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
你最終還是在它上面坐了下來。面前桌子上的文件散亂地擺放著,數據、圖表、演算以及修改時的標記讓你的腦袋好像即將漲裂又似乎空空如也,而你身下的它——主要是你尚未占據的那一大部分——正無聲地呼喚著你跌入它那柔軟的海洋之中。你眼皮耷拉,昏昏沉沉,還在想著惱人的工作,可最終還是順應了它情人般的嬌嗔,頭、肩膀、背部一齊倒了下來。最好再踢掉鞋子,脫去衣服,熄掉燈,蓋上被子使自己與它融為一體,只用均勻而微弱的呼吸與外部相連。一天中最安靜的時間你總是與它一起度過。
一直以來,你都把它當作一件普普通通的家具,一個供你休息的地方。但是,如果讓你把屋子里的家具縮減至一件,你留下的一定是它。甚至當你無處可去時,你也希望能和它在一起。你會說:“不為什么,我得睡覺啊。”是的,辦公室里的桌子只能定義偷懶,公園里的長椅只能定義流浪,只有它才能定義睡眠。它給了你無拘無束地做夢的權利、夢境香甜時分打鼾的自由,以及對纏綿悱惻的享受和貪戀。它為你保守著夢話中的秘密,悄悄地吸收著你夢境的碎片,甚至在你因思緒萬千而失眠輾轉反側時,它也總是默默陪伴著你,等待著將收集好的夢境再交還給你。由于你覺得睡眠在你的生命中不可或缺,所以也就自然而然地認為它是你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
它甚至無時無刻不在吸引著你,像饑餓的響尾蛇等候獵物的靠近、初綻的迎春花渴盼蜜蜂的來臨。肩膀的酸痛、腰部的疲軟、小腿的痙攣,這些無一不讓你希望它能立刻給你一個溫暖的擁抱,在寂靜無聲的黑暗里為你做一次舒心的按摩。你懷著少女初戀時的羞怯一次又一次地靠近它,而又帶著兒童犯錯后的自責、人至暮年面對死亡時微妙的恐懼與不舍離開了它,重又坐回到桌前。你甩了甩已經緊繃的手腕,揉了揉食指上因握筆而出現的紅色凹面,眨了眨干澀得如被烈日灼傷般的眼皮,努力打起精神扛起工作和生活上的重壓,如打洞的鼴鼠般鉆入如山的文案中。一秒,兩秒,三秒,宛如四月間從田野里吹來了清新的風,你仿佛重獲了嬰兒探索世界時源源不竭的精力。可是,四秒,五秒,六秒,你開始在不斷的驚醒后發現自己只是打了一個又一個盹兒,像看到落葉飄零時才恍然意識到秋天已經來臨。究竟是什么讓你不愿意躺到它上面?是你那要強的自尊心、可憐的進取心,還是因為幸福總是難以維系,所以你要小心翼翼地努力著?可是,你不知道嗎?幸福只存在于一個個短暫的瞬間,稍縱即逝,就好像針尖上的氣球和牽引擺錘的細線,而不如意才是人生的常態。而后,眼前的數據開始如陀螺儀般旋轉,曲線圖表開始如浪花般涌動,公式宛若一個人晚上七點站在天橋俯瞰到的絢爛車流般流動。你開始說服自己與自己和解,結束這場不必要的拉鋸戰,而潛伏已久的困意也終于不可避免地向你襲來,恰如一個人在六月黃昏的歸途中遭遇了一場他早已得知要來的暴雨。你放下了一切略顯幼稚的顧慮,想著自己何必與自己這么較真,明天早上早點兒起來不就好了,現在該睡下了。于是你帶著談判成功時的竊喜邁出疲倦的步伐走向了它,坐在了它上面。
幾乎沒有過渡,仿佛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黑色的雪,夢鄉里的一切都被覆蓋在了雪花下面,一片漆黑。你睡著了,四月的石楠花、七月的驚雷、九月成熟的石榴、臘月的夜里結冰的河流與你又有什么關系呢?宇宙也不存在了,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包括幸福。甚至沒有“幸福”這個概念,因為此刻沉睡的你就是幸福的。人在幸福的時候是不會考慮幸福的,只有在不幸的時候才會這么做。黑色的雪冰封了一切,你的思緒無意識地順著發絲流到枕頭上,身體的疲乏也被分散了。你躺在它上面,就好像一棵樹努力把根扎進土壤的深處。但是,成功的并不是你,而是它,你被它俘虜了。在你的余生中,你還要無數次地這樣做,直至死亡降臨,好像這簡簡單單的睡眠不過是在做死亡的預演。這么說來,你剛剛的猶疑、抗爭都忽然變得有意義了,因為你是在抵抗睡眠這一每夜必來的微小的死亡。死亡當然是注定的。在你人生的初期,總會有一個時刻,你會忽然明白這件事,但緊接著就毫不詫異地將它接受下來,直到你認識的人中死去的比活著的還多的時候,你才恍然大悟:我也是會死的啊!于是每次睡覺前,你都開始害怕不能夠再醒來,你明白過來:每天睡下時都是在為死亡做彩排,而真正的演出卻與自己無關。可自己能做的又是什么呢?只不過是想遲一點兒再睡,努力變得幸福些。可是,幸福與否,自己說了也不算呀。
黑色的雪化開了,你醒來了。陽光從外面灑了進來,你坐到桌前整理昨晚未完成的工作。你看著身旁的它,感到有些好笑。它不過是件家具罷了,四條腿一張板,一張床墊一條毯,是誰賦予了它這么多含義?這么想著的時候,你已經提起包,趕早班地鐵去了。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