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盟為何降低“蘋果稅”？

樊朔

由于蘋果濫用其市場支配地位，歐盟委員會向蘋果開出一張18.4億歐元的罰單，包含4000萬歐元的基本罰款和18億歐元的威懾罰款。圖/IC

3月6日，蘋果正式推出iOS17.4版本更新。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受歐盟《數字市場法案》（Digital Markets Act，DMA）影響，蘋果在iOS新版本中降低了歐盟地區開發者的App Store傭金（俗稱“蘋果稅”），最低至10%，并且開放了第三方應用商店、支持“側載”等功能。

不久之前，歐盟向蘋果公司開出了一張18.4億歐元的反壟斷罰單，原因在于是蘋果濫用其市場支配地位，制定了不公平規則，限制了其他音樂流媒體應用開發商向iOS用戶告知App Store之外可用的替代且更便宜的音樂訂閱服務。

歐盟委員會（下稱“歐委會”）表示：“蘋果這一行為已持續近十年，可能導致許多iOS用戶為音樂流媒體訂閱支付了過高的價格?！北敬翁幜P源于2019年音樂流媒體巨頭Spotify發起的一項投訴。Spotify認為，蘋果濫用其市場支配地位收取“蘋果稅”——30%傭金，且違背了反規避原則，不允許App在平臺內接入外部的付費鏈接。

據了解，這是歐盟有史以來第三大反壟斷罰單。蘋果在其官網表示將繼續上訴，并稱歐盟委員會未能證實有任何消費者的利益受到損害，且忽視了音樂流媒體市場繁榮發展、競爭激烈、快速增長的事實。

雖然終局未定，但本次處罰是蘋果與歐盟監管機構較量的最新動向與縮影。

此前的2024年1月，為符合《數字市場法案》，蘋果在其官網宣布將在歐洲支持“側載”，即允許用戶在應用商店（App Store）之外下載App。此外，更引人關注的是，“蘋果稅”得到大幅降低——蘋果向應用開發者收取的傭金從30%降低至17%，向一年以上訂閱或小型企業收取的傭金為10%。但與此同時，向App開發者征收核心技術費——對于年下載量超過100萬次的軟件，每年首次安裝一次應用開發者就要向蘋果支付0.5歐元。

2022年11月1日，歐盟《數字市場法案》正式施行。這項法案為“看門人”——在歐盟運營的大型數字平臺建立了一份任務清單，包括允許用戶安裝并有效使用第三方的應用程序或軟件應用商店，并能夠進行互操作。若不遵守法案規定，“看門人”將會面臨制裁，包括高達全球營業額10%的罰款。

2023年9月6日，歐盟委員會宣布，將亞馬遜、蘋果、微軟、Alphabet（谷歌母公司）、Meta和字節跳動六家大型科技公司認定為“看門人”，共指定了22項由上述企業提供的核心平臺服務，其中就包括蘋果瀏覽器Safari、應用商店App Store和操作系統iOS。

蘋果官方數據顯示，中國是其全球第二大營收來源國（以單一國別計）、第三大營收來源地區。目前為止，中國市場的開發者和用戶尚未獲得與歐盟類似的選擇權，中國的應用開發者仍需要承擔15%-30%的“蘋果稅”。

那么，蘋果的中國區應用商店會復制歐盟區的做法，降低“蘋果稅”嗎？

從全球范圍來看，已有多國要求蘋果調整在本國的傭金費率，但截至目前，蘋果的降費都是應對當地監管機構或訴訟壓力，才作出的調整。道可特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林蔚認為，“如果某個法域不處罰它，或者不認為這是反競爭的行為，沒有人會主動放棄自己的巨大利益?！?h3>巨額罰單背后

在最新公布的罰單中，歐盟委員會的調查發現，蘋果的“反引導條款”禁止應用程序開發人員向應用內的iOS用戶告知應用外互聯網上提供的訂閱優惠的價格；禁止告知應用內的iOS用戶通過Apple應用內購買機制銷售的應用內訂閱與其他地方提供的訂閱之間的價格差異；禁止在應用程序中包含鏈接，引導iOS用戶訪問應用程序開發人員的網站，在該網站上可以購買替代訂閱。應用程序開發人員也無法聯系自己新獲得的用戶，例如通過電子郵件，在他們設置賬戶后告知他們有關替代定價選項的信息。

歐盟委員會認為，蘋果的反轉向條款構成不公平交易條件，違反了《歐盟運作條約》（“TFEU”）第102（a）條，“反引導條款”對于保護蘋果與蘋果智能移動設備上的App Store相關的商業利益來說既沒有必要也不相稱，并且對iOS用戶的利益產生了負面影響。

歐盟方面認為，蘋果的行為持續了近十年，可能導致許多iOS用戶為音樂流媒體訂閱支付明顯更高的價格，因為蘋果向開發者征收高額傭金，并以更高的訂閱價格形式轉嫁給消費者。此外，蘋果的“反引導條款”也導致了用戶體驗下降：iOS用戶要么必須進行繁瑣的搜索，才能找到應用程序之外的相關優惠，要么他們從未訂閱過任何內容。因為他們自己沒有找到合適的服務。

與此同時，18.4億歐元的處罰結果也引發了關注。據測算，這筆處罰總額約占蘋果公司全球營業額的0.5%。

此前的2024年2月，英國媒體報道稱，歐盟將會對科技巨頭蘋果處以約5億歐元罰款，原因是蘋果涉嫌未告知iPhone用戶在App Store之外還有更便宜的替代音樂流媒體應用程序，從而造成了反競爭環境，違反歐盟反壟斷法規。

科偉史密夫斐爾聯營辦公室合伙人徐明妍告訴《財經》，所有的市場支配地位濫用行為分為兩類：一種是排斥競爭的行為，一種是剝削性的行為。剝削性行為就是壟斷高價，“蘋果稅”看似是壟斷高價，但實際上壟斷高價最終會被消費者轉嫁，從而讓蘋果的競爭者承受更高的運營成本，讓競爭者處于劣勢地位，這反而變成了一個排斥競爭的行為。

為什么罰款金額會從5億歐元變為18.4億歐元？歐盟競爭主管瑪格麗特·維斯塔格表示，這筆罰款包括4000萬歐元的基本罰款和18億歐元的威懾罰款。

歐盟委員會認為，在罰款基本金額的基礎上一次性追加18億歐元，是為了確保對蘋果公司的整體罰款具有足夠的威懾力。歐盟方面認為，這種一次性罰款是必要的，因為侵權造成的損害很大一部分是非金錢損害，而這種損害無法根據委員會2006年罰款指南中規定的基于收入的方法進行適當解釋。此外，罰款必須足以阻止蘋果公司重復當前或類似的侵權行為，并阻止其他具有類似規模和資源的公司實施相同或類似的侵權行為。超過18億歐元的罰款總額與蘋果公司的全球收入成正比，對于實現威懾是必要的。

此外，歐盟委員會還命令蘋果公司取消反轉向條款，并避免在未來重復侵權或采取具有同等目的或效果的做法。

徐明妍認為，本次歐盟對蘋果的處罰從罰金總額來看確實很大，但蘋果全球營業額非常大，從這個巨大的基數來看，0.5%的罰款比例很低。她表示，判斷一個行為違法性與否，其實是要看處罰的比例。在反壟斷實踐中還未見過這么低的罰款比例。正常的邏輯應當是根據現實競爭行為的惡劣程度來決定處罰金額的百分比，例如2%、3%或者7%、8%，甚至更高。

在徐明妍看來，歐盟的操作可能不是根據蘋果行為的嚴重性去評估罰款比例，再根據全球營業額罰款，而是歐盟當局認為罰多少錢是合適的?！拔覀€人推測這個罰款金額很可能是歐盟與蘋果溝通后的結果?！毙烀麇f。

苦蘋果稅久矣

實際上，這張18.4億歐元的天價罰單并非蘋果與歐盟監管機構的第一次較量。

3月7日，歐盟《數字市場法案》正式生效。為應對《數字市場法案》，蘋果在1月宣布了在歐洲地區的一系列改革措施，包括AppStore支持“側載”、開放NFC功能、降低“蘋果稅”等。

此前有應用開發者對《財經》表示，由于核心技術費帶來的成本，很多開發者可能不會選擇新協議。歐盟27個國家的蘋果開發者可以選擇現有的30%蘋果稅協議，或者接受新政策的協議。如果開發者選擇新協議，側載限制頗多，開發者面對的并非自由的第三方商店、安裝費等，實際上其實沒有多大的收益點。反而要維護這些新渠道，處理第三方支付的訂單和退款等，成本會增加。

這一改革措施也被認為缺乏“誠意”，招致了廣泛批評。因30%“蘋果稅”而與蘋果對簿公堂的Epic Games首席執行官蒂姆·斯威尼（Tim Sweeney）認為，這是一種“惡意合規”行為，事實上形成了對《數字市場法》的阻撓。

Spotify首席執行官丹尼爾·?？耍―aniel Ek）則認為，“在合規和讓步的虛假借口下，蘋果提出了一項完全是鬧劇的新計劃”，并對0.50歐元的核心技術費提出了質疑。

目前來看，《數字市場法案》已逐漸顯示出其威懾力。2020年，因試圖繞過蘋果的支付系統直接向玩家收費，Epic Games開發的游戲從iOS中被下架。蘋果在歐洲支持“側載”后，Epic Games試圖在歐洲地區通過第三方應用商店重回iOS平臺，但蘋果迅速終止了Epic Games的開發者賬戶。

歐委會3月7日宣布，正在對蘋果公司移除Epic Games開發者賬戶一事進行調查，并評估蘋果的行為是否違反了《數字市場法案》及其他歐盟法律，且已要求蘋果提供進一步解釋。3月9日，Epic Games在其網站表示，在歐盟委員會調查后，蘋果已經撤了中止開發賬戶的決定，目前該公司正按照計劃推進第三方應用商店Epic Games Store，并將《堡壘之夜》帶回歐洲iOS平臺。

一直以來，蘋果打造了由硬件、軟件和服務構建起的“圍墻花園”，并對入駐iOS的應用開發者收取高達30%的傭金。2020年11月18日，蘋果遭到Donald R. Cameron和Pure Sweat Basketball等美國iOS應用開發者發起集體訴訟后決定，對美國年營收100萬美元以下中小開發者僅繳納15%的應用抽成，同時將該項政策讓步在全球推廣。目前，在全球大部分地區，蘋果對在App Store上年收入在100萬美元以上的App中發生的數字內容消費收取30%的分成，對年收入在100萬美元以下的中小開發者的抽成比例為15%。

從全球范圍來看，蘋果已經在多國的訴訟壓力或監管機構要求下，調整在當地的傭金費率。

在美國，2024年1月，蘋果在與Epic Games關于反轉向政策的反壟斷訴訟敗訴后，蘋果修改了美國App Store政策，允許應用包含一個指向開發者網站的鏈接，進而引導用戶進行非App Store內購。然而，蘋果仍計劃對通過此方式購買的內容收取12%（訂閱超過一年或中小開發者）至27%（年收入100萬美元以上的App）的傭金。這也就意味著，開發者使用其他的支付渠道只能免除蘋果3%的支付手續費，但仍要支付27%的傭金。

在韓國，2022年6月30日，蘋果宣布將遵守韓國《電氣通信事業法》修正案，允許開發者采用第三方支付系統。傭金費率從之前的最高33%降至26%。

在歐洲，荷蘭反壟斷機構ACM曾要求蘋果應用商店需在2022年1月15日之前，向所有約會應用開放繞開應用內購支付渠道的第三方支付，逾期不整改將受到每周500萬歐元罰款的處罰。蘋果在2022年2月宣布將把荷蘭App Store符合條件的應用程序30%的傭金調整為27%。

在日本，盡管未涉及調整“蘋果稅”費率，但蘋果也在監管壓力下做了一定妥協。2021年9月1日，蘋果在受到日本公平競爭委員會調查后決定，在日本閱讀器App允許外鏈跳轉，同時將該項政策讓步在全球推廣。

除此之外，多國也發起了對蘋果的反壟斷調查或訴訟。但除了英國的集體訴訟外，均不涉及蘋果稅。

在英國，2023年，英國1500多名開發者就蘋果的應用商店收費問題向蘋果提起了7.85億英鎊（合10億美元）的集體訴訟。該訴訟指控蘋果濫用主導地位，對App Store的應用內銷售收取15%至30%的費用。

據報道，日本政府正在準備一部《數字反壟斷法》，旨在要求蘋果、谷歌等公司在日本市場開放“應用側載”及“第三方支付通道”。據了解，日本監管機構從自2020年起開始調查蘋果、谷歌、亞馬遜、Meta等公司的“反壟斷問題”，2023年相關監管機構聲稱“完成了研究”，并宣布“蘋果和谷歌主導了移動平臺應用程序市場，造成了壟斷現象”。

在印度，2022年12月31日，印度競爭委員會（CCI）下令對蘋果公司在該國境內的商業行為進行調查，初步認為其APP Store涉嫌濫用其市場地位，違反了某些反壟斷法。

中國的“蘋果稅”會降低嗎？

一個疑問是，中國的應用開發者和用戶是否也能擁有類似歐盟的選擇權，享受大幅降低“蘋果稅”？

蘋果稅無疑是一筆巨大的收入。App Store應用商店包含在蘋果的服務板塊中。蘋果2023財年報顯示，其服務板塊營收為223.1億美元，較上年增長16%，占總營收的24.9%。蘋果2024財年第一季度業績，其中服務收入為231億美元，比去年同期增長11%。庫克表示，iPhone銷量和服務收入創新高均推漲2024財年第一季度的總營收。其中中國是蘋果全球第二大營收來源國（以單一國別計）、第三大營收來源地區。那么，這一政策是否有可能移植到中國？

一名中國應用開發者告訴《財經》，蘋果稅主要影響的是游戲及直播類應用，原因是游戲充值、直播打賞這類消費需要支付30%的蘋果稅，而淘寶、京東、拼多多、美團、滴滴等電商軟件或生活服務類軟件不需要支付。

2017年，蘋果對《App Store審核指南》進行了更新，明確指出在App內向原創作者的“打賞”，屬于“應用內購買”。相關的軟件不得采用其他的按鈕、外部鏈接或者其他方式，讓消費者使用蘋果之外的支付渠道。這也就意味著蘋果可以從中提取30%的傭金。隨后，騰訊關閉了iPhone用戶的微信打賞功能。

這位開發者透露，盡管大部分安卓系統的應用商店運營商也會收取傭金，但是開發者可以通過協商獲得降低的可能性。他表示，蘋果稅率降低對大型游戲及直播應用將會是一大利好，但對于年收入低于100萬美元的應用程序的開發者而言影響不會很大?！敖档吞O果稅肯定是好事，希望其他的應用商店也能夠合理規范費率，帶動整個市場的發展?！痹搼瞄_發者說。

2017年，林蔚（時任北京達曉律師事務所合伙人）曾牽頭聯合28家軟件開發商向國家發改委和原國家工商管理總局等部門提出了舉報，主要涉及蘋果四個涉嫌市場壟斷的行為：一、拒絕交易，表現在單方面下架中國開發者軟件，不給予具體的合理解釋；二、差別待遇，對待中外開發者訴求處理效率不同，部分規定無中文；三、附條件交易即搭售，表現在應用內消費只能使用Apple pay支付；四、定價過高，主要集中于蘋果對電子服務行業收取30%及不等的抽成。

林蔚曾向媒體表示，“我們了解到，有些利潤高的（中國）游戲企業和蘋果存在對賬的分歧，企業需要支付多少數額的抽成給蘋果公司，完全是蘋果說了算，由平臺直接扣款，但企業方對賬卻發現存在誤差?！?/p>

據媒體報道，自2023年8月開始，中國游戲公司米哈游曾試圖兩次繞過蘋果支付，通過建立自己的支付方式讓玩家充值，以避免高昂的“蘋果稅”，結果均以失敗告終。

2022年2月，上海一位蘋果手機用戶以“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為由，將蘋果公司訴至法庭。原因在于該用戶在蘋果手機應用商店App Store購買應用產品時發現，其只能選擇Apple Pay這唯一的渠道來支付。而且，由于開發者需要向蘋果支付交易金額30%的“蘋果稅”，相同的應用產品，消費者在App Store的購買價高于安卓應用商店的購買價。因此，其認為蘋果公司的搭售行為和不公平高價行為，剝奪了消費者的自主選擇權和公平交易權。

林蔚告訴《財經》，歐洲新近對蘋果的處罰內容是2017年舉報問題中一個方面。但歐洲的處罰金額與蘋果公司因壟斷行為的獲利而言，“太低了”。對于蘋果在歐洲的改革措施能否平移到中國，林蔚認為，這直接關系到蘋果的巨額利益?！叭绻硞€法域不處罰它，或者不認為這是反競爭的行為，沒有人會主動放棄自己的巨大利益。”林蔚說。

林蔚表示，中國的反壟斷調查有很多因素要考慮，并不只單純考慮相關行為是否構成壟斷。“我們在2017年的舉報，中國的反壟斷部門也約談了蘋果，蘋果做了一些整改。反壟斷法是經濟憲法，任何國家的反壟斷執法都需要綜合考慮法律、政治、商業、內外形勢、國內產業鏈等等因素才會慎重作出決定?！绷治嫡f。

徐明妍也同意上述觀點。她表示，目前中國反壟斷機構的執法趨勢是更加謹慎。“但蘋果稅確實影響了大量消費者和應用開發者，也許這是一個提起公益訴訟的好機會?！毙烀麇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