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次醒來

周澤宇

一天早晨，露在馬背上醒來。

她是陸地上最西北地區的女牛仔，有一顆不受拘束的自由之心。無數個夜晚，她在馬背上睡去，又在無數個清晨從馬背上醒來。

隨著霧氣逐漸退散，草原漸漸顯露出來，她看到無限的分離在露水和陽光之間誕生，她的自由之心忽然生出一個愿望——讓世間再無違心的分離。

理論之所以稱之為理論，是因為它是一種如同語言般不可落在地上的東西。露頭腦中生出的這個愿望，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恰似一種無法落到實處的理論。

她日夜在馬背上想象實現愿望的路徑，向無盡星空發愿，希望可以消除所有人與人之間違心的分離。

有一顆星星從天上掉了下來，落在草原上。露策馬過去查看，看到一塊巨大而丑陋的隕石。從隕石上走下一個黑影，起初在地面上是模糊的一團，四周籠罩著一股霧氣，讓人看不清它真實的模樣。少頃，霧氣散去，黑影凝聚成一個人形的東西。過了一會兒，那個東西開口說話了：

“你要收集世界上的一萬個變化，就可以讓世間的分離減少十分之一。”

來者自稱為火星老板，是火星上的一個咒語師。在本職工作之外，他好觀看煙花。他通過種種手段見證過宇宙中各種形態的美妙煙花，現下只差火星火山的煙花。要見到由火星火山催發的煙花，需要將一萬種變化擲入火星最大的火山口。據說那將是宇宙間最大最絢爛的煙火，而所有看到火星煙花的人都將與所愛之人相伴更久，減少分離的念頭。世間之所以會產生分離，大都是由于人內心有所念。人的大腦每日要產生無數個錯誤的念頭，與愛人分離便是其一。

他在火星上聽到來自地球的露的心愿，于是前來尋她合作。

露接受了火星老板給她的飛船和收集器，飛船上有火星最高等的智慧集合，可以幫她迅速尋找到急需改變的生物。她只需在漫漫余生里巡回于宇宙間，尋找、促成和收集那些變化，終有一日會完成任務。此事完全符合露自由之心的追求，她果斷答應。

翌日，她拋下羊群和馬，駕駛飛船，一瞬之間便離開地球，置身于茫茫宇宙。

正如所有的夜晚一樣，宇宙黑暗又靜謐。正如所有的幻夢一樣，宇宙虛空而未知。露沒有在宇宙中遇到不可戰勝的困難，也接受了一次次挑戰背后千篇一律的平淡。尋找渴求改變的人并促成其心愿很簡單。所有的生命身上天然有靈。只要他們想做，他們就幾乎無所不能。

尋找、促成和收集變化的過程單一重復，此種體驗與她從前無數次在馬背上醒來一樣，逐漸讓露感到乏味。

而所有接受了露幫助的人，都會在某一刻想起露，并在心中豎起一面期待的小旗，希望有一日可以回報露。他們感到，被改變后如同獲得了重生。

重生。

重生。

重生。

這是讓有靈魂的生命終生感激的恩賜。

一個利用高明醫術蒙騙病患的醫生，在改變了對于物質和精神的看法后，不再沉迷于追逐金錢，而是熱衷于用自己畢生所學造福他人的高級精神體驗。他希望有一天可以用自己畢生所學回報露——每當消除病人的痛苦時在他頭腦中升起的美妙感情是她帶給他的。

一個找不到合適伴侶的男人，在改變了對于“合適”和“真愛”這兩個詞語的定義之后，不再渴求完美，而是打造完美，在下一個街口就遇到了可以相伴一生的伴侶。他希望有一天可以將適度而純粹的愛意傳達給露，讓她也感受到世間至美之情愛。

一個將控制和占有當作尊嚴的女人……

因露的幫助而變得更好的人都想報答露，但露并不在乎，她的自由之心不想為這些事所羈絆，她有自己用力追逐的目標。

然而，事情進行得太過順利也會讓人疲乏（這不得不說是人類的劣根性之一）。

在幫助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人擺脫自私自利的困擾之后，豐盈的奉獻感讓那人心存感激，他向被無聊充溢的露透露了有關“撒哈拉時間”的故事——

阿根廷小說家博爾赫斯寫過一本小說集《小徑分岔的花園》，書中有一個名為《通天塔圖書館》的故事。在故事中的圖書館里，有一本沒有書名的書，書脊上用中文寫了“停止”二字。書中的每一頁都寫著一個時空的名字，沒有頁碼。在有著名字的時空中，時間與空間都停滯凝固，在其間的人被困于自己的一種情緒，或人生的一瞬間，或一段回憶中。每一個時空中都有一個執意停留于此地的人，有的人是刻意為之，有的人是不得已而為之，還有更多的人是無意識地停留在了那里。大多數的人都會離開，回到原來的生活軌跡上繼續前進，只有少部分人會停留很長時間，更有甚者會一直停留在那里。

在“撒哈拉時間”那一頁，就住著那個停留了最久的人。他的世界里，連一粒沙子都未曾改變過。在這個空間里，一切停滯不前，他把所有過去的回憶積累成圖像，保存在自己的視網膜里，因此患上了嚴重的近視，看不清所有來人。他的眼中只有過去熟悉的事物。他把自己封鎖在遺憾之中，困守在一片無盡的沙漠里，終日忙碌，但也碌碌無為，因為他所做之事超不過他的記憶，他所為之事逃不出他的心結。

如果露想讓最后一個改變有些意義，這會是不錯的選擇。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