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時代的詩歌書寫”筆談
本期刊發的《直面“技術的批判”》,并沒有僅僅局限于就事論事的現場討論,而是經由對人工智能詩歌現象的審視,轉向對現代詩歌內在運行機制的反思。在婁燕京看來,追求語言異質性的現代詩教是先鋒詩歌的合法性基礎,在釋放語言本身能量的同時也在不斷走向自我異化。先鋒詩歌語言的異質性與人工智能詩歌語言的陌生感有著家族相似性,因此人工智能詩歌成了認知先鋒詩歌困局的一面鏡子,它的不斷推進恰恰映襯出當代詩歌的病灶。諸種對人工智能寫詩的回應,在“為詩辯護”的同時卻把真問題從人們面前推開,技術時代帶來的真正焦慮被不動聲色地轉移,因此檢討現代詩歌運行機制,進而對詩歌寫作的神秘黑箱進行祛魅就顯得非常重要。這一視角雖然對人工智能詩歌和先鋒詩歌生成機制內在差異性的討論顯得倉促,卻觸及了當代詩歌運行機制的深層問題,在溝通歷史和現實的同時拓展了本筆談的討論空間。
主持人 李建周
多年前,網上有一篇帖子,目的是教大家“如何寫一首讓人看不懂的詩”。方法倒也簡單,“準備幾段簡單易懂的句子”,比如“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這首兒歌,將其輸入在線翻譯工具,先翻譯成日語,接著將日語翻譯成俄語,再依此類推翻譯成其他各種外語,最后再翻譯回漢語。經過層層“轉譯”之后,人人耳熟能詳的歌詞,就變成了“一首具有濃厚后現代主義氣息的先鋒詩歌”:
我一分錢買來的馬
警察叔叔的手在手里
我的叔叔,我的頭在省錢
我的聲音說:叔叔好
作者意猶未盡之余,又對這首無厘頭“惡搞”出來的“詩作”,進行了學院派批評家慣用的新批評式細讀解剖,詳盡闡發了文本的主題意蘊。這篇帖子固然惡意滿滿,既諷刺寫作,又揶揄批評,一石二鳥,刻意迎合一般閱讀場域對先鋒詩歌的偏見與想象,有嘩眾取寵的嫌疑,但又不失調侃的風趣之處,也在有意無意間暴露了現代詩歌的運行機制。
時至今日,寫一首讓人看不懂的詩,已經不需要耗費如此多的“人工”,或者要去手工操作多道程序,而是變得越來越“智能”。因為,只須輸入一張圖片,微軟小冰就會輸出一首“晦澀”的詩:
黃昏里來了一碗茶
回家一齊看一
嘴里的妻子已失去了
讓野火的人們
風景如風車里一碗茶涼
是少年的故事
回家一年的時候
我猜我也一例有敵騎的呼聲響
盡管生成方式頗不相同,技術上更存在迭代差異,但多年以前的翻譯工具轉譯產出的詩歌與微軟小冰的創作,在接受效果與風格呈現上卻十分一致。正如諸多對《陽光失了玻璃窗》的批評,小冰的詩大多詞匯錯置、語病頻出、無法卒讀的同時,卻又云里霧里放光彩,具有語言上的滯澀與陌生感。上引兩首“詩”的詩風都是如此,更技術化地說,即是一種語言的“亂碼”。
然而,恰是語言風格上的亂碼,使得現階段的人工智能詩歌創作與先鋒詩歌,構成了家族相似。就像朱自清評價李金發:“他的詩沒有尋常的章法。”“仿佛大大小小紅紅綠綠一串珠子,他卻藏起那串兒,你得自己穿著瞧。”小冰與李金發的詩,在佶屈聱牙,乃至文白夾雜方面,可謂異曲同工,都是一串失了線的花里胡哨的珠子,擺成了分行的樣式,兩者雖分屬機器與人類兩種“主體”的寫作,卻似乎共同意指了一種現代詩教、一種別樣的風格追求——語言的異質性。
語言的異樣與陌生,既是現代詩歌的普遍結構,更是中國當代先鋒詩歌的合法性基礎,自“朦朧詩”潮以來,就內在于審美對抗政治的“純文學”脈絡,又經“九十年代詩歌”中“元詩”意識、“技藝”觀念的反復灌輸與洗禮,最終成為統攝性的先鋒詩觀。其邏輯是,文本獲得圈內承認的路徑,不在于詩歌作品參與了思想的演進、歷史意識的辨析,或者以準確的文筆呈現了時代的觀念與感覺結構,而是在于提供了具有個體差異性的修辭技巧和語言風格,同時這種個人化的風格又相當一致地歸攏于某種晦澀、“難懂”的集體追求,形成“風格的同一性”。而這一風格,無論被詩人和批評家賦予怎樣或沉重或輕盈的寓言內涵,都可以被歸結為兩條現代詩的特點:一是在語義上打破日常語言的規律,二是在語法上打破日常語言的規律。
對于詩人而言,寫詩更多意味著打破(符合)日常(非日常)語言的規律,制造“(反)規范”的語言風格。簡單粗暴地說,就是生產語言的亂碼。問題在于,制造符號亂碼,打破語言規律,沒有比現階段的人工智能更合適的工具了,甚至無須多少技術含量,就如同多年前的在線翻譯軟件一樣,正是因為技術的不達標,反而轉譯出符合“技藝”標準的先鋒詩歌。在一次對談中,西語翻譯家趙振江曾提及,自己的學生,詩人胡續冬找他“要詩歌翻譯的草稿而不要成稿”,使他總結出一條“心得”:給詩人翻譯詩歌,用不著加工成漢語的詩歌,把翻譯過來的原材料給詩人就行了。因為,參與對談的詩人張棗和歐陽江河就表示,“糟糕的翻譯反而會對人產生爆炸性影響,而且是越生硬、歧異效果越強的翻譯,為我們打開的語言可能性就越大”“對詩人來說,最重要的是原創性和陌生感”。粗糙的詩歌翻譯草稿,生澀而“讓人看不懂”,形同常被讀者吐槽的“機翻”,詩人們卻樂在其中,以之為詩歌的第一義,兩相對比,前面的惡搞帖子,可謂歪打正著,切中要害。
重要的是,不止于風格,人工智能寫詩與當代詩在生產/創作機制上更是殊途同歸。在當代中國的歷史語境中,先鋒詩人群體追求語言風格的差異性,無非是為了抗議壓在詩歌身上的諸多負累,回歸文學的獨立場域,讓詩歌變得輕盈,以“對稱于人之境”,擺脫他們臆想中的觀念化、公式化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創作模式。在此詩歌自由主義的庇護下,詩歌與現實、個人與社會、風格與觀念形成了浪漫主義式的二元對立結構,并漸趨實體化。因此,“風格”是為了反對“觀念”,或者是為了將宏大觀念以個人的方式風格化,不過,當這種對立變得極端、固化之時,風格本身也就變成了某種特定觀念。在此意義上,眼花繚亂的詩歌風格,或許恰是詩歌觀念的直接反映,因而也是被風格化了的觀念本身。
風格化的詩歌追求,看似風格化,實則是簡單的觀念化寫作,是風格的定向生成。而這種依據某種詩歌原理,輸出相應風格的寫作機制,與微軟小冰寫詩的“輸入一輸出”模式,似乎并無二致。或許在不遠的將來,只須輸入特殊的觀念指令和風格標準,人工智能就會按需生產出符合要求的詩歌類型,可以隨時定制,立等取貨,差別也不過在于算法的精準與否。況且,由于先鋒詩歌的陌生化風格本身是模糊的、朦朧的,是無法被符號化的一種默會的修辭感覺,沒有一定之規,因而,生產風格,也就無須多么精準的智能技術,只要大差不離,給人陌生化的印象,就是一首及格線以上的先鋒詩。就此來看,與其說是人工智能在模仿人類寫詩,不如說,現代詩歌寫作機制本身就是一臺批量生產詩作的機器,是人與詩的異化,更是需要被辯證否定的對象。
詩人和批評家面對微軟小冰詩歌的不屑一顧、惱羞成怒或者如臨大敵等諸種復雜態度,也就不難理解,他們或許首先不是為了捍衛文學,保衛人類主體性,而只不過是被人工智能斷了財路、砸了飯碗。無論是惡搞的機翻詩歌,還是技術更先進的智能寫作,不管寫得好壞,關鍵在于它們輕而易舉地揭露了現代詩歌的內在運行機制,把詩歌寫作的神秘黑箱一步步蠶食性地符號化、去神秘化。在歷來“為詩一辯”的傳統中,詩歌之所以獲得百般辯護,不過就是依賴于詩人神乎其神的語言運用能力,以維持住“天使在人間”的優越感。然而,隨著人工智能這一機械降神的來臨,詩人們那神漢似的自我想象,也就被顛覆地無可遁形。人工智能寫詩固然有千種不好、萬般不是,但在為詩歌祛魅、為詩人瀉火上,自有其可取之處。人工智能的降世,也由此打開了詩歌民主化的新可能性。倒不是說,隨著技術的普及,人人都可以利用人工智能,冒充詩人,而是,人工智能寫詩的產品和機制,為普通讀者理解先鋒詩歌提供了一種更為后設的視角,為得以窺見詩歌寫作的堂奧開了一扇后窗,打破了詩人的技術壟斷。那種自上而下的啟蒙式的詩歌等級結構將被質疑,詩人將被從偽造的天使還原為裝神弄鬼的凡人,詩歌初學者將不再像詩教教徒一樣膜拜教主般神秘的詩人,而是以平等的身份和民主的態度對待詩人與詩歌。在人工智能的加持下,詩歌面前人人平等,或許是值得期待之事。
回頭再看詩人和批評家對人工智能寫詩的種種回應,顯得意味深長。比如,眾口一詞地批評微軟小冰的詩寫得不好。然而,人工智能寫得好或者不好,并不構成問題,因為隨著技術的進步,將來它會寫得更“好”,即使人工智能被卡在現階段的水平上,不得進步,也以其肉眼可見的“不好”鑒照出現代詩歌本身的問題。進一步地,詩人們又大多以酸溜溜的姿態挑釁,說人工智能寫不出李白和莎士比亞那樣的作品。其實,這有些類似于阿Q的祖上曾經闊過的心理,也是轉移自身焦慮的方式。說得好像現下的詩人就可以寫出李白的詩似的,大概除了正在寫作的自以為是的詩人,沒有人會關心人工智能的寫作能不能超越李白,讀者不會這樣想,李白也不會,人工智能大概也不會抱有如此的寫作目標。人工智能威脅到的只是那些像人工智能一樣寫詩的詩人,搬出李白、莎士比亞作為門面,不過是對當代先鋒詩歌真實處境的規避。更普遍的批評,則是指斥人工智能的詩歌沒有心靈、沒有感情。隱藏心靈,放逐感情,本身就是現代詩歌的基本信條,要說局限,也是詩人犯規在先。而且,詩歌的心靈與感情,多數時候是一種主觀印象,沒有心靈和感情,也可以通過符號化的詞語制造出來,這是古今中外詩歌的普遍玩法。
值得留意的在于,指責人工智能寫作沒有這個、缺少那個,是一種典型的“雙標”行為。因為人工智能寫詩的過程與方法是公開化的,人們面對其作品,就可以義正詞嚴地在寫作的整體流程上從前向后看,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將寫詩的機制反復指指點點,一切都可以先入為主地有罪推定。相反,面對人類詩人的詩,只能從后往前推,從詩歌的成品回溯寫作的來源,更由于詩人把自己的寫詩過程包裹得嚴嚴實實,或者干脆將之打造成天啟神授,又加之現實上的各種人情與利益,再沒有心靈、情感與技藝的詩,也會如前面的網絡帖子一樣,被進行解經學式的閱讀,再“讓人看不懂的詩”,也會被看得明明白白的同時,又云山霧罩。正是在人工智能惘惘的威脅中,在“人工”與“智能”的競爭關系下,諸種對人工智能寫詩的回應實則是固化了現有的詩歌機制,是新一輪的“為詩辯護”,把真實的問題推遠,詩人還是可以像往常一樣永遠年輕,永遠高高在上。技術時代帶來的焦慮被不動聲色地轉移,詩人們依然故我。
寫詩,相對于軍事、商業等用途,或許只是人工智能發展歷程中的一個副產品,某種偶一為之的興趣,由詩人和批評家來討論人工智能,大概也有些接近于自作多情吧。盡管如此,人工智能寫作的每一次點滴演進,都映襯出詩歌的病灶、寫作的困局,已然成為文學領域的龐然大物。視而不見,自然無濟于事,一味地指責,也無助于問題的解決,畢竟,“批判的技術”抵消不了“技術的批判”。面對技術的咄咄進逼,固然可以提出諸多貌似可行的方案,不過,無論是回到更原始的過去,還是暢想更未來的詩學,直面當下的困境或許才是第一要義。但直面不是姿態,不是把好話壞話一起說全,而是細致的辯駁、真誠的反思,是把自我和對手問題化后,再重新拉回主體。技術時代的詩歌寫作,或許正是這樣一場悲壯又絕望的抗戰,不管前景幾何,在(后)人類的歷史上,都是一首值得書寫的詩。
注釋:
①遠子:《如何寫一首讓人看不懂的詩》,《視野》2014年第22期。
②小冰:《陽光失了玻璃窗》,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7年版,第14頁。
③朱自清:《現代詩歌導論》,選自《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論集》,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315頁。
④熊秉明:《論一首朦朧詩——顧城<遠和近>》,選自《熊秉明美術隨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52頁。
⑤歐陽江河、趙振江、張棗:《詩歌與翻譯:共同致力漢語探索——歐陽江河、趙振江、張棗對話錄》,選自《張棗隨筆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34頁、第2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