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大海書（節選）

湯養宗

蒼茫中的問答

我問漁村里失去漁漢的漁娘，為什么

還要把兒子送到海上去？

她回答大海依然是依靠。仿佛有一條

更大的命，不從也得從。

身體中從來還有個身體，不揭穿，但要跟隨

叫醒自己縱容自己信服自己。

大海的另一個名字就叫歸順

無常里飄著煙火氣，漁網撒向處，也叫蒼茫

鯨群

大海發明了鯨魚以顯示什么都可以安放。

可最近，常聽聞有鯨魚集體自殺

它們沖上灘頭，從某個影子中

又分離出另一個迷幻的身影

說身體中的血，再也與海水無關

像一個時代要縮小，或者

急于脫手與甩賣的，必須是

拿定最大的身軀，下手。

在海洋的加減運算中，當一只鯨魚

從自己的身體中拿掉自己

大海也有一種被拿掉的疼痛

誰用手一摸，手心中有了空掉的手感

海水永遠不知道自己是多的還是少的

可沖突又被制造了出來

那可以安放的，還在被什么表決

在強大的勢能中，又成為影子中的影子

大海在拐彎的地方等著我們

大海不會長出一枝樹干指向某地

但會在某拐彎處停下

像一個人鄭重地駐足下來

顯出它正以精美的靈魂

非常專業地對待誰。

而它的身體則有點笨拙甚至非常業余地

不知道該如何對我們打招呼。

那么大體量的海

完全忘記了要站著或挪動步子

搭理誰。但它很精細的靈魂

正試圖與你對話。

面對滄海橫流，必須左右不是

但大海依然會在拐彎處等著我們

留在海底的云朵

我記憶中的一些云朵、陣雨，至今仍然

行走在海水中，它們的真實身份是

魚群。在海里保留隱秘的

行為，將晴雨天況修改成

具有血性的沖動，它們在水底飄過

那么風輕云淡，可也有

顯得有血有肉的激情，正在左拐或右彎

就像我撒在人間的任性

到今天依然沒有收回消息，一直我行我素

虎斑魚

出于對海洋的敬畏老虎在海水下

留下了一張皮。這讓我

常常聽到有誰在潮汐里發出遼闊的咆哮

辨認著波水間海草被踐踏過的痕跡

那海底下的身影不再用隱藏

而是說盤踞，相關聯的還有浪尖的嘯蕩

這海水里形象最火爆的水族

我不知它的鄰居有誰，與誰交惡

卻想象著什么是天空的口腔及黃金的牙齒

海水中永不能熄滅的火是一張老虎的

魚皮，它令深山里的獵戶老是讀錯典籍

而漁家常常有一見傾心的斑斕

身在浪尖，疑在深山

大海會不會漏水

大海到底會不會漏水？為了弄清

這問題，天空一試再試

一再地下雨，每滴雨水執拗地沖向海底

像身懷癡愛的人，奮不顧身的人

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

其中有一滴就是我，我不屬于

這問題，但我屬于大自然與非自然

我栩栩如生，知道我會被沒收

又依然糾纏于這大無當的

降落，要穿過海底，完成不可收拾的問

致大海書

浪滔滾滾的海上，能做什么？把所有的

波浪，魚類，大水中落日，愛一遍

見識了一些小魚小蝦

暮色又在催人命。之后等老去，心跳變快

又變慢，對人說：我是個有愛的人

兩手沾滿了海腥味與人腥味

那些喧響的，急過與不急的事

水無常態，舉起又放下

反理性。大潮起落，帶著時間的脾氣

船頭六親不認，但認得，在人間。

這當中，我只與詩歌消磨了一場

一事無成的歡樂。浪子退場，潮聲依然在海上

（選自《當代人》2023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