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方晨
自《加速主義宣言》發表以來,“加速主義”這一話題便逐漸受到關注。“加速主義”概念最早由“加速主義之父”尼克·蘭德(Nick Land)提出。隨后,左翼加速主義學者尼克·斯爾尼塞克(Nick Srnicek)對“加速主義”進行了概念界定,它是指“一切試圖加快資本主義所固有的擴張和進步的趨勢,以便把資本主義推向危機和崩潰的理論和實踐。”1復旦大學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心等:《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發展報告(2017)》,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3頁。加速主義的研究熱度呈現出不斷上升的趨勢,成為資本主義新形態批判的一個新的領域以及中國化馬克思主義與國外馬克思主義進行溝通對話的全新話題。
以哈特穆特·羅薩(Hartmut Rosa)為代表的加速主義者將社會加速分為技術加速、社會變遷加速和生活節奏加速三個維度,并圍繞三個維度展開了系統論述:社會變遷的加速會導致人們生活步調的加速,而生活步調的加速又會進一步導致科技的加速,反之亦然,這三個維度構成了一個自我驅動的封閉循環系統。
科技加速指“目標明確的、技術的,特別是工藝的(也就是說機械的)加速過程”。1[德]哈特穆特·羅薩:《加速:現代社會中時間結構的改變》,董璐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86頁。新技術的使用、現代機器的普及,不僅沒有降低工人的勞動強度,反而給工人帶來更多的壓力。一方面,機器的運轉速度日益提升,工人只有以更快的速度去從事勞動才能跟上機器的運轉速度;另一方面,現代社會中,新技術被大量廣泛運用,科技的不斷更新與應用要求人們必須不斷加快學習,以更快的速度適應新技術的更新換代,避免被技術所淘汰。科技的加速使人類被各種電子設備所環繞,各類現代加速技術替代傳統的人工模式而成為新的監控模式,由電子監控、電子罰單等構建的現代技術監控模式使得每個個體都難逃被監控的宿命,人們的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節奏被支配,人們害怕減速,擔心被淘汰,心理恐慌加劇。為了在技術的競爭中占據優勢,加速內卷和忙碌成為每個人的日常生活狀態。人被迫服從于機器與科技,科技的使用非但沒有推動人的解放,反而把人壓制得更緊,人的解放與自由更無從談起。
社會變遷的加速是指“用以指導行為的經驗和期待的失效速率的不斷增加,以及‘現在’這一時間區間分別在功能領域、價值領域和行為領域中的不斷萎縮”。1Hartmut Rosa,Social Acceleration: A New Theory of Modernity,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3, p. 76.社會變遷的加速改變了時間運行模式,使人與人、人與物的關系更加脆弱與易變,人無法在急劇變遷的社會中得到承認。首先,從人與物的關系上講,社會加速使人與物的關系變得短暫且脆弱。一方面,人們可以在點擊屏幕的彈指一揮間完成物品的購買行為,但是卻無法擁有足夠的時間去消費物品;另一方面,物品本身的更新換代速度日益提升,使得人們在尚未熟悉一件物品時,物品本身就已經過時,而這導致人們不停地去購買新的物品,不斷地對自己的物品進行更新換代,繼而不斷地去占有更多的物品。社會加速只是使人們表面占據了更多的物品,但最終結果卻是人們在瘋狂的購買中迷失了對人與物關系的真正認識,無法真正地擁有物本身。其次,人與人的關系在加速社會也同樣急劇變化。如同人與物的關系一樣,人與人的關系在加速社會無法得到相互承認,無法從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中獲得認同感,無法獲得來自社會的歸屬感,自然也就無法從中建立起自我的認同,現代人的精神生活未能像物質生活一樣變得豐富多彩而是異常空虛。
生活步調的加速即人們在單位時間內完成的事件增多,使得人們的時間匱乏感不斷增強。較之于前代人,現代社會中的個體在同樣的單位時間內所體驗到的事物更多,這似乎給人造成這樣一種虛假的印象,即現代人的生命意義更加豐富,生命厚度增加。但事實卻是,日益加快的生活步調帶給人的卻是生命的壓縮,并且這種壓縮是以一種非常隱蔽的方式進行的。以人類的睡眠時間為例,在20 世紀及之前,人類的睡眠時間可達10 小時左右,然而,當代人的平均睡眠時間卻不足7 個小時。不僅如此,當代人對于睡眠時間的短缺還存在著矛盾觀點,一方面,大部分人能親身感受到自己睡眠時間的短缺,但另一方面,如果將大量的時間花費在睡眠上面,部分人卻又認為這是一種時間的浪費。究其原因,睡眠時間短缺的背后并非只是當代人時間觀念的轉變,而是社會加速及資本邏輯滲入的結果。在不斷加速的資本主義社會,睡眠已不再是單純恢復勞動者勞動能力的生物體機能,而是淪為資本積累的準備階段。不僅如此,資本主義還以一種隱蔽的方式模糊了現代人工作時間與休閑時間的界限,導致工作時間與休閑時間相互滲透,人們常常在休閑時間內被迫從事工作,這就導致了休閑時間的虛置,現代人休閑、思考的自由時間被無形侵占。因此,現代人進入到了瓦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說的體驗豐富但經驗很匱乏的時代。
加速主義者認為異化是一種沒有關系或有內在缺陷的關系,而加速是造成異化的根源,因為加速打破了人與社會之間相對穩定的關系,人們為了追趕日益加速的社會節奏而不得不打破正常節奏,最終結果便是被卷入并淹沒于加速浪潮之中。
如前所述,異化是自我與世界之間的深層關系扭曲。人,首先作為一種身體性存在處于空間之中,世界對人來說意味著一種空間性的延展。因此,人首先會對自身在世界空間內的位置進行定位。在現代社會,人與世界空間之間的親密性被分離開來,不再受到物理空間與距離遠近的羈絆,特別是隨著數字化的發展,時間與空間的關系發生脫嵌,空間和位置的重要性下降。在各類以加速為目的的技術推動下,真實在場的體驗感消失,人的感知能力逐漸走向去現實化、去多樣性。在前資本主義社會,人們可以通過時間的流逝對事物進行把握,自然的交替輪回是主要的生存模式。在當代社會,以光速般發展的實時傳輸技術剝奪了人的視野,時間衡量標準受到光速般的速度沖擊,“在場”“在線”“曝光”成為事物的存在方式和人的生存選擇。加速社會造成人與人關系的疏遠,例如,一則朋友圈動態可能會引發圍觀好友的興奮、悲傷等情緒反應,朋友圈等虛擬空間成為人際交往的新平臺,以技術平臺為中介的交往成為新的交往模式,人際之間的交往被弱化為媒介間的交流。同時,在當代社會,遷居與流動成為常態,這一狀態導致現代人對家園這一地方認同感的消失,這些空間不再承載回憶與故事,在此基礎上形成的鄉愁感也隨即被侵蝕,人與空間、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得愈發冷漠。由此,社會加速導致了人與空間關系的異化。
物界在社會加速理論中至少包括人類生產出來的物和所消費的物兩個層面,物界異化相應地包括了人與生產物和消費物的異化。一方面,人類總是會在勞動或生活時與一些物產生聯系,人類的感官始終面向著這些物,這些物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了個人特質和身份認同的標志,物成為人的棲息之處,人被納入到了物界之中,如果物被丟棄,也就意味著人本身的特質被改變。因此,相互融合構成了人與物界聯系的主要方式甚至是唯一方式,除此之外,缺少其他有效結合方式,異化狀態由此而發生。另一方面,社會的不斷加速導致對物品的道德消費超越了理性消費和物理消費,物品的物理層面還尚未被消費掉時物本身就被替換或者丟棄,一些物品的修理成本甚至比購買新的物品更加昂貴。此外,在技術不斷加速的世界中,各種遠程傳播手段組建而成的透明世界成了人類新的活動舞臺。以電腦屏幕為代表的玻璃窗口是現實世界與虛擬世界交互的界面,通過點擊電腦屏幕上的標題,人們便可以進入虛擬世界并在虛擬世界獲得特殊的時空體驗,雖然這些虛擬的體驗在現實的世界中沒有實體性和視覺上的存在。此類先進的技術系統使人類獲得了一種天涯近在咫尺的感覺,每個人所處的地理位置雖然不同,但均被收縮并集中在某一個沒有現實定位的端點上,人類由此進入到了不分晝夜的空間中。位置和地點可以隨著人們的意愿而任意切換,虛擬界面日益透明化。人的主體性在急速更新的社會產品面前不斷被湮沒,既有的經驗在加速社會中變得愈發沒有價值,于是,主體與周圍物的世界相異化。
在受競爭邏輯支配的加速社會中,人與空間、人與物的聯系時間變短,體驗時間縮減。在加速社會中,人們為了完成多種任務必須一直使用各種設備,但是人并未真正地試圖去理解它們,這里出現的異化在于人們并未去仔細了解所使用的物。信息過載也是現代社會異化的原因之一,因為大部分物品的說明書或者所簽署的合約書,其信息量如此之大以至于人們根本來不及詳細閱讀。加速社會中的主體被“事件清單”所支配著,人們刻意選擇忽略或遺忘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將自己一頭埋入那些可以即刻得到滿足的消費活動之中,不再去從事自己想做的事情,生活體驗、自我意愿等關乎美好生活實現的要素與人的實際行動相分離。
本雅明認為“體驗”是短暫的、流于表面的,而“經驗”則會轉化為人內心深處的體驗,持續時間較長。社會的持續加速使得現代人的體驗非常豐富,但急劇增加的體驗卻導致諸多的體驗在遠未形成經驗時就不得不投入到新的體驗中。由此,加速社會中的人總是體驗很豐富但經驗卻異常匱乏。羅薩認為鐘表上的時間是可以直觀測量的,但是作為內在時間體驗的時間流逝感卻是難以直接測量的。在傳統的時間體驗中,存在著“主觀時間體驗矛盾”,即人們所體驗到的時間與記憶的時間是非對稱的,當人們從事自己喜歡的事情,這時的體驗是多種多樣的,并且時間也會流逝得很快,當回想起這一天所從事的活動時反而會覺得時間過得很久,此即主觀時間體驗的矛盾。加速導致各種新事物產生,社會的穩定系統正遭受攻擊,各類事物的時效性縮短,一切都變得太快了。加速社會的“提升邏輯”使人們相信美好生活就是充滿豐富體驗的生活,然而由于人生是短暫的,這就促使人們不斷加速生活節奏,以更多地體驗紛繁世界的景觀。在加速社會,這一時間體驗矛盾進一步發生了變化,“體驗短—經驗短”的時間體驗模式變得較為常見,人的體驗成為孤立性的片段式體驗,在活動結束后并不會給人的記憶留下痕跡,深層次的記憶痕跡消失,主體所花費及體驗到的時間與自己相異化,特別是由于主體無法從時間流逝中吸收與占有足夠的經驗更進一步加劇了異化現象。按照科技發展的一般規律,科技是重要的輔助手段,科技的加速發展會提升人們的工作效率,縮短人們的工作時間。然而,科技加速導致新事物不斷出現,人們所需要處理的事務量遠遠超過了科技本身發展的速度,這導致人們必須在更短的時間或者相同時間內忙于更多的事物,時間的缺乏感和壓迫感增加。
具有主體能動性的人本來應該通過與物界的合理互動來充實自我,通過多維的現實體驗來充實自我,繼而將商品、行動、體驗等各類要素整合成完整的生活,以此確定自我的坐標。現代社會為了保持增長、創新和加速,依賴于對社會成員能量和資源的激勵,這意味著個人必須投入更多的精力來維持自己的競爭力和資源水平,以此來維持自己的位置,這導致某些人在“過度開發”個人資源的過程中過度勞累而死亡。社會加速導致了自我與世界關系的分崩離析,人無法將時間、空間、體驗、物界等整合為一個完整的系統,深度的自我異化不可避免。不僅如此,技術的微型化發展趨勢越發明顯,使得技術在人體內部也創造出一種類似于真實世界的競速感覺。人本身的生存活動變成了一種空洞的存在,由速度和技術營造的在場感既非主觀的也非客觀的,而是由各類電磁波信號匯聚而成的圖像,人類的生存景觀由一幅幅的技術生存景觀拼湊而成,人的存在成為虛擬的存在,速度的幻覺成為維系著現代人的在場感,人所高揚的主體性和生存意義被顛覆。保羅·維希留(Paul Virilio)通過對這樣一種在場形式的分析,從較為細節的角度揭示了當代人的生存境遇,各類以加速為目的的技術對人的感官進行了肢解,主體的感覺本身被媒介架空,人的生存體驗成為一種虛假的形式,集體焦慮和恐慌成為現代人的生存常態。技術使一切事物臣服于速度原則,由加速引發的失神癥成為新病態,人類被迫適應不斷升級的加速過程,而這對于現代人來說則是一種深層次的異化。自我異化的本質就是個體本身與世界的連接能力發生異化,人的經驗無法被轉化為體驗,自我本身開始被不斷內耗,身份認同開始產生危機,失去了穩定的前進方向,在不斷加速的社會中開始感到孤立無援,離美好生活的目標漸行漸遠。
新異化理論激活了長期以來被忽視的異化問題研究傳統,重新激活了異化概念并賦予了其新的內涵,繼承并進一步發展了馬克思的異化理論。新異化理論旨在探討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的動力邏輯,為當代資本主義社會批判理論特別是左翼學者的研究提供了獨特的方法論貢獻。
在201Alex Williams, Nick Srnicek, Accelerate: Manifesto for an Accelerationist, Politics, Cambridge: MIT Press, 2014, p.353.5年出版的《創造未來:后資本主義與一個沒有工作的世界》一書中,尼克·斯爾尼塞克(Nick Srnicek)和艾利克斯·威廉姆斯(Alex Williams)進一步考察了加速主義產生的新自由主義政治經濟學基礎,認為加速主義是從新自由主義內部萌芽誕生的,因而加速主義的批判是一種內生的批判而非單純的外在反對。新自由主義對于加速問題的思考基于其是否符合政治經濟學的增殖規律和要求,而非人類的發展要求和勞動者的生命權力。加速主義是在試圖破解新自由主義對勞動者規訓的意識形態迷霧中發展壯大的,認為要通過建構資本主義的技術平臺、奪取技術領導權、以共鳴對抗異化等手段來超越資本主義。
加速主義者認為,對于資本主義在長期歷史發展進程中所取得的物質財富,不應該采取單純的拒斥態度而是要對資本主義的物質基礎進行合理的引導,將其變為公共性質的財產。正如《加速主義宣言》中所說:“現存的基礎設施并不屬于需要被摧毀的資本主義。”1Alex Williams, Nick Srnicek, Accelerate: Manifesto for an Accelerationist, Politics, Cambridge: MIT Press, 2014, p.353.加速主義者的目的是要將資本主義科學技術的資本家私人占有變為社會公共占有,充分挖掘科學技術所具有的真正價值。
在長期的歷史發展過程中,資本、政治等要素貫穿于技術創新、應用等發展過程的始終,技術已褪去了單純的技術性質而淪為了資本主義的附庸,由技術發明創造所形成的經濟價值被資本家占有。然而,斯爾尼塞克和威廉姆斯認為資本主義發展到當代,科學技術本身所具有的巨大潛力卻也給資本主義帶來了諸多的不確定性,使資本主義對科學技術產生了某種畏懼感。一旦在資本主義社會被壓抑的科學技術釋放出其全部潛能,資本主義就有可能被加速超越,因為在加速主義看來,科學技術具有“創造性破壞”的特征,其本身可以充當推動社會革命及人本身解放的重要工具繼而產生更為強大的影響力。同時,加速主義者并非一味地強調技術的決定性作用,單純的技術發展并不能解決一切社會問題,必須擺正技術與人的關系,在采取社會政治行動的基礎上使技術服務于人,形成技術與社會、技術與人的良性互動。
加速主義者認為新社會的誕生必須先進行經濟和社會的各類實驗。斯爾尼塞克和威廉姆斯發起的“賽博協同工程”就是進行新社會實驗的實踐嘗試,這一重大的實驗盡可能地廣泛利用資本主義的先進技術。例如,該項目運用量化研究的方法建構起一套幫助政府進行智能決策的創新協同系統,其目的旨在探索出一套新的社會藍圖。在這一系統中,為了有效防止政府對于權力的濫用,控制論的觀念被應用于系統之中,電腦的信息數據處理受到限制,企業的自由度在一定程度上得以保障。
以馬爾庫塞為代表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認為,批判資本主義不能只批判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如何擺脫技術和機器的資本主義控制方式也是資本主義批判的重要維度。爭奪技術領導權是加速主義者的重要設想,這與資本主義進入數字時代的大背景密不可分,斯爾尼塞克和威廉姆斯認為技術是資本主義本身的重要組成部分,若要超越資本主義就必須以一種積極的態度去全面衡量技術對社會的作用,主動從資產階級手中奪取技術的領導權,并在此基礎上建立公眾平臺,重新將技術領導權賦予社會成員,使技術本身的價值為廣大的社會成員所享受。加速主義者認為,在當前的資本主義制度內,純粹的技術本身是不存在的。受到資本主義政權支配的技術加速過程,并未使社會大眾在高效便捷的工作生活中獲得更多的自由時間,反而導致了社會主體在資本主義的隱匿中被剝奪,大量的自由時間被侵占和萎縮。
從辯證視角來看,技術是科學知識與物質世界結合維度上的產物,這就既意味著技術可以為資本主義所控制與利用,同時也表明無產階級可以奪取技術領導權實現自身解放。斯爾尼塞克和威廉姆斯認為,社會革命與運動必須在意識和現實層面將技術的領導權掌握在自己手中。具體來講,應及早建立異于資本主義的新的經濟基礎和能夠充分表明社會大眾思想觀念的相應的上層建筑,繼而在此基礎上構建新的社會形態。其次,要對充當資本主義意志表達方式的媒介進行革命與創新。要對媒介進行民主化的改革,使媒介朝著民主化和大眾化的方向發展,使社會廣大民眾掌握媒介,改變資本主義制度下的媒介對事件的歪曲報道與表達。再次,對無產階級的力量進行整合,將那些較為分散的和組織形式較為渙散的無產階級以新的權力結構方式組織起來,振興無產階級的階級力量。此外,針對數字資本主義時代的來臨,斯爾尼塞克和威廉姆斯認為還必須注重數字平臺的斗爭。“平臺就是全球社會的基礎設施。平臺建立了參數,決定了在行為上和意識形態上什么是可能的。”1Alex Williams, Nick Srnicek, Accelerate: Manifesto for an Accelerationist Politics, Cambridge: MIT Press, 2014, p.355.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平臺將廠家、賣家、買家等各類用戶緊緊聚合在一起,亞馬遜、谷歌、臉書等重要的互聯網平臺誕生,在經濟活動中發揮著基礎性作用。不僅如此,平臺不僅僅是一個工具,其使用規則也在以一種隱蔽的方式支配著現代人的生活,如果人們不遵守平臺規則也就意味著喪失了對平臺的使用權,與社會的交流也就隨之被切斷。由于平臺的重要性,資本主義必然會絞盡腦汁去控制平臺,想方設法按照資本主義的利益去改造和設置平臺規則,用戶在平臺上的每一次瀏覽、點擊、關注、轉發、購買活動都會轉化為數據而被平臺資本所無償占有,最終在大數據的分析之下把用戶感興趣的信息再次精準投喂給用戶,平臺淪為了資本家瘋狂榨取利潤的空間。
針對社會加速帶來的諸多問題,羅薩同法蘭克福的前輩一樣試圖積極解決異化問題,但羅薩的解決方案又與之不同,體現了方法論的轉向。一方面,法蘭克福學派第一代代表人物提出克服異化的措施大都是從社會減速的層面來談的,如對技術理性的拒斥、馬爾庫塞的大拒絕等。另一方面,以哈貝馬斯為代表的重建交往理性方案也是行不通的,因為在晚期資本主義社會中,每個人都被巨大且隱形的時間體制所管理,并且加速社會所創造的時間體制是非政治性的,由時間體制所架構的交往關系消解了主體間交往的可能性。因此,消除異化的可能性就自然落在了共鳴概念上。
在羅薩看來,共鳴概念非常適合描述關系模式,它為分析人類生活的各個領域與世界的關系提供了巨大的潛力。共鳴是一個規范性概念,既是美好生活的衡量標準,也是社會哲學的規范標準。按照拉丁語詞源,共振首先是一種聲學現象,它描述了兩個振動體之間的一種特定關系,一個物體的振動促使另一個物體自身依次振動。如果你敲擊靠近一個音叉的另一個音叉,第二個音叉將開始以它自己的頻率振動。只有當一個物體的振動刺激另一個物體產生自己的頻率時,才會產生共振。處于共振關系中的兩個物體的振動可以相互加強,它們的振幅越來越大。例如,將振動的音叉放在鋼琴的琴身上,會使樂器隨之振動,產生的聲音比音叉單獨發出的聲音要大得多。
共鳴不是一種情緒狀態,而是一種關系模式,是主體與世界的某個部分之間的特定關系模式。人的主體性和社會主體間性基本上是通過建立基本的共鳴關系而發展起來的,人的存在是由他們對共鳴關系的渴望所塑造的。通過情感和情感、內在興趣和感知的自我效能感的形成,主體與世界相互影響和轉化。悲傷或孤獨等“負面”情緒會導致積極的共鳴體驗,但也只是表達了一個普遍的事實經驗。對于人類與世界關系來說,共振體驗的范疇可以被理解為由身體、思想和有形世界的瞬間匯聚運動組成的三音和弦。羅薩的共振概念較少關注個人共振體驗,而更多地關注建立穩定共振軸所需的條件。共振軸只有在主體和世界之間建立穩定的關系時才存在。自然、藝術和宗教是現代社會的組成性共振空間,許多人在這些領域建立了他們個人的共鳴軸。與此同時,共鳴不是回聲,而是響應式的關系,需要雙方用自己的聲音說話。共鳴關系要求主體和世界都足夠“封閉”或自洽,以便每個人都以自己的聲音說話,同時保持足夠開放以被對方影響或觸及。在共鳴關系中,身體與世界是互動式的反應關系。
羅薩分析了共鳴與異化的辯證法。共鳴只有在沉默和陌生的他者的背景下才有可能,相反,尚未沉默的東西只能是一種對共鳴之前的信念。從這個意義上說,深刻的共鳴是處理最初看起來沉默或令人厭惡的事物的先決條件,這種方式不是占有性的,而是適應性的。此外,羅薩還對比了共鳴概念與其老師阿克塞爾·霍耐特(Axel Honneth)的“承認”理論。羅薩認為,在社會關系領域,共鳴和承認并非同一概念。主體為了獲得社會的承認,需要為承認而斗爭,只有這樣才能在主體間的交流中獲得自我規定。因此,承認理論在某種程度上形成于競爭基礎之上。羅薩認為承認似乎在某些方面是一種稀缺商品,當談到愛或競爭時(后者對霍耐特來說非常重要),承認一個人(贏家)幾乎必然意味著無視或鄙視另一個人(輸家)。相比之下,共鳴不是在競爭基礎上分配的,共鳴始終是一個動態事件,是一種充滿活力的響應關系的表達,是指兩個或多個主體之間發生的關系,即雙方用各自的聲音進行交流。作為一種共鳴體驗的愛不是指愛或被愛的事實,而是指相互的、變革的、流動的時刻。因此,與承認相反,共鳴不需要中介(例如共享規范和價值觀),因為主體首先能夠識別(或忽視)彼此,共鳴概念取消了自我與世界之間關系的劃分。在羅薩看來,共鳴與異化之間不是對立的,在共鳴與異化的不斷相互轉化過程中才能通向美好的生活世界。總之,共鳴最重要的作用就是要在超越異化這一“無關系的關系”中去重建人與世界的關系,使人、社會、自然之間形成良好互動關系,沿著清晰的共鳴軸進行共振以此適應社會的加速節奏,使人的身體節奏能夠與社會速度保持相對一致。
加速主義是面對資本主義社會加速問題而興起的理論,具有鮮明的理論背景與理論指向性。然而,由于加速主義的理論對馬克思的經典文本作了很大程度的誤讀,注定是一種存在先天缺陷的理論。“加速主義思潮的根本悖論在于,它一方面保留了馬克思的觀點,另一方面又取消馬克思主義的立場。”1雷禹:《加速主義思潮的悖論、教訓及其啟示——基于歷史唯物主義的批判性考察》,《世界哲學》2023年第3 期。加速主義對于技術、生產力、生產關系的辯證認識存在很大問題,他們只把握到淺層次的社會加速現象而未能意識到資本加速的根源,只能將加速問題引入到文化層面,自然也就難以找到真正的社會革命主體,其組織形式與行動目標最終也只能流于形式。
“從馬克思主義的角度審視加速主義,有助于我們認清這一思潮的局限,闡明歷史唯物主義和歷史辯證法的科學內涵,從而捍衛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1雷禹、藍江:《馬克思主義與加速主義——兼論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機器論片段”的當代價值》,《國外理論動態》2019年第11 期。從誕生之日起,加速主義便以較為激進的姿態博取了大眾的眼球。然而,加速主義卻試圖將馬克思奉為加速主義的開創者并試圖對其進行主觀化的修正,在諸多方面都超出了馬克思主義的科學范圍。結果便是,加速主義在反對資本主義的過程中陷入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囚籠,加速主義引發的問題遠比其帶來的理論貢獻要大。
1.加速主義拋開生產方式的變革談論社會加速問題
加速主義對變革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問題避而不談。“這不是說加速主義將自己裝扮成為一個無中生有的預先設定好的藍圖,而是一種復雜的理性機制,就像沒有任何個體的決策者的策略一樣。”2Alex Williams, Strategy without A Strategiser, Angelaki, vol. 24, 2019, p. 22.若要推翻資本主義,就不能試圖躲到某個犄角旮旯里向龐大的資本主義體系發動偷襲。歷史唯物主義認為,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生產力的不斷發展最終會突破生產關系的桎梏,這一過程是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在這一問題上,加速主義認為通過加速便可以推動資本主義進入后資本主義時代,這就嚴重地誤判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韌性與張力,低估了資本主義將科學技術轉化為鞏固自身統治的狡猾性。結果便是,加速主義提出的超越路徑在某種程度上淪為了進化論意義上的思考。因此,“左翼加速主義犯了‘以偏概全’錯誤,表現為將馬克思對技術生產力的辯證分析轉化為對技術生產力的盲目崇拜。”3楊慧民、張一波:《“加速”視域下的馬克思資本邏輯批判》,《大連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5 期。當今資本主義科技力量的迅速發展非但沒有導致資本主義覆滅,反而使其統治力量越來越隱蔽。若不采用暴力手段徹底變革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資本主義是不可能發生實質性變化的。然而,加速主義研究者更多基于經驗層面來把握社會癥候,忽視了社會加速的內在根源與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自我調整。例如,借助共鳴來對抗異化顯然不能真正克服異化而只能淪為對異化的妥協,因為只要資本還處于宰制地位,那么人就無法實現真正意義上的自由。因此,加速主義的研究最終注定只是一場幻想。
加速主義認為在無需摧毀資本主義物質基礎的條件下便可以將技術引向公共性質的運用,陷入技術決定論的誤區。加速主義將《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的“機器論”部分及相關文本視為圣經,認為依靠智識和技術并將技術由原先的資本主義運用轉化為具有公共性質的運用便可以摧毀資本主義。“在這個計劃中,不需要摧毀新自由主義的物質平臺。只需要重新將其導向公共目的。現存的基礎設施并不屬于需要摧毀的資本主義階段,而是走向后資本主義的跳板。”4Armen Avanessian, et al. (eds.), Accelerate: The Accelerationist Reader, Falmouth: Urbanomic, 2014, p. 355.加速主義的設想固然是美好的,然而他們卻低估了實現這一設想的條件與難度。一方面,資本主義不會也不可能主動將自身發展成果主動相送,這一向后資本主義社會過渡的策略顯然低估了與資本主義進行斗爭的難度。另一方面,加速主義將技術解放的潛能過度夸大,將技術發展速度視為擺脫資本主義制度下主體被剝削狀態的革命手段,在某種程度上滑向了技術超信主義。在馬克思看來,技術的加速最終會成為一種與工人相異化的產物。由于工人的勞動“被包含在機器體系本身的總過程中”,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 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74頁。相應地,工人的勞動過程也是由機器的死勞動控制而非工人的活勞動主導。追求剩余價值最大化依舊是運用機器的最終目的,工人并不會由于機器自動化過程節約的勞動時間而得以解放。由此來看,加速主義的觀點只看到了機器自動化帶來的表面結果而忽略了主導機器自動化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不僅如此,加速主義者更鐘情于談論當下卻很少提及未來,對于實現共產主義目標的一些關鍵性要素避而不談,例如馬克思主義所論及的階級消亡、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分配方式等概念,而這充分體現了加速主義的歷史局限性。
2.加速主義在斗爭的策略上具有較強的烏托邦性質
加速主義缺乏對社會革命主體的認知,難以找到真正的革命斗爭主體。斯爾尼塞克和威廉姆斯等加速主義者已然意識到了技術發展的主導權并不會自動落到勞動階級手中,他們也提出了奪取社會技術領導權的觀點。但是,加速主義者對于如何掌握技術領導權卻并未明確提及,他們的理論呈現出的更多是描述性特征。例如,斯爾尼塞克在《平臺資本主義》一書中論述了數字資本主義的五大平臺與三大要素,同時也論述了身處平臺資本主義中的無產階級的邊緣化特征,但卻對于平臺資本主義新形勢下的革命行動策略與方向輕描淡寫。因此,加速主義者只是單方面強調技術可能引發的革命性,卻漠視、忽略了革命主體及革命實踐策略,只是奪取社會技術的領導權,而非以革命暴力奪取政權。更進一步地講,即使技術進步推動了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引發社會革命,其最終也并不一定能夠保證共產主義目標的實現。不僅如此,加速主義認為資本主義是一個善于進行自我調節的系統,它能夠根據斗爭形勢的發展進行自我調整,游行、罷工等傳統的斗爭策略已然無法奏效,因為資本主義已對傳統的斗爭形式發展出一整套嫻熟的應對策略。為此,加速主義者認為要主動奪取技術領導權,掌握媒介主導權,創立知識平臺,凝聚起無產階級的力量,提出讓資本主義創造出的技術怪物在摧毀資本主義大廈后重新開始建設,繼而通過彎道超車的方式超越資本主義的極端化方案。加速主義將加速社會視作一輛滿載乘客的正在高速疾馳并且隨時可能失控的列車,當列車與控制者一同摧毀后,由那些列車上的幸存者負責重新建設家園。殊不知,加速主義低估了資本主義維持自身統治的巨大潛力,淪為一種經驗論意義上的思考。不僅如此,加速主義沒有創立起一個能夠領導技術加速的有力組織,難以有效激發起數字資本主義時代具有高度流動性的無產階級。可見,加速主義的主張忽略了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之間矛盾的不可調和性,加速主義只是對資本主義的技術進行加速而非對資本主義的固有矛盾進行加速,墜入了達爾文進化論意義上的邏輯模式,階級斗爭的必要性被否定,馬克思主義所表現出的鮮明革命主體性被淡化,最終偏離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軌道。
加速主義未能正確對待技術、生產力、生產關系之間的辯證關系,其斗爭策略顯得過于青澀。從表面來看,斯爾尼塞克和威廉姆斯等加速主義者試圖通過技術加速推動資本主義滅亡的論證思路符合歷史唯物主義研究的基本特性,但事實并非如此,技術≠生產力,技術進步≠生產力進步。技術是生產力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但技術轉化為生產力的過程是一個系統諸要素發揮合力的過程,需要勞動者、勞動對象、勞動工具的協同作用。不可否認,技術在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確實發揮了很大作用,特別是在資本主義發展初期,每一次工業革命都是由技術發明與創造推動的,在這一時期的絕大多數技術發明也轉化為了社會生產力。加速主義自認為的用以加速超越資本主義的方法只能暫時加速資本主義發展,不可能真正推動歷史的進步。此外,技術在推動生產力發展的過程中也造成了主體的被奴役和異化,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技術越來越具有了自己的目的,它將人視為工具,資本主義社會后期技術造成的異化危害已超越技術帶來的進步。對此,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早已對此進行了揭示。技術進步與加速不等同于生產力的進步,它有可能引發主體和社會的異化。更進一步看,資本主義本身并不能掌控其所創造出來的技術怪物,那么無產階級如何能夠確保對強大的技術進行馴服呢?沒有人能夠成功預測到技術加速帶來的究竟是變革還是災難。顯然,加速主義的觀點未免顯得過于樂觀與青澀。
3.加速主義試圖對歷史唯物主義進行加速主義化的解構
加速主義者以速度作為本體論分析人類社會的發展規律,陷入新的拜物教泥潭。例如,以羅薩為代表的加速主義者將速度競爭邏輯視為人類社會的驅動邏輯,認為“加速”構成了現代化的核心過程與基本原則,生活于加速社會的個體只能在妥協之中實現與世界的共鳴。就歷史發展的動力而言,加速主義往往將速度視為人類社會發展的終極動力,速度被置于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規律之前。社會加速被當作一種先天規律而置于對人類社會發展進程的分析之中,“而不是在對人類歷史發展過程和規律的科學把握中反觀速度的變化”。1姜淑娟:《當代西方左翼對資本主義社會加速的批判性考察》,《世界哲學》2023年第4 期。更進一步講,加速主義將社會加速抬到了關乎人類社會發展本質的層面,忽略了處于實踐關系之中的現實的人及其實踐活動才是掌握社會速度的主體這一客觀事實。按照馬克思對拜物教的分析,拜物教形成的原因之一便是“把人們的社會生產關系和受這些關系支配的物所獲得的規定性看作物的自然屬性”。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 卷)(下),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02頁。由于加速主義將社會加速當作了人類社會的內在規定與自然屬性,顛倒了主體與物的關系,看不到從事實踐活動的人才是社會加速的主體,自然也就無法意識到社會速度會伴隨著人類實踐深化而發生相應改變的事實。按照拜物教的分析理路,加速主義對“速度”這一物的崇拜遮蔽了對“人—物”關系的正確認知,將速度本身視為與人毫無關系的先天自然存在物。就此而言,加速主義的觀點充其量不過是拜物教在當今社會的變體,是不折不扣的速度本體論觀點。
加速主義未能以生產方式的變革為切入點對社會速度問題進行闡釋,背離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根基。從加速主義的邏輯體系來看,展開對加速主義批判的第一個前置性問題便是歷史本身是否能被加速。歷史唯物主義對這一問題持肯定態度,但是這種肯定并非無條件的肯定。“在一定的經濟和政治條件下能加速工人階級的解放,這是毫無疑問的。”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3 卷),人民出版社,2009,第22頁。也就是說,歷史本身能否被加速是具體的有條件的,它必須建立在生產方式變革的基礎之上。在加速主義的論域之中,馬克思由于對資本主義帶來的生產力快速發展進行了肯定而被奉為加速主義的先驅。事實卻是,加速主義只是功利性地抓住了馬克思的個別觀點,并未真正領會歷史唯物主義的真諦。例如,在《資本論》中,馬克思認為機器和技術的出現不是單純為了提高勞動者的勞動效率,其目的是最終將勞動者的必要勞動時間壓縮到最低程度,因為機器體系往往存在于工廠大量存在的地方。技術自動化雖然減少了直接勞動,但技術與勞動的不可分離性卻同時導致一種更加系統化的抽象勞動在全社會形成。工人的活勞動淪為了機器和技術的義肢,受機器的支配。因此,由機器自動化引起的直接勞動減少并不能導致資本主義剝削體系的崩潰,反而這一社會化抽象勞動會進一步鞏固現有統治體系。由此可見,馬克思對資本主義促進的生產力快速發展繼而引發的加速現象并非持單純的肯定態度,而是將資本主義加速現象放置于人類歷史長河之中進行辯證考察,一方面充分肯定了資本主義對生產力快速發展帶來的促進作用,另一方面則批判了資本主義引發的一系列問題,將社會歷史本身視作內在矛盾的運動過程。從根本上而言,只有將加速問題置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之中,才能清楚認識到資本才是社會加速的幕后主使,現實社會中的一系列加速現象不過是資本邏輯在現代社會的多種演繹方式。因此,加速主義是一種非理性的唯意志論,最終對歷史唯物主義進行了加速主義化的解構。這也便不難理解,雖然加速主義學者一直在積極地否定資本主義,但加速主義往往否定資本邏輯的主導機制,而將社會加速引向文化層面和精神維度,這種批判思路最終結果就是導致以加速為核心的現代社會與資本主義之間發生內在斷裂,像羅薩一樣淪落到渴求“共振”的虛幻路徑中。
從根本上而言,加速主義批判理論缺失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指導。然而,若要始終保持歷史唯物主義的活力,就必須推動歷史唯物主義與時代的相互交流。不可否認,加速主義批判理論基于社會加速維度對當代社會進行了較為深入的考察,加速主義批判理論并非一無是處,我們不能完全忽略其在當今時代應有的價值與意義。
1.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的新異化現象
加速主義揭示的異化現象深刻印證了馬克思對于機器和自動化問題的思考。《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被左翼加速主義者視為“圣經”和理論源頭,馬克思在手稿中揭示了機器自動化并非只是用來解決工人勞動力缺乏的問題,而是對工人剩余價值的剝削,“科學通過機器的構造驅使那些沒有生命的機器肢體有目的地作為自動機來運轉,這種科學并不存在于工人的意識中,而是作為異己的力量,作為機器本身的力量,通過機器對工人發生作用。”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 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91頁。21 世紀發生的種種現象再次證明了馬克思的深刻洞察力,資本主義社會的技術加速并沒有增加人的自由時間和自由程度,技術加速導致生活節奏加速,時間機制發生內在轉型,作為人生物體自身的速度與作為社會一般速度之間產生嚴重裂痕,時間成為資本主義對社會個體進行精準化控制的方式,人們更多地被技術所裹脅,在忙碌的加速社會中疲于奔命。因此,加速主義對當代資本主義社會新異化現象的分析印證了馬克思對機器自動化問題的思考,捕捉到了當代資本主義的諸多新變化。不僅如此,加速主義的研究有助于厘清馬克思主義中所蘊含的有關于速度的觀點,在批判資本主義社會加速問題的過程中把握馬克思主義對速度問題的科學論斷,推動馬克思主義在當代社會的運用繼而獲得更為持久的批判效力。
2.拓寬了對于資本主義現代性問題的認知
以羅薩為例,作為加速主義的代表人物和法蘭克福學派的繼承人,羅薩繼承和延續了法蘭克福學派對資本主義現代性問題的批判傳統,將資本主義現代性問題納入研究視野。羅薩在洞察資本主義諸多變化的基礎上,提出了“現代性即速度”的命題,以加速問題展開了其對資本主義現代性問題的批判。更進一步講,加速主義反映的矛盾是西方現代性本身所固有的內在矛盾,這一矛盾推動著資本的加速運轉。一方面,羅薩的加速批判理論在很大程度上破除了法蘭克福學派早期代表人物對技術理性的拒斥;另一方面,羅薩也在嘗試著走出哈貝馬斯的交往理性范疇,繼而再次回到法蘭克福學派創始人所設定的批判理論軌道之中,直面西方左翼無力改變的既有社會局面。這樣一種新的理論批判取向拓寬了對資本主義現代性問題的思路,反映了資本主義由直線性發展轉向內卷化發展的趨勢,在某種程度上撬動了新自由主義的理論基礎,反映了資本主義的最新發展動向。不僅如此,加速主義對當代資本主義新變化的關注有助于我們及時關注“加速主義”這一資本主義新形態對中國可能產生的影響,在對其進行反思的過程中走好中國式現代化道路,拓寬對于現代性問題本身的認識,在最大程度上避免資本主義現代化過程中的弊端。與此同時,加速主義批判理論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西方左翼近些年來無力改變西方社會的現狀,似乎重新煥發了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改變世界的雄心壯志,而這提醒我們必須深刻認識我們當前肩負的歷史重任,在獨立探索中找尋適合中國國情的現代化道路。
3.彰顯了對主體本身的關注
加速主義對“速度”的批判,是以資本對社會個體的宰制為出發點繼而探討技術的政治功能的。斯爾尼塞克和威廉姆斯認為技術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具有鮮明的意識形態屬性,他們意識到了加速造成的異化現象,凸顯了加速主義對人本身的較高關注度。以自由時間為例,在馬克思主義看來,自由時間是衡量人自由而全面發展的重要尺度,而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又是社會發展的最終目標。在加速社會中,勞動過程本身已然被賦予了加速的目的,加速、內卷、忙碌似乎成為每個人的固定的狀態和行為習慣,資本主義無條件加速的合法性誕生。資本主義的科技加速和社會加速并未實現其對“美好生活”的允諾,相反,加速帶來的卻是人們的焦慮感、失神癥的加劇,導致外在的社會加速與人內心對自由的訴求二者之間的內在斷裂。加速主義認為,無產階級只有從根本上認識到資本加速與個體被主宰之間的內在矛盾,才能夠激起對加速社會的對抗與批判意識,重新掌握屬于無產階級自身的自由時間,推動人的自由全面發展。
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加速現象秉持一種批判態度,但這并非意味著馬克思完全排斥加速而回到原始生活中去,馬克思不是一個拒斥現代性的理論家。盡管馬克思已經逝世多年,但是其歷史唯物主義理論仍舊是當今時代批判加速主義的最為鋒利的武器。若要在當今時代捍衛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就必須在立足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上警惕加速主義的各類粉飾話語,特別是從歷史唯物主義所遵循的階級斗爭、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矛盾運動等方法論出發去揭示與澄清加速主義的理論誤區,對各類激進思潮始終保持理論與實踐層面的清醒。總之,歷史唯物主義依舊是當今時代我們透視資本主義加速的最有效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