內等法國功能語言學家對由于語言接觸導致的語言演變研究不多。正如上文所講,法國功能語言學家重點研究的是法語自身的共時動態性,而沒有對由多語言接觸而產生的演變加以研究,如法語和英語之間的相互影響及其對語言演變所起的作用等。因此,語言接觸的共時動態性研究也具備重要價值。
3. 馬丁內等法國功能語言學家對于語言演變中未完成的共時動態案例研究不多。在語言的演變過程中,不是所有的共時動態過程都會導致一個新的演變結果,新的表達方法也可能無法完成對舊的表達方式的替換,自身反被淘汰。尤其在當今社會,網絡語言的更新速度與日俱增,有些網絡流行語只是曇花一現。在語言表達日新月異的今天,共時動態理論有必要作出某些細節上的修正。
共時動態理論強調語言演變的過程研究,它和“波動”以及“語法化”之間存在著密切的聯系,但它和“波動”處于語言演變的不同階段,和“語法化”之間的交集僅限于語法層的共時演變過程。法國功能語言學派提出的共時動態理論還有一些細節有待完善,尤其是由于語言接觸等外部原因導致的語言演變尚待進一步研究。盡管外部因素不是導致語言演變的主因,但也具備一定的研究價值。總之,共時動態理論提供了語言演變研究的新視角,豐富了語言演變研究的新內容,具有相當重要的理論意義和研究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