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意東漸

摘 要：禪宗高僧的肖像被稱為頂相，隨著宋代中日禪僧愈漸密切的往來，頂相畫逐漸成為一種獨特的繪畫形式。南宋的《無準師范像》是頂相畫的代表作，它不僅具有鮮明的時代特點和個人特色，還在中日文化交流中留有濃墨重彩的一筆。本文從三個方面對《無準師范像》進行分析與論證，即此作的創作背景、圖像與蘊含的禪意、在中日文化交流中所扮演的角色，以期更加清晰地認識《無準師范像》的藝術地位與深刻內涵。

關鍵詞：《無準師范像》；頂相畫；禪宗；中日文化交流

有關無準師范其人的史料記載較為豐富，如南宋僧道璨的《徑山無準禪師行狀》《祭無準和尚》和游佀的《祭無準師范禪師文》等，另外還有十幾幅無準師范的墨跡存世，這些為后世對其進行研究提供了良好的基礎條件。

現今針對無準師范或《無準師范像》的研究是可觀的，其基礎信息可以在許多美術通史、佛教史著作中查見，如王伯敏的《中國繪畫通史》、李國玲的《宋僧錄》、楊曾文的《宋元禪宗史》等。學者研究的角度各不相同，如黃錦君、段玉明等對無準師范的生平事跡做了詳盡考據，黃錦君對破庵祖先開廣惠寺、無準獲賜佛鑒禪師號、理宗題萬年正續院這三個重要時間點進行了查證，段玉明對無準生卒年及早年活動的時間做了精確定位；石川重雄對無準師范在中日佛教文化交流過程中的事跡和影響做了研究；邵曉峰對《無準師范像》的坐具進行了分析，把畫中的坐具放在南宋佛教家具體系中進行形制的辨認。這些研究里少有從美術史角度對《無準師范像》做圖像志分析，筆者將在此方面加以補充。

一、《無準師范像》的創作背景

《無準師范像》為頂相畫，創作于宋理宗嘉熙二年（1238），尺幅縱124.8厘米，橫54.6厘米，為絹本著色立軸畫，現藏京都東福寺，被日本列為國寶級文物。1238年是無準師范六十大壽，據推測此畫是法嗣圓爾辨圓請民間畫師為其賀壽而作，后于1241年被圓爾辨圓帶回日本。

（一）無準師范與弟子圓爾辨圓

無準師范（1178-1249）是南宋后期臨濟宗楊岐派的高僧，他在佛教史、中日禪宗史上地位尤其重要，被認為是當時的佛學正統。無準師范，名師范，號無準，俗姓雍氏，是四川梓潼人。他九歲出家，十八歲受具足戒，比一般僧人在二十歲受具足戒都早。之后他行腳十年，拜訪了許多著名禪師，最后拜破庵祖先為師，成為破庵嗣法弟子。當時的官寺有明確的等級規定，最高等級是五山十剎，僧人要按制度從底層寺廟升到高等寺廟，這便印證了無準師范的經歷，即歷經寧波清涼寺、奉化雪竇寺、寧波阿育王寺等地，最后進入五山之首的杭州徑山寺做住持。無準師范做徑山寺住持期間（1232-1249），于1233年7月受宋理宗召見并賜金襕袈裟，1239年1月被宋理宗賜予“佛鑒禪師”師號，這些使他在佛門中的地位舉足輕重。無準師范收納的中日兩國弟子甚多，也因此對日本禪宗、臨濟宗的發展產生了重要作用，日本臨濟宗相國寺派管長把無準師范稱為“日本禪宗史上不可忘卻的人物”，在日本保存的無準師范墨跡有十多個被列為國寶。

無準師范收的日本弟子圓爾辨圓（1202-1280）在日本佛教史上也有著很高的地位，他回到日本后，在東福寺擔任住持并弘揚臨濟宗，使臨濟宗在日本成為正派，同時也得到了幕府支持，被封為圣一國師。圓爾辨圓是駿河國安倍郡（今靜岡縣靜岡市）人，深得無準師范器重，他曾向無準師范尋求法語并得到了回應，在此法語的結尾，無準師范稱贊圓爾千里迢迢來到宋，就像善財童子一般訪遍知識，志向遠大。

（二）民間畫師

《無準師范像》的畫師身份無法確定，因為畫上未署名，也未發現史料記載，所以推測是圓爾辨圓委托的臨安（今浙江省杭州市）民間畫師。

南宋時期，繪畫藝術商品化，繪畫消費群體不再限于上層貴族，普通市民也可以在民間繪畫市場上購買與定做作品。此時中日經濟、文化交流非常頻繁，院體畫和宗教繪畫大量流入日本，日本對南宋繪畫持贊賞、吸收的態度。當時的著名畫僧法常，與圓爾辨圓皆是無準師范的法嗣，圓爾辨圓回日帶走了法常的《竹鶴圖》《松猿圖》《觀音圖》等，如今都是日本的國寶級文物。

南宋都城臨安商業發達，聚集著大量有名望的職業畫家，圓爾辨圓不難找到畫技高超的職業畫家來創作一幅寫真。此時的寫真繪制和交易稀松平常，并不像在唐以前生人不能被繪入寫真?！敖B興壬子（1132），先祖內相年六十，命進士陳敏寫神，毫發無遺，先祖甚喜，以白銀二十五兩贈之?！睆闹锌梢砸姷脤懻娴牧餍?，也可發現南宋時寫真價格較為昂貴，并且在風格上以寫實為主。在時代風貌下，結合《無準師范像》的具體面貌，可以初步判斷，此作是一幅追求寫實的肖像畫作品。

二、圖像釋讀——畫中的禪意

（一）在樸素中顯現出的精致造型

《無準師范像》是一幅立軸畫，占畫芯三分之一大小的上方空白處是無準師范的墨書自贊，落款末尾有“無準”印和“圓照”?。徽籍嬓救种笮〉闹邢路綖闊o準師范全身坐像。畫作保存度較為良好，顏料尚且明顯，有著自然的古色，但不排除有褪色、氧化而使得顏色改變的情況。

畫像中，根據衣服紋路的走向可以判斷出無準師范全跏趺端坐于圈椅之中，身姿微側，右手持警策，左手垂放在左膝上，鞋子放在身前的腎形腳踏上。他的頭部、頸部以及雙手著膚色，長而尖的指甲顯得手指更加修長，赭色的輪廓線使得肌膚的質感更加明顯，以區別于墨色的衣物輪廓線。分染的淺淡陰影襯托出五官的立體感，均勻且細膩的短線條勾出了毛發的效果，頭發和眉毛稀疏但整齊排布，唇上及下頜有梳理得當的短須。

從畫中可以看出無準師范眼窩深陷、眼角上翹、嘴帶微笑，整體面部非常寫實。日本群馬縣長樂寺和鐮倉圓覺寺還藏有兩幅無準師范的半身頂相畫，前者為無準師范自贊，后者為元初東渡僧東陵永嶼的像贊，這三幅畫像中的無準師范容貌十分相似，因此這些頂相畫應當是對無準師范的容貌進行了十分寫實的刻畫?！稛o準師范像》中略施陰影、追求逼真的造型效果能充分彰顯南宋寫真像的時代特征，這種繪畫效果在肖像畫《睢陽五老圖》《聽琴圖》等作品中均有體現。

無準師范身著四層衣物，因為罩染了大塊面積且飽和度低的純色，所以畫作遠看樸素簡潔，但是近看時會發現層次更為豐富。衣物使用罩染及分染的手法：最里層為白色；第二層為玄色；第三層的僧衣為石綠色底配以排列密集而均勻的白點，白點形成一種熒光的效果，體現了衣服的質感；最外層的袈裟為石青、赭黃色相間，其上還點綴著金色的祥云花紋，大衣用金制圓環和青色帶子固定；蓋有青綠色帶花紋墊子的腎形腳踏上擺放了一雙灰色僧鞋，鞋上亦有銀線裝飾。此外，無準師范座下還有青綠色蓮花紋椅墊，圈椅也用印有吉祥花紋的青綠色椅披罩住。這些衣物是用“莼菜描”的手法繪制的，粗細變化有度，體現出衣物的厚度與折疊的質感。僧衣的款式本就較為簡單古樸，但是畫師通過豐富的細節處理，刻畫出了無準師范衣著的端莊、華麗。

這幅畫縱向尺幅頗長，用“莼菜描”來勾線是非常合適的，這在尺幅大的人物畫中經常可以見到，如元代永樂宮壁畫。衣物的輪廓線因為偏長，若是要求使用粗細均勻的線條一貫到底，畫師恐怕難以把握。

關于畫中出現的器物，即無準師范手持的警策、坐的圈椅、前方的腳踏，筆者推測它們曾是墨加赭色，這三者皆為木制品，現今都呈現出相同的玄色，可能是因為年代久遠而產生的色彩變化。此外，圈椅的右把手下兩根短柱被黃色布條綁在了一起，這布條可能是用來固定椅披的。

（二）禪意的體現

禪宗在南宋達到成熟，并且成為佛教的主流，其余宗派里除凈土宗外皆衰弱式微?！绊斚唷币辉~為佛教用語，最初從梵語翻譯過來，指的是佛祖頭頂肉髻，而隨著禪宗的發展，頂相逐漸成為禪宗高僧容貌或其寫真肖像的代名詞。

《無準師范像》作為一幅頂相的代表作，處處體現著禪意。禪宗講究“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因此以畫悟道也是一種修行之法。畫作皆有觀賞的環境，頂相畫是被放在寺廟殿內進行參拜的。圓爾辨圓找民間畫師畫這一幅頂相畫并求得無準師范自贊，應當也是抱有對掛在殿內的祖師畫、高僧畫進行參謁、感悟這樣的傳統心理，他希望在離開無準師范后仍能通過參拜畫像來實現禪意的領悟。因此，分析此畫中的禪意也是應當做的工作之一。

1．警策法器

警策法器多種多樣，用途也不一。筆者對無準師范手中拿著的警策法器有兩種推測：以畫中體現出的器型來判斷此警策更接近香板，以無準師范與圓爾辨圓之間的故事來判斷可能是竹篦。

成寶劍形香板，是佛寺中常用的警策法器，具體用途有維護寺廟清規、懲罰犯律儀僧人、警策行道、啟迪智慧、督勉僧人使其精進。竹篦為竹質弓形，手握處有卷藤涂漆，是禪師教導徒弟最方便的點醒悟道之教具，禪門里師父拿著竹篦與徒弟參禪問答，稱為“竹蓖商量”。無準師范曾經為了激發圓爾辨圓悟明心性，用了禪宗公案禪——首山竹篦來敲打圓爾辨圓，圓爾辨圓由此頓悟。此畫中無準師范手拿警策，對參謁的佛門弟子而言，既可以感受到寺廟的莊嚴，又寓意著禪理的啟發。

2．圈椅

無準師范座下的圈椅從外形來判斷，與南宋時期日本僧侶所繪《五山十剎圖》中的徑山方丈椅非常相似，南宋高僧像《觀經序分羲變相圖軸》中也有同類徑山方丈椅，因此推測畫中圈椅可能是徑山方丈椅的形制。值得一提的是，《無準師范像》是現今發現最早繪有此類徑山方丈椅的圖像材料，不過這種圈椅在國內沒有實物遺存，日本保存有類似的椅子。這把椅子的坐深與坐寬極大，椅座面是半圓形，能夠容納僧人在椅上結跏趺坐。椅靠背和彎曲的立柱支撐著椅圈，椅背搭腦和扶手連成一個彎曲的整體，椅圈的兩端向外彎曲形成卷云狀，椅腿是S形云腿帶膨牙，沒有托泥。椅子沒有束腰，整體觀感端莊優雅、圓渾大氣，構成的線條柔和流暢，蘊含著天圓地方的含義。

3．衣物

“袈裟”的詞義即“染色（壞色）”，袈裟的制法是碎布拼接縫合，佛教認為衣物用碎布縫合是為了防止人們的壞心，也能防止衣物被偷盜。佛教顏色有“正色”“染色”“五間色”之說，正色是赤、黃、藍、黑、白，染色是青、泥、茜，五間色是緋、紅、紫、綠、騮黃。僧人的衣物、袈裟不能使用正色，而要求使用染色，無準師范的衣著顏色是符合染色規范的。此外，僧人在一般場合都穿著灰色或褐色等暗色衣物，只有在重要場合才會穿拼接過的紅、黃色袈裟。無準師范身披石青、赭黃色相間的袈裟，暗示了畫中場景的鄭重，染色拼接的袈裟也體現出了身無外物的禪理。此外，青綠色蓮花紋椅墊上裝飾有蓮花紋，蓮花不僅是佛教常見的裝飾元素，還被視為佛陀的象征，是圣潔之花，傳遞了深厚的禪意。

4．無準師范本人

前三點皆是藏在器物中的禪理，而從觀賞者角度最直接感悟到的禪理應當來自無準師范本人形象。畫中的無準師范神態和藹安詳，面帶微笑，眼角上揚，瞳仁大而清澈，散發著睿智的光芒。從畫面中還可以發現無準師范留有短發，然而佛門中規定僧人最晚應半月一剃發。日僧所著的《禪宗詞典》對無準師范有如此記載：“師貧，無剃發之資，時人常以‘烏頭子’稱之。”另外，無準師范的手指甲也格外長，由此可見他是不太在意外物的，只要心中有佛即可，這也是禪宗所提倡的修行之法。

三、禪意東漸的傳承憑證

《無準師范像》上方空白處是為圓爾辨圓寫的自贊：“大宋國，日本國，天無垠、地無極。一句定千卷，有誰分曲直？驚起南山白額蟲，浩浩清風生羽翼。日本久能（念）長老寫予幻質，請贊。嘉熙戊戌中夏，住大宋徑山無準老僧?！边@段贊語清晰地說明了禪理在大宋與日本皆是天高地闊，有無限的發展空間，還鼓勵圓爾辨圓要像猛虎下山與大鵬展翅一般，積極推動禪宗的發展。

無準師范身為宋代五山之首徑山寺的住持，是當時禪宗乃至佛門的正統，他的頂相畫也是徑山純正法脈的傳承憑證。由日本慕名而來的圓爾辨圓取得這一份頂相畫，可以說是被認證了無準師范法嗣的身份，圓爾辨圓從此在禪宗界有了自己的席位，也獲得了把臨濟宗楊岐派傳入日本的許可證。

從圓爾辨圓開始，臨濟宗楊岐派正式被傳入日本并得到皇室的認可，其弟子與徑山弟子也互相進行密切的往來交流，他成了日本臨濟宗楊岐派的祖師。這幅《無準師范像》是中日宗教藝術、文化交流上的重要橋梁，通過圓爾辨圓在日的弘法，徑山成為日本臨濟宗楊岐派的祖庭，禪宗文化也在日本文化中扎根。

四、結 語

綜上所述，《無準師范像》作為一幅高僧的肖像畫，在當時原是祝壽之用，而后成為圓爾辨圓的無準師范法嗣身份的證據。藏在這幅頂相畫背后的，是它溝通中日宗教文化藝術的積極作用?！稛o準師范像》傳入日本后，幾乎成為日本禪宗頂相畫的一種標準范式，這對現今研究其他頂相畫也有著重要意義。

（福建幼兒師范高等?？茖W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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