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司法判例看競業限制條款的法律適用

■文／李能娜

用人單位設定競業限制義務主要是基于商業秘密的保護，且法律明確規定需要履行競業限制義務的人員僅限于用人單位的高級管理人員、高級技術人員和其他負有保密義務的人員，在不違反法律法規規定的前提下，其他相關約定可由雙方自行約定，給予了雙方協商的自由。在實踐中，因用人單位處于相對強勢的地位，故勞動者在簽署相關協議及條款時缺少話語權，雙方平等協商的自由受限，導致出現競業限制的范圍和地域較廣、違約金較高以及簽署人員過廣等問題，并引發了大量的勞動爭議。

裁審機關對競業限制相關勞動爭議的處理不僅需要關注案件的爭議焦點，還需要結合個案實際情況進行研判，最終期望案件結果能夠回歸立法目的。

競業限制的范圍約定

“王山與萬得公司案”（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案例190 號）歷經了仲裁和一審敗訴再到二審完全勝訴的過程，從中可以看出我國裁審機關對競業限制條款的理解與適用存在一定的爭議，且因不同層級法院觀點的差異，導致案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從判決書認定的事實來看，王山于2018 年7 月2 日進入萬得信息技術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萬得公司）工作，從事智能數據分析崗位，月工資標準為2 萬元。雙方于2019 年7 月23 日簽訂競業限制協議，對競業行為、競業限制期限（2 年）、競業限制補償金等內容進行了約定。2020 年7 月27 日，王山以個人原因為由解除了與萬得公司的勞動合同。2020 年8 月5 日，萬得公司向王山發出關于競業限制的提醒函，提示王山在未來就業時需要履行競業限制義務、工作單位報備義務及違約條款。2020 年8 月6 日，王山加入上海嗶哩嗶哩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嗶哩嗶哩公司），但沒有向萬得公司匯報入職情況。2020 年10 月12 日，萬得公司向王山發出法務函，再次要求王山履行競業限制義務。其間，萬得公司已向王山支付了2020 年7 月28 日至2020 年9 月27 日的競業限制補償金。因王山未履行工作報備義務，萬得公司于2020 年11 月13 日申請仲裁，要求王山繼續履行競業限制義務，返還已支付的競業限制補償金并承擔競業限制違約金200 萬元，仲裁委支持了萬得公司的訴求。王山不服仲裁裁決，訴至上海市浦東新區人民法院。相較仲裁裁決，一審判決僅將仲裁裁決的違約金金額由200 萬元調整為24 萬元。王山不服一審判決，上訴至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最終二審判決認定王山未違反競業限制義務，需要繼續履行競業限制義務，但無需向萬得公司返還競業限制補償金和支付違約金。

就上述終審判決來看，法院并非拘泥于萬得公司與嗶哩嗶哩公司經營范圍重合的形式審查，以此主張兩家公司存在業務競合導致王山違反競業限制義務，而是從競業限制對雙方權利義務的公平性進行了實質審查，即客觀評判了原用人單位與勞動者自營或者入職的單位之間是否形成競爭關系。二審法院這樣認定的原因在于，實踐中往往存在企業登記經營事項和實際經營事項不一致的情形，以及按照登記業務的大類認定可能會對雙方產生不公的情形，故需要結合案涉兩家公司實際經營的內容、服務對象、生產產品的受眾以及所對應的市場等多角度進行綜合評判，還原案件的事實真相，達到回歸立法本意和兼顧雙方利益平衡的目的。

最終，二審法院認為萬得公司的經營模式主要是為相關的金融機構或者金融學術研究機構提供金融信息服務，而嗶哩嗶哩公司的主營業務是文化社區和視頻平臺，兩者存在較大差異。況且萬得公司沒有證據證明兩者實際經營事項存在重合之處，故無法認定兩者存在競爭關系，進而認定王山未違反競業限制義務。但因競業限制約定有效，王山仍需要履行競業限制義務。

競業限制的期限約定

法律明確規定了競業限制的期限不得超過2 年，但實踐中一些企業會將雙方解決爭議的期間排除在2 年之外，即扣除仲裁和訴訟的時間后，勞動者一方需要履行競業限制義務的時間不得少于約定的競業限制期限。“馬筱楠與搜狐公司案”（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案例184 號）充分說明了上述約定違反法律規定，屬于無效條款，勞動者無需因此延長履行競業限制義務的時間。

從判決書認定的事實來看，馬筱楠于2005 年9 月28 日入職北京搜狐新動力信息技術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搜狐公司），離職前擔任高級總監。2014 年2 月，搜狐公司與馬筱楠簽訂不競爭協議，并約定競業限制期限從離職之日開始計算但最長不超過12 個月，若因履行上述協議發生爭議的，競業限制的期限在扣除仲裁和訴訟期間后仍需要符合協議中對競業限制月數的約定。2017 年2 月，在雙方勞動關系終止之后，搜狐公司曾向馬筱楠發出告知函，要求其遵守不競爭協議和履行競業限制義務。而馬筱楠自搜狐公司離職后曾于2017 年3 月中旬與優酷公司開展過合作。搜狐公司認為馬筱楠違反了不競爭協議，故要求確認馬筱楠違反競業限制義務并雙倍返還競業限制補償金、繼續履行競業限制義務、賠償損失并支付律師費。仲裁委認定馬筱楠需要一次性雙倍返還競業限制補償金并繼續履行競業限制義務。馬筱楠不服，向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提起訴訟，海淀區人民法院判決馬筱楠需要一次性雙倍返還競業限制補償金，但無需繼續履行競業限制義務。搜狐公司不服一審判決向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最終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結合判決內容，法院認為不競爭協議中關于競業限制期限應將仲裁和訴訟的審理期限扣除的約定，屬于《勞動合同法》第二十六條規定的“用人單位免除自己的法定責任、排除勞動者權利的”情形，認定為無效條款。鑒于搜狐公司已向馬筱楠支付了共計12 個月的競業限制補償金，馬筱楠的競業限制期限已經在一審法院判決出具之日前屆滿，故最終認定其無需繼續履行對搜狐公司的競業限制義務。與此同時，法院還對競業期限的適用進行了解釋，具體表現在仲裁和訴訟審理期限并非確定的期間，約定在競業限制期限中并不符合立法目的，且限制了勞動者的擇業自由權和訴權。若支持搜狐公司的做法，將會導致勞動者陷入“尋求司法救濟則其競業限制期限被延長、不尋求司法救濟則其權益受損害”的兩難境地。

競業限制的違約責任

《勞動合同法》中僅約定了兩種情形下用人單位可以與勞動者約定違約責任，其中之一就是對勞動者違反競業限制義務的適用。那么違約責任的承擔是否需要以支付競業限制補償金為前提呢？“樂某與某銀行案件”（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最高人民法院聯合發布第一批勞動人事爭議典型案例之十二）在一定程度上對這一問題給予了回復。

視覺中國

從仲裁裁決書認定的事實來看，2013 年7 月樂某入職某銀行，在貿易金融事業部擔任客戶經理。同時，雙方的勞動合同約定了保密與競業限制條款，約定樂某離職后不能在諸如銀行、保險、證券等金融行業從事相關工作，競業限制期限為兩年，若違反競業限制義務應賠償銀行200 萬元的違約金。2018 年3月1 日，銀行因樂某嚴重違反規章制度而解除勞動合同，但一直未支付競業限制補償金。2019 年2 月，樂某入職當地另一家銀行從事客戶經理工作。2019 年9 月，某銀行以樂某違反競業限制義務而申請仲裁，要求樂某支付200 萬元違約金并繼續履行競業限制義務，最終仲裁委沒有支持某銀行的仲裁請求。

從仲裁裁決書的認定來看，競業限制約定對雙方均有效適用，故相關約定不僅要求勞動者一方誠信履行競業限制義務，同時也要求用人單位正常履行支付競業限制補償金的義務。當用人單位未履行支付競業限制補償金超過3 個月的，勞動者一方主張解除競業限制，并要求補發已履行競業限制義務期間補償金的，根據司法解釋的相關規定一般都會得到支持。本案中，仲裁委認為用人單位未履行競業限制期間經濟補償支付義務并不意味著勞動者可以“有約不守”，勞動者至少要遵守3 個月的競業限制義務；同時根據公平原則，當勞動者長期履行競業限制義務卻得不到補償金時，其于3 個月后在競爭單位就業的行為，視為其已單方提出解除競業限制約定，故不再支持用人單位要求勞動者繼續履行競業限制義務并承擔違約金的主張。盡管仲裁委的上述認定超出了司法解釋的內容，但實質上對用人單位實施競業限制進行了合理的限制，并對用人單位不誠信的違約行為進行了批評指正。

上述指導案例和典型案例中的相關觀點，對當前用人單位與勞動者約定和執行競業限制條款有了更加明確的指導和警示，同時為未來規范雙方對競業限制的合理使用奠定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