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亮
細雨
雨腳默默地踩著摩天的樓頭來了
雨腳踩著低矮的平房來了
雨腳踩著疲憊的柏油馬路
踩著火柴盒一樣的汽車來了
雨腳踩著巨樹,踩著灌木來了
踩著老虎、獅子、大象來了
——它來到我的門前先是猶豫了一會兒
就踩著墻頭來到旅館的院子里
它踩著那些胖的罐子瘦的罐子
生銹的鐵器或明亮的鐵器
來敲我的窗子,啪啪——啪啪——
它踩著睡眠來到我的夢中
讓我醒來并離開自己
看到了一個陌生的蜷縮著的老男人
最后,它來到枕邊一幅發黃的
黑白照片里:那時的房子多破呀
街道多泥濘呀
那時的人們多年輕呀
他們在細雨中呼喊,聲音多大呀——
撞樹的人
每天早上散步時我總會經過
高架橋間隙的一片小樹林
總會看到一個人在撞樹
那時候薄霧尚未散去
看不清他的面貌
只見他一身藍黑的衣服和褲子
他每天都在用他的后背撞樹
除了啪啪的聲響,再無其他的動靜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如此
有時候懷疑他或許是一個武林高手
在練習一種特殊的功夫吧
一天天過去,一年年過去
他始終在那里撞樹
他甚至有時候來到我的夢里
將我的夢撞得搖晃動蕩不安
后來某天,這個人再沒出現在那里
我有些奇怪,就進去探看
樹下的土凹陷了下去
樹身被他撞過的地方
光溜溜的,幾乎沒有了皮
當我試著用后背模仿那人的姿勢
也撞了一下這棵大樹時
繁茂的大樹突然落下了無數的葉子
喊叫
剛搬到銀海的時候,每天凌晨四點左右
總會聽到有人在遠處
“啊啊——啊啊——”地喊叫
這顯然是個滄桑的男人的聲音
他聲音穿過了一條高速路的車聲
幾個摩天的高層住宅小區
再透過我緊閉的窗戶傳進我的耳朵
讓淺睡的我不禁站在窗前
望著外面昏黑的世界
接著就會傳來他不斷的“啊啊——”的聲音
“啊啊——”仿佛得了很大的病
或者是遭受了什么懲罰
需要這種拼命的吶喊才能將病灶喊出去
這樣過了好久,我的失眠在加重
直到有人傳說在遠處的
一座高樓的頂端有人跳了下去
但這“啊啊”的聲音并沒有最終消失
隔幾天后,那個“啊啊”的聲音
又在那個時辰準確出現了
這次,我似乎聽到了多人的聲音
先前那個人仿佛只打開了某個口子
“啊啊”的聲音就從牢籠里全放出來了
耗子
這是我一個人的中秋,我坐在
街邊一條生銹的長椅上
等待月亮升起,此外,整個街上
空無一人,只有風來回游蕩
只有落葉見鬼一樣旋轉著起身
又靜靜委頓。我在等月亮升起
這時候,發現一只耗子在樹根處
默默整理著濕漉漉的皮毛
這是一只什么耗子啊
等月亮升起的那一刻
竟然停止它的動作
朝著月亮的方向幾乎是直立起來了
我幾乎能清晰地看到它饑餓的眼睛
震顫發光的胡須,冰涼前耷的爪子
我能感覺到它的激動
那一刻,它到底看到了什么
當月亮又被樓群遮擋的時候
它卻莫名地消失了
像一個陪你分擔一些苦的窮親戚
而我一個人,坐在巨大的
陰影里,期待月光再次將我照亮
(選自《西湖》2023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