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愛王弗,故而有《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蘇軾那時候還不叫東坡,東坡這個號,是他被貶黃州時才取的。蘇軾寫這首詞時,夢里的王弗已經去世十年,“十年生死兩茫茫”。“茫茫”兩個字,古人總喜歡用。杜甫也用得好,他在深山巧遇少年時的好友衛八處士。杜甫沒想到,二十年后“重上君子堂”,衛八處士已兒女成行了。他盛情招待杜甫,兩人一杯又一杯,十觴也不醉,感慨故人情重。“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故人分離,只此一別,以后不能再見一面。“茫茫”兩個字如夢如霧相隔,能把“茫茫”用得好的詩人,俱是千古傷心之人。
“不思量,自難忘。”平時也許俗事纏身,無暇顧及私情,可是夜闌人靜之時,思念又開始膨脹,午夜夢回,說不盡的繾綣思念。可惜夫妻已經陰陽相隔,若墳冢離得近,到墳前祭拜,聊表思念,也無不可,可是此時蘇軾在異地為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距離又遠,相思又濃,古人無電話,飛鴿傳書也慢。卻也因為遠,時空限制,無處傾訴,這思念醞釀成了長相思,格外動人。酒要陳的香,思念久而長,而無盡的等待,是“一寸相思一寸灰”。
說到距離之遠,我喜歡“迢遞”一詞。李商隱詩曰“相思迢遞隔重城”,以“留得枯荷聽雨聲”結尾就顯得特別惘然。而清代黃仲則寒素之身,詩云“虛堂昨夜秋衾薄,隔一重城各自寒”,也借用了李商隱的“殼”。迢遞、重城,已然讓思念潛滋暗長,更何況又陰陽相隔。縱然夢里相逢,或許王弗已經不認識蘇軾了。夢里的蘇軾仍是韶秀之年,而現實里他已人到中年,不再豐姿清雅,對鏡傷流年,別有感懷。
夢里的王弗依舊是年輕時的模樣,“小軒窗,正梳妝”。古語云:“壽則多辱。”其實王弗去世早,何嘗不是另一種“幸運”。木心說:“拜倫死得其所死得其時,雞皮鶴發的拜倫影響世界文學史的美觀。”而我們的古人也認為,“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我們不忍心看到美人被歲月摧殘,我們希望西施永遠有沉魚之容,希望奧黛麗·赫本永遠是《羅馬假日》里的公主。在藝術世界里,她們永遠年輕。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此刻靜默,語言抵達不了的地方,沉默可以,靜默里藏著千言萬語。夢里的王弗秋波依舊,那澄澈的眼神曾重塑過蘇軾的儀態萬方,而今蘇軾卻不能上前替她擦一滴眼淚。淚水不停流下來,普天下的淚水都蕩漾出來。而此刻蘇軾人在異鄉,淚水里又夾雜了生平不得志的落寞感傷。這時候,還有什么是比靠在愛人肩膀上更溫暖的慰藉呢?可是,她已經不在了。
當年我是不經意間知道蘇軾這首詞的。張國榮在《夜半歌聲》里飾演歌劇名伶宋丹平,歌聲顛倒眾生,因戲子身份,受阻于世俗偏見,不能和富家千金杜云嫣結婚。后來他被奸人毀容,傷心欲絕,不愿以丑陋容顏見心愛之人。有戲班路過,他巧借青年演員韋青(黃磊飾演)的肉身和韶秀之姿去靠近她,讓年輕人用歌聲來溫暖神經癲狂的昔日愛人。恍惚間杜云嫣似乎看到了昔日的戀人。宋丹平讓韋青帶了一封信給云嫣,云嫣讓韋青讀信,信上一片空白,韋青硬著頭皮念,念得結結巴巴:“十年生死兩茫茫,苦思量,最難忘。千里故人,今昔會云娘。”這幾句臺詞正是改寫自蘇軾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比蘇軾晚出生十幾年的賀鑄也寫過悼念亡妻的詞。賀鑄風雅,因“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之詞,贏得了“賀梅子”的雅號,倜儻非凡。可是賀鑄縱有萬種風情,面對亡妻時卻僅剩思念。風雨之夜,對著舊衣裳,這個燈下白頭人寫出了最深情的詞:“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編輯:葛杰 汪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