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組詩）

熊加平

看見父親

在縣城的馬路上，看見父親

他的棉帽上落滿灰塵，他駝著背

像一捆干柴，從我面前經過

藏青色的棉襖敞開著

絡腮胡子也未修理，他依然

不愛穿襪子，常年踩著一雙解放鞋

他喜歡抽煙、喝酒，喜歡把地里的

新鮮蔬菜，往城里的孩子

家里送。蛇皮袋在扁擔兩頭晃蕩著

整個秋天仿佛也開始晃蕩著

他擦了擦汗，步子突然有些趔趄

我的心緊跟著也開始趔趄

他走一段，我就跟一段

他停下來喘口氣，我就在不遠處守著他

我不說話也不喊他，只是魔怔般

看著他，眼里噙著淚花

也不讓它掉下，直到看見他

顫慌慌爬上公交車，淚水才像開了閘

他太像我的父親了，那個八年前

就已經離開了的人

飄雪

漫天雪花中，一個白發的人

在雪地上走著，那么多六瓣形的花朵

都是天空的兒女

它們咬住樹枝，覆蓋著村莊

也覆蓋著進村的路

那么大的雪下了那么多年

寧靜而浩大，一個人在雪地上走著

走白了頭

那么大的雪也下進屋里

火爐前，一個頭發更白的人

她坐在木椅上，正出神地

望向門外

掌控者

她重新成為掌控者

五只雞，從清早出門到傍晚回籠

都必須經過她的授意或指令

它們像孩子般聽話

這讓她有些恍惚

當然，也有讓她不省心的時候

看得重了，吃起東西來難免挑三揀四

她沒少和它們吵架

它們灰色的羽毛像冬天

咯咯的叫聲，叫不醒一座村莊的孤寂

故地重逢

在河堤上行走，巨大的空曠讓人

眩暈。故地重逢，那個三十年前出走的青年

被落日和流水，再次俘獲

那些水邊的蘆葦，正在寒風中接受審判

把齊刷刷的蒼白獻給了我的頭頂

在雪地上走

那么大的雪，撲向大地

一個人在雪地上走，白皚皚的世界

仿佛一個黑點在移動

多年前，他取走了自己的中年

把年邁的父母留在了這里。那條進村的路

因為雪，而加重了脆弱和恐慌

在路口，我和他相遇

向他問好，為他撣去身上的風雪

卻不小心觸到了自己的痛處

萬物生

風從遠方來又去到更遠的遠方

與一些散落的片段相遇

村莊靜默不語。花草和藤蔓

匍匐在山路上，石頭在月光下打坐

夜行的老漢兩手空空

魚群在深水里游

世界呈圓形，生是出發

死是輪回。被掏空的目光會重返原處

屏住呼吸，生命像一面鏡子

反芻幸福和疼痛

在深秋里接住最后一片落葉

仿佛一切都是靜止的

隱約中，可以聽到隔世的回聲

冰凌

靠近霜雪，就有了冰的凌厲

我要用獨立的方式，割破沉默的風聲

所有呼喊都是冰冷的

我立于蒼茫之間，滿懷悲憫

天空之外會有另一個世界

春水緩緩而過

（選自《飛天》2023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