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烈火中找回萬物（組詩）

老井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煤壁或巖體里是否能培育一朵桃花

這要等電鉆、鑿巖機和雷管、炸藥說話

陽春三月，無緣徜徉山野間的怒放

那就在地心完成夙愿

脫光上衣，一頭扎進歲月的慨嘆中

在掘進工作面，我們接上鋼鐵的手臂

在巷壁深處捅出孔洞

裝入爆炸品，連上一截跨越時空的導線

人躲到幾十米開外，擰響放炮器

巨響傳出，雷管和炸藥的朱筆

在煤層或巖層的深處還原出一朵朵

曠古絕塵的巨大桃花

黑化石或者白巖層應聲酥軟

被傾倒一大片。乳白微毒的煙霧是

長長的枝葉蔓延到幾個地質年代之外

“桃之天天，灼灼其華。”

我摘下防塵口罩，在人們驚駭的注視下

大聲地念出來

每次綻放都是一次時空的延伸

地心的桃花以炫目的方式盛開

凋零的花瓣被打上地面

在爐膛中完成第二次的綻放

由此產生的能量和溫暖

將帶來工業和經濟的春光永恒

在烈火中找回萬物

史前大地的一部分

騎在鋼鐵和電力的馬背上

抵達地面。這烏黑的化石能源

只有用滾燙的熱血才能將其點燃

煤火具備感化萬物的神力

樹林成片倒下

鋼鐵化成滾燙的河流

沉重的物體只不過其懷抱里

一捧輕盈的灰。煤火在平原上拉起銀幕

呼嘯的大雪，奔跑的狼群

漫過曠遠的草原鐵騎

遮天蔽日的駝隊和商船

時空里走失的一切物體

在熾烈的燃燒中全都被找回

煤火甩動著風的長鞭

抽打著荒蕪的曠野跨過時代的門檻

野蠻的燃燒帶來文明的嬗變

場場酣暢淋漓的傾訴方式

產生無數團雪山般滾動的工業蒸汽

推動星球加速旋轉

呼呼作響的旋渦在銀河中彌漫開

拾炭

鐵路兩旁的草叢中，綴滿點點黃花

傍晚的手指撥開花香

還能找到其中隱含的煤炭

像火車生下的黑蛋，我們趕忙撿起它

把這落難的圣賢

請入布袋中。我和弟弟一邊撿拾

一邊背誦：魯提轄無敵的鐵拳

砸穿渣滓洞上空郁結的烏云

賣火柴小女孩劃出的星光

將老杜甫憂憤的臉照亮

火車被內心的野獸攆得飛快

枕木像大海的一瓣洶涌澎湃地鋪開

我們從烏黑的煤體內看到了湛藍的天

煤炭塊塊增多，夢境寸寸膨脹

把冗長的鐵道豎起來

就是架在白云上的長梯

爬到盡頭，吐口唾沫就可以把夕陽

這塊熊熊燃燒的大無煙炭熄滅

撿進自己的布袋中

井底的蟋蟀

它曾經擁有良田萬頃，妻妾成群

如今卻孤獨地流落到地心

只能對著烏黑的煤壁、過往的礦車

做雷霆萬鈞的彈唱

啊，我的三千里河山

一萬個瓦礫堆

啊，我的十萬座琴臺，八百個舞娘

一個流落到底層的民間歌手

用其鏗鏘的嗓音，為地心的萬物

鍍上一層明晃晃的光。它在地心深處

開了個銀匠鋪。每天都在縱情地鍛打

只聞攝魂之曲

不見火花飛濺。流落在地心的蟋蟀

在無邊的長夜里

持續冶煉聲音里零碎的白銀

它堅信僅憑著自己不懈的彈唱

就能打造出一輪

掛在鋼梁上的月亮

（選自《詩刊》2024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