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金
不論到何年何月,詩寫作起于“思”,詩因“思”而成,最后落筆于“思”,都是一條寫作的恒定法則。一首詩不會因為“思”的漫溢而走向脫落和衰敗。莫日根寫作無疑是在注重“思”,詩的“思”。
“思就是詩。”這是海德格爾在《林中路》里說的。但海德格爾說的“思”是指“存在之思”。他說:“存在之思就是最初的詩。存在之思是原詩,一切詩歌由它生發,哪怕是藝術的詩的作品,只要它們是屬于語言的范圍成為作品的,都是如此,廣義和狹義上的所有詩,從其根基來看就是思。”莫日根的筆觸在進入“存在”這一領域,他用詩寫踐行“思就是詩”這一真理般的法則。
他寫過這樣一首詩:“冰在水面上奔跑/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看,多像一群有非分之想的孩子/想拼命擠過來,或是/在碰撞那些堅硬的水//未來的洪流他們在向前沖/彼此靠著彼此/放空或是碰碎/他們總覺得自己的里面/還裝著一些自己//那些水越來越滿/看,那多像是一群孩子啊/看,那淹沒的水就來自他們那里”(《開江了》)。
詩既然是“存在之思”,其“存在”也就是萬事萬物具有生命性質的存在。《開江了》這首詩就是把詩人自我的生命彌散到冰體中的一個例證。冬春輪替,冰河融裂,在這自然現象中,詩人的自我與融冰相遇,神思的一刻,詩人的生命即成為冰體的形式而存在。本在必須是祛魅的。詩人對冰的感受是生命在冰體中的一次釋放。詩中“沖”“靠著”“放空”“碰碎”“裝著”等這些動詞,皆與生命情狀緊密相連,使其詩的感性充盈恣肆。這首詩詩思自然,信筆拈來,在這江河的節點景觀中,透露出對生命本體“思”的傾向。這里,“思”具有純粹的質地,“開江了”就是對這一時刻生命存在情狀的指認和命名。這對生命本體的“思”,去除了蕪雜的其他意識。
大量的閱讀與實踐,使莫日根對現代詩有他的體味和認知,他理解現代詩揭示生存、揭示生命的本質屬性。現代詩不是講述生存功利性的道理,而是在不斷擴大的生存困境中展現人的生命意志和追求自主的精神。契合尼采所說,知道恐懼又征服恐懼;瞥見深淵,卻以鷹隼之眼打量深淵,以鷹隼的力爪把握深淵,喚醒自我的強力意志。上述《開江了》是詩人對整體“破碎”后的意志喚醒,是對自我破碎后的生命力的重新賦予和體認。
生命中的多種情態,莫日根在予以研究和關注,他牢記先知的啟示。古希臘阿波羅神廟上有一條神諭:認識你自己。這條神諭昭示的正是詩人應該完成的工作。詩人不僅要知道自己不是神,更要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只是一個人,應時刻審視現在的自我和尋找自我的本來。
生存事件中的懸置,能使人產生莫名的恐懼和焦慮。“空懸”是現代人生命的典型狀態,和找不到確切歸宿的“鄉愁”一樣,是現代人內心的一塊通病。“一些日子懸空很久/放不下來/高架橋一直在延伸/一直在向下看/南北西東,層出不窮//那些警惕的劍/像頭頂的梁/像一些生活不該被走過/像描述和本身之間,永恒的艱難/一直在彌補//一些日子放不下來了/屬于它們的字已越來越少/心里的字越來越少了/日子被繃得很緊”(《一些日子放不下來》)。
詩里,隱憂成了詩人之思主導下的一個基調。詩中,詩人與所在的具體時間結為一體。“懸空”“不該”“彌補”“繃緊”提示給我們,全詩反思意識深徹,緊張感彌漫,痛徹感強烈。他思想的掙扎意圖也很顯然,填補“描述和本身之間”產生的裂痕及漏洞成為他的企望。詩人的思,懸在放不下來的日子里,其生命的危機感和無根狀態,也讓詩人的隱憂指向了更多的人的生存現狀。工業化和信息時代的大多數人,其生活的弓弦無不已經被拉滿,斷裂時刻會產生。人們心理和思想的空間遭到無情的擠壓。詩人自身的感慨也是對一代人的哀嘆。莫日根自覺地讓詩歌“思”的重心慢慢跳出自我,朝向更寬闊的境地。
如果詩人有多種身份的話,他肯定也是一位觀察家。莫日根的觀察用到了一個策略,他緊盯自身思考時,卻把自己放到人群中。“這些年,他把那些化不掉的石頭/都裝在肺里/裝在醫院的CT里/就像一些石像保持著矗立/總有游人在拍照/就像一些藥方總在療愈當事者:/忌怒、慎憂、勿躁//而心結,卻會越藏越深/潮水逐漸長高,腳印日益塌陷/只是在夜深人靜時/才響起幾片啾鳴”(《診斷書》)。
心病是現代人共享的一種存在狀態,放大打擊面,籠統地說,現在每個人幾乎都是心存心事的“病人”,莫日根以化不掉的“石頭”為意象,暗指鈣化的心結,其“怒”“阮”“躁”都是這塊“石頭”永駐于心的外在表現。詩人的“思”向內轉化,從普遍性收攏到個體,達到內省其心。詩人不避諱生命有其矛盾的一面,而是把它呈現出來,外在顯像的矗立和越藏越深的“心結”,統一到“腳印日益塌陷”,人的過往被淹沒。這個自我不堪的呈現,不是軟弱,而是思想對生命自身的某種砥礪。莫日根在談到自己的寫作時說過:“最可怕的就是人格的模糊和矮小。”他是清晰而犀利的。我們可以結合早在一百多年前,1882年8月4日,易卜生致信比昂松說的來理解當下他說這句話的嚴肅性。易卜生說:“在我看來,最重要、最有意義的事情,是把你整個強大而真誠的人格,投入將人生藝術化的實踐中來。”
“存在”這個大詞、這個大問題是有具體場境的,沒有具體場境就無法談論“存在”,個體的場境是思考“存在”的具體事例,離開了具體事例無法談論“存在”這個大的問題。有人說,人的生存的困境是逐漸擴大的,也是逐漸加深的。詩人的詩寫努力也許不是解決人的困境,而是生存的具體問題在“存在”無限中的反映。在莫日根這里,他也寫出了具體場境中生命化事物的“生命之輕”:“早晨太輕了,那些白霜、光陰都脆薄易碎/此時,趕路人要小心地抬腳、落地/以免帶走,一整天的安寧//鳥兒在石板上緊收衣袖/心臟走晚了,就會留在北方/一旦青春死在路上/我們的翅膀,就只能保持形式的歡迎//在各自尋找方向的途中/終究是用晨霧來遮蔽晚塵/遠景和近景反復切換,事實和表面/都在變淺,變輕”(《早晨》)。詩人“思”的流變聚焦在“走”與“留”、“青春”與“方向”、“近景”與“遠景”抉擇中。這些又統統被詩人體驗到“輕、淺”的程度,原因在于:必是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把生命的血肉和靈魂給格式化了。
詩人也站到高處的視角來看待人類:“其實不光太陽/這一早,目光所及/整個地平線,連著天/都泡在白色的大海里/那些受命于人的云一定/帶著特殊的指令/這一早上,他們層層疊疊/顯得擁擠又熱鬧/是不是,又一年快到了/他們忍不住都要來看看/那些,地上的親人”(《那些受命于人的云》)。
沒有個體對生存和生命的感受,一篇分行文字是成不了“詩”的,“個體的感受”是區別“詩”與“非詩”的一條標準。詩在某個地方讓詩人去達到它,并讓詩人成為存在中的自己。
本欄責任編輯 蘇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