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欣

總會驚詫于歷史和時間的魅力,像是一雙蒼老而有力的手在歲月長河的滾滾浪濤中細細篩選,最終將點點星光作為先輩的饋贈。峨冠博帶早已碾作塵泥,崇樓華堂也已淪為草澤,唯有那一管狼毫的隨意涂畫,卻成為過往素凈年華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文字組成詩詞,詩詞構成思緒,思緒繁雜纏綿之時,便交織出了一幅世人未曾見過的前朝水墨畫。許是應了這一場時空之約,追隨著前人的跫音,我來到了流杯池,來到了這片黃庭堅曾流觴賦詩之處。
宋哲宗元符元年,黃庭堅因遭貶謫遷戎州安置。彼時,因仰慕文豪雅節,“兩川人士爭從之游”。寄情山水之時,黃庭堅仿王羲之《蘭亭集序》中“曲水流觴”意境,鑿石為池,成“九曲回腸”之勢,引水置杯,飲酒賦詩,在其石壁上寫下大量詩篇。此地,便是如今已被改造成文化公園的“流杯池”。
初入公園,便覺綠蔭蔽日,雖是夏天,午后的陽光透過交錯的枝干映射在地面,像是誰撒了一地的桂子,竟使人生出初秋之感。分明公園外便是嘈雜馬路,公園內卻安靜得似是一汪深潭,像是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分割了喧鬧與安靜,工業與農業,今生與前世。細細聽來,便可覺出隱匿在空氣中的縷縷絲竹聲,仿佛從山間溪徑潺潺流出,帶了一絲“遺世而獨立”之意,讓人想起清風明月、綠竹猗猗,想起閑敲棋子、微挑燈花,想起那些颯爽恣意的故事。
我為尋“曲水流觴”而來,沿途已不知邂逅了多少以樂會友的老人。他們聚在亭中,或素手撥弦,或靜坐吹笛,各種民樂的聲音匯在一起,出乎意料地和諧,好似各自代表天地一物,碰撞在一起便生出了整個世界。想著,不禁思及多年前黃庭堅的以詩會友,或許仍是同樣的閑適,同樣的滿心歡喜,同樣的忘乎塵世。在歷經人世繁華衰頹后,悄身而退,覓一避世之所,對月暢飲,對雨慵讀,白晝聽棋聲,靜夜聽松聲,或也不失為一樁樂事。
至“曲水流觴”之處時,不禁心中一陣激蕩,是誰的鬼斧神工才能創出這片桃源?兩面是陡峭山崖,其間一條狹窄小道,溪流沿九曲水道緩緩而出,兩旁各設石凳供人休憩。這一刻,仿佛過往的喧嘩,樹上的鳥鳴,飄浮的樂音都已漸漸遠去,空茫中,只聽得一人朗聲大笑:“共倒金荷,家萬里,難得尊前相屬!”
那么,豫章先生,你可曾哀過官場沉浮,命途多舛?那年的管弦急響已成話外余音,那年的觥籌交錯已成蒼茫回憶,想來你拍欄桿,望京師,心亦不得安。廉頗老矣,尚能飯否?不知你午夜夢回時是否會思及此,然后將一聲喟嘆留于寂堂?何妨何妨,我自仰天長嘯去,不為己身空自悲!于是你將豪情托付山水,將不甘寄于濁酒,將你心底的詩詞鐫刻在身側的石壁上。
多年后的我,立于這石壁前,感之念之,懷之憶之。想到多年前的你揮毫潑墨,筆走龍蛇,不禁伸手觸碰石壁上的淋漓字跡,是否這樣,就可以感知到多年前你的心跡?
我在曲流邊久立,良久無言。
此來流杯池,是為賞景,更為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