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塵
照完鏡子,我發現我的影像留在了鏡子里,怎么擦都擦不掉。
這是妻子精心挑選的鏡子,等她發現我的影像賴在鏡子里,非撕了我不可。“你這個從來不照鏡子、不注重儀表的懶牛,發什么神經照什么照?瞧瞧,瞧瞧,瞧你把我鏡子弄成啥狗屎樣兒了!”我能想象出妻子的咆哮。
為了耳根子清凈,我必須在妻子回家前把影像擦拭干凈。我找來抹布,蘸了點兒洗潔精使勁擦,可鏡子表面越干凈,鏡子里的影像就越清晰。把鏡子搬到屋外去曬,企圖把影像曬化,卻反倒把影像曬成了古銅色,顯得越發精神了。把鏡子浸泡在浴缸里,想著把影像淹死沖走,竟然又把影像洗得清爽,氣宇軒昂,比我本人帥氣百倍。
折騰了大半天,惹下的禍事仍未解決。
妻子回來了。作為典型的耳朵,我主動向妻子認罪,請求原諒。不出所料,妻子火冒三丈,氣得團團轉,噼里啪啦數落抱怨了一通。發泄怒火后,妻子的情緒慢慢穩定下來,讓我講述影像留在鏡子里的過程。
過程其實并無出奇之處。我心血來潮對著鏡子刮胡子——平時我都“盲刮”——由此見到了久未見到的臉,從臉上見到了帶著時光痕跡的皺紋,從皺紋里見到了粗糙的往事,從往事里想起自己曾經也是個細皮嫩肉的少年。于是,我便愣愣地盯著鏡中的自己看了許久。我面無表情,鏡子里的影像也面無表情。我齜牙而笑,鏡子里的影像也齜牙而笑。無論我做出什么表情,鏡子里的影像都只是如實地重復。
怪事出現在我打算離開時。
我對鏡子里的影像說:“這一別,不知何時再相見了,保重。”這是有感而發。上次照鏡子,已經是數年前了。我輕輕嘆息一聲,收起刮胡刀,扭頭離開。
我對鏡子里的影像有些不舍,眼角的余光還在看著鏡子,發現鏡子里的影像竟不為所動,目光冷峻地注視著我。我確認了一下,此時的我是側身對著鏡子的,鏡子里的影像卻正對著我,顯然不是此時此刻的我。我開始緊張起來,心臟撲通撲通地狂跳。我刻意扭動了幾下,前前后后踱了幾步,鏡子里的影像居然無動于衷,冷冷地甩下一句:“別試了。你是你,我是我,我們不相干。”說完便不再理我。
見了鬼了!自己的影像賴在了鏡子里不肯走,擱誰身上都是一件不痛快的事,關鍵是這面鏡子還是妻子買的。作為一個懼內之人,向妻子坦白錯誤后,我垂手等候指示。
“你惹的事,你自己解決。”妻子聲音低沉,明顯在控制著怒火,“沒解決之前,不要回來。”
我灰溜溜地抱著鏡子出了門,漫無目的地游蕩,最后來到了經常散步的氣象公園。
“談談吧,你到底想怎樣。”我氣呼呼地坐在公園的石椅上,把鏡子立在我面前。影像在鏡子里背對我坐著。
影像不言不語,不為所動。我無計可施,跟影像干耗著。
公園里的路燈亮了,月亮升了起來。市民們從我身邊路過,看神經病一樣看我一陣,又默然離開。
夜深人靜,蟲鳥亂鳴,我跟影像繼續耗著。我不知道影像在想什么,我只知道我必須想出辦法來把影像弄走。
天亮了,陽光灑在鏡子上,一片耀眼的白。這片白光反射在我身上,我仿佛也變得通體透明。“請你理解,你必須離開這面鏡子。”我像一個悟出了絕妙道法的仙人,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讓影像自己離開。
影像回頭看了我一眼,又繼續背對著我沉思。
“只能這樣了。”我在心底嘆息一聲,站起身來,在耀眼的白光中抬起腳,走進了鏡子里。影像似沒料到我能進來,臉上現出些許慌張,繼而又平靜如常。我探出手,抓住影像,把影像當擦過桌子的抹布一樣卷成一團,扔出鏡子。
影像在鏡子外滾了幾圈,才灰頭土臉地慢慢舒展成人形。“若非迫不得已,我也不想動粗。”我有點兒歉疚地自言自語。
當我準備邁出鏡子時,我看到,影像已撿起一塊石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砸了過來。
也好,也算擦拭干凈了。在鏡子的破碎聲中,我黯然一笑,及時收住即將踏出鏡子的右腳,留在了滿是白光的干干凈凈的虛無之境。
耳畔,妻子急促的腳步聲和說話聲似有若無,她對影像說:“砸了?也好,砸了就砸了。回家,陪我再去買面新的。”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