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清


李利芳將中國兒童文學的核心價值及文化內涵集中概括為“向上向善向美”。基于特定的代際背景及個人的審美旨趣,孫衛衛的兒童文學創作歷來都在積極探索并踐行這一審美追求。在其最新力作《小樹渴望參天》中,我們看到了關于“向上向善向美”的再書寫。當然,對于孫衛衛這樣既能堅守文學理想,又勇于在兒童文學內容與形式上不斷探索的作家而言,再書寫并不意味著重復。新作中,作家著眼于新時代中國兒童的現實生活,著力書寫新的時代主題,刻畫當下兒童精神面貌與心靈世界,從而塑成了對于這一經典審美內涵的全新表達與詮釋。
《小樹渴望參天》以一年級小學生劉梓睿的入隊事件為敘事主線,劉梓睿從懷揣強烈而又熾熱的入隊意愿,到入隊受挫后產生失落與困惑,并因此與家人、朋友造成沖突與隔閡,直到在老師、家人與朋友的幫助下重新認識自我、重塑自我與認同自我,最終成為一名光榮的少先隊員。“入隊”是百年來中國兒童文學作品的一個重要母題,但縱觀以往與之相關的作品,多是在革命敘事、少年英雄敘事、少年模范敘事等敘事框架下對之進行藝術呈現,往往具有特殊的歷史情境或相對宏大的敘事視角,而將其與少年兒童的個體性成長與日常性生活相結合進行的敘事則略少。孫衛衛作為中國“第五代”兒童文學作家的中堅力量,擅長從人文關懷的視角于真實及細微之處書寫童年,因此,在處理“入隊”這一母題時,不僅延續了傳承少先隊光榮傳統的主題,還融入了當代兒童的成長、信仰與認同,親情、友情與家國情等多重內涵,從而使作品在“向上”“向善”“向美”幾方面都獲得了意義的延伸、拓展與提升。
成長、信仰與認同——向上主題的延伸
成長,貫穿于兒童生命的各個階段,因此,成長母題也成為兒童文學的經典母題。由于青少年群體的成長涉及身體、心理、情感等多個維度,其主題內涵的縱深性及內在沖突的張力促使眾多作家都樂于將成長書寫聚焦于“高年級以上、成人以下這一段”少年人身上,此種背景下,低年齡段兒童的成長在很大程度上被“遺漏”“遮蔽”或“簡化”了。
《小樹渴望參天》則以“入隊”為切入口,細致地呈現了一年級小學生劉梓睿的精神成長之路。讓人欣喜的是,在這部面向學齡初期的兒童讀者的小說中,我們看到了作家對于低年齡段兒童生命成長內在性深度的挖掘,即寫出了兒童生命內部不斷分裂和統一的過程。故事的開端,作家通過劉梓睿在家一遍遍細致地演練入隊儀式這一細節描寫,把他對于入隊一事執著而又自信的心態表現得極為生動,執著源于一種崇高的信仰——以劉梓睿為代表的新時代小學生對于少先隊員這一光榮身份的向往;自信源于他積極而又勤奮的表現。而過分的執著與自信又演變為一種偏執與自負——劉梓睿篤定要加入第一批少先隊員的行列,因而不能接受和正視自己的失敗;他總是以一種苛責的眼光去審視身邊那些“不合格”的少先隊員,比如他嘲笑好朋友馮嘉翌“舊石器時代”的紅領巾戴法等。這種偏執與自負是他言行具有兩面性的潛在內因,從而造成他的落選;造成了他在落選后的意志消沉,與家人的情緒對抗,與好朋友的矛盾與沖突;也造成了他難以真誠地面對自身存在的缺點和問題。無法清晰地認識自我、認同自我,這是劉梓睿在這一成長過程中面臨的最大困境和挑戰。兒童的成長與對自我的認同有著密切的關系。英國社會學家安東尼·吉登斯提出,自我認同是個體依據個人的經歷所反思性地理解到的自我。反思性是自我認同的關鍵,對于低年齡段的孩子來說,自我反思的道路要更為漫長和曲折,而且往往難以完全依靠自我的力量來完成。美國心理學家庫利認為,個體的自我認同主要是通過與他人的社會互動形成的,他人的評價、態度等是反應自我的一面“鏡子”。劉梓睿的自我認同很大程度上借助了他人的力量得以達成——家人的細心關懷和方老師的諄諄教導,使他逐漸走出了內心的陰霾;好朋友馮嘉翌、吳遠澤的幫助,使他開始發現并接受自己的缺點,同時發現并欣賞別人身上的閃光點。特別是通過吳遠澤因救自己而受傷這件事,讓劉梓睿發現了在這個看似普通的朋友身上所具有的勇敢、堅毅與善良。朋友好像一面“鏡子”,當他學會直面并且尊重朋友時,對自我的反思才真正促進了他的成長。在劉梓睿自我認同的道路上,還有一面最重要的“鏡子”,那就是少先隊員的身份,對于這一身份的向往激發出這個年幼的孩子內心深處“向上”發展的強烈意愿,促使他接受并克服了自身的缺點,重塑自我。光榮的少先隊員身份的獲得也最終使劉梓睿實現了對自我的認同,實現了精神的成長。
成長的曲折性和縱深性,一方面延伸了“向上”的主題,另一方面也增強了作品的藝術表現力。例如,強化了情節的矛盾與沖突,使作品的敘述有懸念,有起伏,也更具故事性。同時,成長的曲折性和縱深性,還使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更加立體、豐滿。特別是主人公劉梓睿,在這個兒童形象身上,我們能看到當下日常生活中許多普通孩子的影子,既自信、積極、向上,偶爾也會耍小脾氣,也有嫉妒、傲嬌等缺點。性格的多面性使其擺脫了通常兒童小說中兒童形象的扁形化、符號化的特質,從而變得更加立體、真實、可感。
友情、親情與家國情——向善主題的拓展
早在新世紀初,學者王泉根就提出了兒童文學以善為美的美學命題。愛是能夠激發人向善的重要情感力量。在《小樹渴望參天》這部作品中,愛主要集中表現為新時代少年兒童生活中所能體驗到的幾種重要的情感,那就是友情之愛、親情之愛和對國家和人民的大愛。
劉梓睿、吳遠澤和馮嘉翌三人的鐵桿友情締結于球場,作為校足球俱樂部的核心主力,他們都有著對足球運動的熱愛、堅持和對球隊的責任感,這使三人自然而然凝聚在一起。但他們性格的迥異和缺陷也造成了友情的困境。劉梓睿積極向上,凡事追求完美,但內心有些自負及敏感,這種情緒在其落選后被極大地放大了——他對馮嘉翌違規的拉票行為極為惱火,認為這是在“幫倒忙”;劉梓睿內心的自負還使其難以接受各方面表現并不十分出色的吳遠澤能夠入選第一批少先隊員這一事實,看著吳遠澤戴紅領巾,他“心里總是別扭,覺得他沒有戴端正”。當吳遠澤好心將同學的意見告訴劉梓睿時,他非但不感激,反而揣測吳遠澤沒有給自己投票。怨恨、嫉妒與猜疑使他逐漸封閉了自己內心,從而使他們三人的友誼遭遇了危機。如何化解這一危機?關鍵還在于自身。三個孩子身上雖然都有各自的缺點,但內心都葆有純真、善良和對彼此的關愛——當馮嘉翌看到劉梓睿在小區廣場上和大孩子起沖突時,會偷偷跑去告訴劉梓睿的姥姥,由此幫他解決問題;當吳遠澤看到電動車沖向劉梓睿時,會奮不顧身地把他推開;劉梓睿雖然疏遠了兩位好朋友,但私下還是會默默地關注著他們的言行,和朋友和好后,他總能細心、貼心地為朋友著想,與他們分享自己的書和玩具……好的友誼總是能給人正向的指引,正是友情之愛,讓這三個孩子能發現并改正自己的缺點,實現各自的成長和向善發展。
親情向來是孫衛衛擅長駕馭的題材領域,其筆下的家庭氛圍總是呈現出一種輕松、民主、充滿溫情的理想狀態。在《小樹渴望參天》這部作品中,我們看到在劉梓睿的家中,正是爸爸營造的書香氛圍滋養了他自信積極、樂于思考的品性;正是母親寬厚、包容的思想使他學會明事理、知人情;而姥姥的愛則是最直接、最深厚而細膩的,雖寵愛但不溺愛,有錯絕不包庇,這使劉梓睿的成長不會偏離方向……作家用親情之愛生動詮釋了良好家風對兒童向善的引導與指引。
家國情在作品中主要通過吳遠澤爸爸這一英雄形象得以彰顯。該形象雖然著墨不多,但卻極為觸動人心。吳遠澤的爸爸是一位軍人,在一次救火中,為了保護戰友而犧牲。在當代社會中,正是因為有吳遠澤爸爸這樣的“無名”英雄,將小我融入大我,犧牲小我為大我,才守得千千萬萬家庭的幸福美滿,國家的長治久安。通過吳遠澤爸爸這一形象,作家將新時代楷模的愛國情懷、集體情懷根植于兒童的內心,引領其向善成長。
除此以外,作品中還通過方老師這一形象,描寫了平等、和諧的師生情等。友情、親情、師生情、家國情等多層次、多向度的情感描寫,都共同指向了向善的主題,使作品具有了強烈的人文關懷,這是作家“努力創作于兒童有益、于社會有益的兒童文學作品”的擔當精神的生動體現。
意象之美——向美藝術的提升
如何在現實主義風格的兒童小說中打造出富有詩意的審美敘事空間?采用意象化的手法,用兒童主體所觸之“物”承載其生命情感,達到象征點題的效果,是孫衛衛在這部作品中所使用的一種審美敘事策略。作家選取了與兒童“向上”和“向善”成長的精神內核高度契合的客觀物象——杉樹作為載體,小杉樹林既是作品中一個實體的空間環境,同時也是孩子們成長的精神空間的象征。“在劉梓睿的眼里,這些小杉樹,包括他們班認領的那一棵,都是他無聲的好朋友”,杉樹一方面是作為精神上的朋友,陪伴在劉梓睿的身邊,當他需要精神力量的支持時,都會到小杉樹那里去傾訴;另一方面,小杉樹挺拔筆直、精神抖擻、向陽而生的外在形象又使其起到了仿佛精神導師的作用,引領著孩子們的成長——就像作品中劉梓睿所言,“我們要像杉樹林里的杉樹這樣,努力地往上長”。此外,好的意象描寫正如朱光潛先生所說:“一是象征一種情感,一是以本身的美妙打動心態。”杉樹這一意象本身所具有的詩性色彩,使其進入小說的敘事序列之后,增強了作品的詩意和美感,極大地提升了作品向美藝術的表現力。特別是作品的最后,作者以對小杉樹林的描寫收尾:“新隊員們響亮的呼號從禮堂傳出,驚飛了棲息在小杉樹林里的鳥兒,那些小杉樹聽到了,好像也在回應:‘時刻準備著!”畫面中的小杉樹活潑生動,敘述語言有節奏,有意蘊,寫得看似輕松有趣,卻體現了作者深厚的藝術表現功力。
《小樹渴望參天》在兒童文學“向上向善向美”審美追求上的再探索,是孫衛衛再次與兒童文學創作主流相呼應,進一步確認自己具有明確的時代性和指向性的文學選擇的體現。早在20世紀80年代,曹文軒就提出了兒童文學“塑造未來民族性格”的命題。在時代風潮涌動,創作追求多元化的今天,孫衛衛始終以自己的赤誠之心、真誠之筆進行兒童文學的創作,在自己的文學實踐中將“時代性”“文學性”“兒童性”彼此平衡,相互融通,從而自覺回應并肩負起兒童文學“培根鑄魂”的文學使命,這也是其兒童文學能常寫常新,始終富有感召力和生命力的原因之所在。
作者單位:西南林業大學文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