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聯濤
在報道1968年越南戰爭時,美聯社記者彼得·阿內特引用了一位美國少校的話:“為了拯救這座城鎮,必須摧毀它?!彼務摰氖敲塑娭笓]官不顧平民傷亡,轟炸和炮擊該城鎮的決定。同樣的引述也適用于以色列轟炸加沙,并更廣泛地適用于在過去八十年,美國對其所幫助建立的國際秩序的態度。
當前的國際秩序是在兩次世界大戰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目的是在廣島和長崎投下原子彈后,重建和平并避免最終的第三次世界大戰。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時,戰勝國決定將世界分為美國領導的自由主義世界和蘇聯領導的共產主義世界。
在1991年蘇聯解體后,美國成為單極霸主。蘇聯領導的華沙條約組織崩潰后,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并沒有解散。當俄羅斯感到自己被排除在歐洲之外,并被視為敵人時,舊日的競爭又重新燃起。
受2001年“9·11”襲擊事件的震動,美國在接下來的二十年里一直在中東作戰。2016年,特朗普就任總統時,美國軍事工業綜合體系內的新保守派,將中國視為既有競爭對手,從而為單極霸主的多戰線對抗奠定基礎。彼時,中國崛起成為第二大經濟體和第一大貿易國,意味著單極秩序開始向多極秩序轉變。在這十年間,隨著印度的崛起,這種轉變愈發明顯,印度是當今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和增長最快的經濟體。
從歷史的長鏡頭來看,早在1870年,美國就在GDP(國內生產總值)上與英國平起平坐,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和工業強國。英國是一個小島經濟體,憑借其海洋力量,“分而治之”的政治智慧,來控制占人類四分之一的殖民地。美國是一個被兩大洋守護的大陸巨人,沒有強大的鄰國威脅。當歐洲列強在兩次世界大戰中疲于奔命時,美國卻因為兩片大洋的守護而成為無可爭議的霸主。憑借卓越的工業實力和科技,美國可以在資源充足的情況下兩線作戰。

特朗普。圖/法新
1956年,艾森豪威爾迫使英國和法國撤出對蘇伊士運河的占領,在石油資源豐富的中東地區,美國無可爭議地成為其守護者。1989年,美國幫助阿富汗讓蘇聯撤出,為蘇聯的解體創造了條件,蘇聯因內部腐敗而疲憊不堪,且因浪費性的軍費開支不堪重負。冷戰從來就不是一場平等的競爭。1950年,美國的GDP是蘇聯的3倍,到2003年增加到前蘇聯的近7倍。
2023年,俄烏沖突爆發,以色列不僅要與巴勒斯坦人作戰,還要與胡塞武裝和真主黨作戰。美國現在同時面臨四條戰線——東歐、中東、臺灣海峽和內部分裂的政治。只有對中國的憤怒才能將兩黨團結起來。
耶魯大學歷史學家保羅·肯尼迪(Paul Kennedy)在其杰作《大國的興衰》(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Great Powers)一書中認為,到1986年,美國面臨相對衰落的雙重問題:第一,霸主地位可延續多久;第二,能否保持其權力所仰仗的經濟和科技基礎。簡而言之,美國必須解決其戰略“過度擴張”(overextension)或“過度觸達”(over-reach)的問題,即資源無法與保持霸主地位負擔相匹配。

拜登。圖/法新
在最新一期頂級國際關系雜志《外交事務》中,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評論員法里德·扎卡里亞,權衡了“自我懷疑的超級大國”的選擇,認為美國不應該放棄自己創造的世界。
胡佛研究員菲利普·澤利科(Philip Zelikow)對美國治國之道的衰退進行了現實的回顧,特別是在工業能力方面。
諾貝爾獎得主保羅·克魯格曼(Paul Krugman)首次對美國如何過度使用美元,而造就了“美國經濟戰爭方式”進行了誠實的自我審視。
哈佛大學教授戈登·漢森(Gordon Hansen)在回顧美國貿易政策時得出結論:“如果華盛頓繼續走貿易單邊主義道路,它將破壞其花費七十年間建立的全球聯盟和機構的穩定。”
在自由貿易、金融、供應鏈和國際關系方面,烏克蘭沖突暴露了新自由主義基礎的所有弱點,這些重大問題表明,任何國家都無法獨立于其歷史、地理和人口而決定自己的命運。在保護烏克蘭和以色列盟友時,西方國家(美國和歐洲)在武器彈藥的資金和供應方面已捉襟見肘。在支持以色列對加沙進行無差別打擊時,美國已經失去了全球南方的道德信譽。如果西方在對烏克蘭的援助上動搖,那么,其他人就會知道,依賴西方的承諾可能是致命的。
在過去的三年里,拜登放棄了阿富汗,轉而與俄羅斯較量?,F在面臨著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即讓以色列就停戰問題屈服。2024年,拜登在民意調查中迎戰唐納德·特朗普。通過“美國優先”,兩位總統正在瓦解美國建立的世界秩序,因為他們將現有秩序的每一個基礎都武器化了。
權力游戲總是讓第一名輸,而不一定讓對手贏。到目前為止,不知道他們是否領悟了這一情節的真正含義。
(翻譯:康愷;編輯:袁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