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顏人墓志》考釋

【導讀】顏人墓志為唐朝碑文。碑文內容詳細敘述了顏人生平、職官履歷、所立軍功、卒葬地點以及家族世系，對顏人的軍官升遷歷程的記載詳實。本文結合有關文獻，對顏人的仕宦經歷以及家族世系等問題進行考釋，以求對這些問題獲得新的認識。此外，由于顏人在史籍中無記載，志文也可補充傳世文獻記載的缺漏，提供關于隋唐時期名將屈突通的一些新的資料，實現史文互證。

《唐故顏君墓志銘并序》（以下簡稱《顏人墓志》），出土于河南省洛陽市的郊區，該碑現收藏于河南省千唐志齋博物館。《顏人墓志》志石保存較為完好，字跡清晰可辨，品相尚佳。拓片長43厘米，寬43厘米；志文共22行，共461個字。碑文字體為正書，有明顯的縱橫界格子，但是無確切書寫之人。該拓本見于洛陽古代藝術館編、陳長安主編的《隋唐五代墓志匯編》。墓志記載了顏人的生平：時逢隋唐朝代更迭，他先是在隋朝效力，因父輩的蔭庇，得到隋朝統治者的賞識，弱冠之年官至大將軍。隋朝覆滅，他投靠了唐朝，因此碑文中稱他為隋朝效力的經歷為“屈首從偽”。墓志的末尾寫“悲纏教義，思結閭闂，知與不知者皆為流涕”。雖可能有夸大的成分，但也間接寫出了顏人身為武官的良好聲譽。

本文將結合有關文獻，對于顏人的仕宦經歷以及家族世系等進行深入考釋。

一、顏人墓志錄文

為研究便利，現將志文內容摘錄如下：

唐故顏君墓志銘并序

君諱人，字婆仁，魯國人也。昔孔門儒教，回也以德行居先；晉室文徒，延年以高才顯譽。英髦奕葉，冠蓋蟬聯，備諸是策，可略而敘。曾祖黯，齊任忻州刺史；祖端，任懷州刺史，并忠亮宏拔，明允肅恭，雅度高深，墻宇崇俊。父徹，隋任大都督，體貌恢吾，風彩遒逸，學該墳典，文富詞林，馬上軍前，飛書立就。君幼而聰敏，早擅風規。弱冠之年，時逢擾亂，屈首從偽，歷任將軍。大唐啟基，投身莫府，武德五年，蒙授親事府旅帥，從行臺仆射屈突通征討。武穿七札，勇冠三軍，略底攻城，身先士卒。八年，改授翊衛府旅帥，以才御職，守道居貞，聲振府僚，譽流京輩。亭亭聲百尋之檊，汪汪澄萬頃之陂。忠孝君親，信義朋友。冀慶余之效，比固難山；而福善無徵，魂游東岳。以其年二月十八中終于家，春秋七十有五。悲纏教義，思結閭閻，知與不知，皆為流涕。豈獨鄰舂不相，里巷輟歌而已哉！以永徵四年三月十日遷葬于河南縣平樂鄉邙山之陽，嗚呼！奔曦不息，逝水無停，一掩玄門，千秋永夜。悲風蕭瑟，徒有感于生平；輴蓋徘徊，空見傷于心目。乃為銘曰：

源夫苗胄，本乎鄒魯，回則允文，延年允武。蟬聯冠蓋，重規疊矩，惟公秀出，克光前祖。弱齡馳譽，早歲飛聲，文鋒秀發，武略挺生。才標班馬，武擅韓彭，家稱孝敬，朝譽忠貞。富善無效，禍淫斯履，庭碎璵璠，林殘杞梓。愁云晝昏，悲風夕起，式旌景行，用弘其美。

二、顏人家族世系

《顏人墓志》記載了顏人的籍貫與生卒情況，也記載了顏氏一族的家族世系情況。據墓志可知，顏人為魯國人，他的祖先是顏回。單就顏人為魯國人一事，其實存在疑問。撰寫墓志的一般要求是交代三代以內的祖先。但值得注意的是：下層士族會根據姓氏來給墓志主人公“鍍金”，例如《大唐故騎都尉劉府君墓志銘并序》中，并未表明墓志主人公的身份，而是大加夸贊其先祖，然后再另起一段介紹墓志主人公姓甚名誰。這方碑文對劉祿進行追宗時，已追溯到上古時期的軒轅氏，還提到了劉邦和三國時期的周瑜，很明顯，這是以姓氏“劉”作為線索串聯劉祿的家族世系。而劉祿的實際身份可能為下層士族或者平民。

上層士族的墓志主人在溯源時，一般不會有上古時期先祖的描述。其寫作的規律一般是先介紹墓志主人公的姓名、身份、籍貫，然后對其三代以內的祖輩進行簡單介紹，《顏人墓志》就是這類墓志的典型。志文先追溯其祖先顏回，作為先秦圣賢孔子最喜愛的弟子不幸英年早逝。不過，現有顏回一脈的家譜并無顏人這一世系——顏黯、顏端、顏徹三人。顏人碑文稱其曾祖父顏黯出任北齊忻州刺史；祖父顏端，任懷州刺史；父親顏徹任隋朝大都督，有優秀的軍事才能。曾祖、祖父、父親三人記載可信度較高，由此可知，顏人家族較為顯赫。另外，顏氏一族應具有一定的學識涵養。雖然虛構了顏回的祖先身份，但父親顏徹“學該墳典”“馬上軍前”，的確文武兼備。

曾祖、祖父和父親的官職變化也隱含了一些問題。中國自古以來便有“子承父業”的傳統，這是世家的表現。南北朝時期，大范圍的選舉人才往往應用九品中正制。雖然該制度存在諸多弊端，會阻擋下層士子入仕，但在當時一定程度上緩和了世家大族與中央集權的矛盾。從官吏選拔的制度、子承父業、世族的三重視角來看，曾祖顏黯與祖父顏端在北齊出任刺史一職，官高權重，是一方勢力的代表。曾祖與祖父的官職，在某種程度上符合世家大族的身份承襲，世族的父親身份顯赫，那么兒子也必然顯赫。不過，據《隋書·百官志下》中描述，武官設置有柱國、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都督等十一等，按其功績封官。父親顏徹位列九等，這表明隨著歷史的演變，世族也將慢慢淹沒在歷史的長河中。

隋朝時期出現了后世科舉制的雛形，科舉制逐漸取代了“子承父職”的傳統。同時，隋朝時的大都督的權力，在侯景之亂后也逐漸被削弱。世族在政治上已經無法振臂高呼。故顏人雖任隋朝大都督，但相比魏晉時期的大都督官職，也只是有名號而無實權。

以上就得出顏人的家族世系：

顏回——曾祖顏黯——祖父顏端——父顏徹——顏人

三、顏人仕宦履歷

《顏人墓志》記載了顏人的履職經歷，大致為：他弱冠之年（20歲）為隋朝時的將軍。后來唐朝初立，他投靠了唐朝，但并未得到重用。直到武德五年得到啟用，被授予親事府旅帥一職，立下軍功。武德八年，改授翊衛府旅帥。顏人入仕的起點以及歷經兩朝后的任職需要我們多加關注。另外，顏人跟隨屈突通征戰沙場的經歷，也提供了屈突通的相關信息。

（一）隋朝時出任大將軍

志文中記載：“弱冠之年，時逢擾亂，屈首從偽，歷任將軍。”據此可知，顏人出身頗高。他身為大都督之子，加之幼年時期就顯露出來的聰敏，使其在未建立過重大軍功時，就已得到了“大將軍”的職位。從志文中透露出三個問題：其一，顏人很是聰慧。他可能和他的父親顏徹一樣文武兼備，豐富的學識和深遠的軍事能力使隋朝皇帝對其青睞有加。同時筆者猜測，顏人的大將軍任職，是在父親的影響下促成。其二，隋朝時的官員任命，至少是顏人時期的官員選拔，仍沿襲了九品中正制這一傳統制度，而非通過科舉制選拔人才。隋文帝統一全國后，為了國家政權的穩固，把選舉官員的制度收回自己手中，用科舉制代替了九品中正制。大業時期，隋煬帝曾設置明經、進士二個科目，并以“試策”取士，分科舉人，后世評價隋煬帝的舉措標志著科舉制已經誕生。然而，這并不意味著九品中正制已被完全取代，顏人的任命正是一個例證。其三，顏人任職時，隋朝正逢困難時期，國家急需人才。顏人在二十幾歲便獲如此高位，反映隋朝當時內憂外患的嚴峻局勢。

（二）顏人官職變遷

顏人一生跨越隋唐兩朝。隋朝時，他弱冠之年便已身居高位，手握重權，隨著隋朝的覆滅，他在唐朝時的地位大不如前。在投靠大唐初期，顏人并未得重用和賞識。緣由很簡單：對于唐朝來說，顏人是前朝臣子，當權者對前朝臣子難免有顧忌。但是，政權新建，人才缺乏，對于前朝投誠的臣子，收攏、懷柔政策也有助于穩固朝政。執政者的糾結在顏人處表現得淋漓盡致。他文武兼備，是個可用人才。隋制中，大將軍一職為隋朝官制的第四等，較之父親顏徹上升五等。若隋朝未覆滅，假以時日，顏人必將身居高位。投誠后期，也就是武德五年，朝廷終于啟用顏人，據《舊唐書·職官三》云：“親王親事府：典軍二人，（正五品上）副典軍二人，（從五品上）執仗親事十六人，執乘親事十六人，親事三百三十三人，校尉、旅帥、隊正、隊副。”這一類官職的評定是視親事多少而定。從隋朝的大將軍到唐朝的親事府旅帥，顏人官職的變化時刻昭示著朝代的更迭，也顯示著人才選用和官職升遷的變化。

隋朝武官官職最高為上柱國，以下依次遞減。顏人在隋朝的官職大將軍屬四品，唐朝變為五品以下甚至更低。但顏人在跟隨屈突通外出征戰途中，展現出了不凡的軍事能力，勇冠三軍，在武德八年，因功績被封為翊衛府旅帥。親事府和翊衛府雖無品階區別，但翊衛府更親近皇室，因此這是是一次不錯的“升官”調動。顏人的官職以及死后的聲譽都憑借自身能力取得，這顯現出隋與唐代的不同。盡管顏人出身顯赫，是貴族子弟，但到了唐朝，父輩蔭庇的特權在很大程度上被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以軍事能力為標準，按功績來匹配相應的官位，這也是時代進步的體現。

（三）顏人與屈突通

屈突通是隋唐時期的一位名將，和顏人一樣，同樣歷經兩朝。相比顏人，屈突通的境遇要好很多。《舊唐書·卷五十九·列傳第九》云：

“及大兵圍洛陽，竇建德且至，太宗分麾下以屬通，令與齊王元吉圍守洛陽。世充平，通充功為第一，尋拜陜東大行臺仆射，鎮于洛陽。數歲，征拜刑部尚書。通自以不習文法，固辭之，轉工部尚書。隱太子誅之也，通復檢校行臺仆射，馳鎮守洛陽。貞觀元年，行臺廢，授洛州都督，賜實封六百戶，加左光祿大夫。”

《顏人墓志》中稱顏人在武德五年建立軍功，但《舊唐書》中并無他跟隨屈突通的相關記載。《舊唐書·高祖本紀》載：“甲戌，建德余黨劉黑闥據漳南反。置山東道行臺尚書省于洺州……八月， 兗州總管徐圓朗舉兵反，以應劉黑闥，僭稱魯王。”在武德五年，顏人建立的軍功應與平定劉黑闥的叛亂有關。劉黑闥，《舊唐書》稱其為：“無賴，嗜酒，好博弈，不治產業，父兄患之。”顏人的墓志中，“略底攻城”的描述，與武德五年平定劉黑闥的戰爭較為符合。此事并未記載于《舊唐書·屈突通傳》。秦王是討伐劉黑闥一黨的主要領導者，而屈突通也未被提及。而顏人的墓志則可以和《舊唐書》史文互證，說明武德五年，顏人的確跟隨名將屈突通參與平定劉黑闥。

顏人的仕宦履歷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武官制度的變遷。他年輕時依賴于父輩的蔭庇而出任大將軍一職，但隨著隋朝的覆滅，世族權力的瓦解，便無法在唐朝身居高位，加之他前朝臣子的雙重身份，迫使他隨屈突通征戰沙場。其墓志不僅展示了自己波瀾起伏的人生，也可使后人窺見世襲制度的更替，增進對隋、唐用人制度以及職官設置情況的了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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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娟，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