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明洲
書之詩
——贈給自己的藏書
就從這一冊書開始。
從《保羅·策蘭詩選》開始。
別致與跌蕩不羈。光榮與恥辱的膽戰心驚;
以及字詞們的一次次的魂不守舍。坐在春
天的對面。策蘭的眼睛里蘊滿了寒冷和
不可匹敵的力量。
僅僅是詩。僅僅是愛。僅僅是為了詩與愛。
——他的無與倫比的磨難和想象力。
他從巴黎的米拉波橋上縱身一躍。河的水流并沒有停止自己的洶涌奔騰。
于是。就有許多許多的黑暗惡魔般在光明中笑出了聲音。
之后。一個世界開始承接著再也無力按下的心潮與疼痛。
再之后。更多的以淚洗面的淙淙漫漫的詩句:綻放出了拒之不能的亙古未有的沉郁與光芒。
船與詩句
黃昏時分。逆光下的一只船隨海風浮搖晃動。
恰似用荊條編制成的長方形的筐。
岸很近。夜很近。
導航燈很近。
李太白的月光很遙遠。杜少陵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很遙遠。蘇軾的大江東去很遙遠。
夢,火焰,詩句,都很遙遠。
忽而。
近的,漸漸地變遠了。
遠的,漸漸地變近了。
端坐曠野的向日葵
飛鳥和群山匿隱之后;向日葵成為居住在
曠野中間的唯一憤怒。
蓋世的金黃。植入骨髓與魂魄的不屈。
梅雨,狂風,箭鏃,以及火焰。它們打不開謊言美麗又堅韌的門。
還有更多的云團和夢想。
哪里也不去。就這樣安然地端坐曠野,被陽光恩寵抑或被雷電擊打。
端坐在曠野,等待最柔軟的琴聲如期到來。
等待最無情卻又是最渴望的鐮刀如期到來。
舊事如鳥
何以有如此之多的舊事粼閃。
像葉子和花朵一樣,它們已經凋落在歲月的塵土里了。
卻可以死灰復燃。
記憶是一只生著神奇翅羽且可以飛越時空的鳥兒。
濤聲近來又遠去。
窗前的墨菊在承接了霜意之疼以后,綻放出許多花朵所無法抵達到的艷麗與光芒。
亦如不計其數的舊事面無愧色的熠熠粼閃。
當然,在下一個黎明或黃昏,這些舊事一定還會醒來:
它們有的興奮地手舞足蹈,有的還流下了激動的不可抑制的淚水。
是的,舊事如鳥,它們是一群生著神奇翅羽且可以飛越時空的鳥兒。
海棠依舊
如此仰敬的海棠。粉色與白的
淋漓依舊。
在柳枝以遠。在苦菜花以遠。在《野草》以遠。
這一刻,那里各有些怎樣的述之不能的景致。
是誰說過:懂得賞花的人會有不一樣的人生。
而我要說:懂得惜花的人會有不一樣的憂傷和疼痛。
道是:海棠依舊,海棠依舊。
致菊花
寒意之側,有菊花在霜的刀刃上凜然而舞。
遠遠沒有結束,年復一年的夢中尋覓。
哲人說:得而復失罷,失而復得罷,結局是早就注定了的。
一只鳥翱翔在暮秋曠遠的高空。
云朵白得無以復加,天空藍得無以復加。
而許多人,在守望與等待中
領略并收獲了罕見的美麗。
襟懷繼而坦蕩起來。是菊花
還是菊花在霜的刀刃上的凜然之舞,推遲了我的激情與想象力的謝幕。
低處的小藍花
在小區散步,甬道邊一叢小藍花默默開放。
開在春天里。開在低矮處。
叫不上它們的名字。
小小的藍色花:一大群形影瘦弱的乖孩子。
它們開得好可愛,卻也開得讓人好心疼。
開在低矮處,低到稍不小心就會把它們踩回泥土里。
我喜歡這群穿著藍色衣衫的乖孩子,我喜歡它們。
我打心里喜歡這開在低矮處的春光:微小
的活潑靈動的叫不上名字的熠熠耀閃著的春光。
我要把這群乖孩子領回家。
讓它們自由快樂地住在我的詩行里。
阿炳和他的二胡
各懷心事的人們低低走動。一言難盡的世界低低走動。
微風,白云,之后有綿綿淅瀝的細雨。
他從許多的舊事里領取些許溫暖。然后,
去修那把破舊的二胡。
找不到合適的一根弦。
還缺少松香。
他還想修一修自己用耳朵聽來的人生風景,世界上卻找不到屬于盲人的一盞燈。
他淚流不止。一言難盡的世界低低走動。
他和他的《二泉映月》面帶倦容地在時光
之里之外低低走動。
魯迅公園遇雪
來到公園的時候,紛揚飛舞的雪花已經密
不可數了。石階,枝丫,沙灘,它們都在
興高采烈地試穿著一件天賜的銀裝。
拾級而上,或俯階而下。足下踩著白花花的銀子。心想,此刻我該是一個富足的人了。
看哪,岸畔已是連綿茫茫的白了。而不遠處的海水,只在捧接雪花的瞬間嫣然一笑;
之后,還是不移初容的藍。
1976年冬天和2017年冬天。我兩次來魯迅公園,都遇上了雪。
真的是一種天意?
在這里,不用登高就可以看到海景;就可以聽到海濤拍擊礁石的絕妙音樂;就可以看到林立起伏的綠樹紅瓦。
每次來,我總是在這里小坐。我會在這里重溫先生的滔滔熱忱與高尚品德,重溫先生鐵骨錚錚力透江山的文字。
我覺得,在這里,我離先生更近了一些些,
離先生的精神更近了一些。
我看到:就在此時,有一片不羈而舞的最高處的雪花,從空中飄下來,飄下來。
狄金森的花籃
在北方的冬日之晨,是誰如約而至。癡癡
地凝望,讓自己的鄉愁被初升的曦光溫切著照耀。
曾經曠闊的梧桐樹葉早已隨秋風去遠。
有痕或無痕,榮辱悲歡不移初衷地在歲月里疏疏密密,自耀其輝。
遠遠望見,那個手提花籃的人正從黎明中走來。盈盈款款地走來。
一路播灑著辰光的璀璨。一路播灑著愛意的明媚。鳥兒們開始輕試自己的歌喉。
冰雪和郁積在胸中的憂思開始融消。
那個手提花籃的人走過我的窗前,并久久地佇立。
我的詩章沐浴到了粼粼的曦光和愛意。
那個手提花籃的人,她的名字叫:
艾米莉·狄金森。她說:詩人可以舍棄所擁有的一切。但,必須牢牢守著自己的亦冷亦暖的白日夢。和亦歌亦淚的那只花籃。
(選自《散文詩》2023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