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影像的傳播路徑與價值書寫

◎孔茗

影像作為一種社會文化的能動性構成，既可以是客觀存在的投射，也可以被表述者賦予各種意義符號。自誕生之初，影像就與社會學和人類學密不可分。村民影像來源于“福古島”實驗，加拿大政府在征求福古島居民搬遷意見的同時，給予福古島居民攝像機，讓在地居民拍攝關于福古島變遷的過程，以觀察居民對于福古島搬遷的意見。隨著國際上一些非政府組織和國內學者對中國村民影像的關注和深入田野調查，村民影像的隊伍不斷擴大。村民影像不是老生常談的拍攝內容反映在地村民的影像，而是經過學者或專業拍攝人員的培訓，當地文化持有者自覺拿起攝像機主動拍攝的紀實影像。經過發展，村民影像的主要成果聚集在中國的西部地區，如云南、青海、貴州、廣西等地。

縱觀人類的傳播發展歷史，經由口頭傳播和文字傳播，再到如今的視覺傳播，傳播以一種建構性力量出現，其建設性不容小覷。①在如今的鄉村振興背景下，文化振興的命題被多次提及，村民的發聲如何通過傳播被聽見，村民如何參與社區治理，又書寫著怎樣的價值？信息化時代下的傳播與共享為村民影像提供了可行性發展策略，也讓村民影像的價值被更多人看見，有助于對影像進行一番思考。

一、村民影像社區內的傳播

鄉土社會是不流動的，是生于斯、長于斯的熟人社會。而何謂社區？社區就是以血緣和地緣為紐帶的農村。經過人類學家或者影像從業者的培訓后，村民影像依據在地村民的想法進行自主拍攝，來反映在地民俗文化價值。影像具有自我教育的功能，村民拍攝的影像故事首先就要講給在地居民聽，使影像成為地方性知識內容生產的一種新工具，讓在地村民注意到本地的文化，同時也是對當下精英傳播話語體系的一種補充。

（一）社區論壇

保羅·弗萊雷的“解放教育觀”認為，對話是使弱勢群體獲得“解放”的途徑，群體只有在交流中學習，在交流中覺悟，才可望獲得解放。②村民影像社區內的傳播有意通過社區論壇來推動，體現在村民影像拍攝前期階段和后期放映階段，通過在論壇中的廣泛交流，促進村民影像的傳播與發展。村民影像在云南的實踐很好地印證了這一傳播模式。在拍攝前期階段，云南項目組在社區論壇中與當地村民廣泛討論了拍攝內容題材的選取，以及應該由哪些故事來構成影像。素材拍攝完成后，云南項目組又邀請社區村民來觀看拍攝的素材，并詢問他們的想法，按照在地者的想法編輯村民影像，以此更好地促進在地文化的發聲。藏族卡瓦格博文化社是近十年來卡瓦格博地區鄉村影像的主要推動者之一。1999年，幾個藏族年輕人切身感受到自己這一代對民族文化認知的空白，于是成立了這個文化社，除了辦藏文培訓班，他們還復原了當地傳統的歌舞——弦子舞，提出并參與了神山調查，推動鄉村影像在社區的發展。從他們身上，我們看到鄉村影像不再只是記錄，它集中觀點，幫助村民重新審視自己的文化。在經過社區論壇的商討后，該文化社最終產出了《葡萄》《婚禮》等影像作品。

（二）社區教育

影像應該給予民眾發聲和表達的機會，而不只是僅僅作為一種信息。隨著脫貧攻堅戰的勝利，鄉村振興事關重大。鄉村振興不僅要注重經濟復興，還要注重文化復興，這是一個國家發展的關鍵。在接收與發言之間，在地文化更應該有更多被看見的機會。通常文字需要依靠聯想和想象，而中國社會是熟人社會，熟人社會中可以不依靠文字來傳遞思想，因此影像就成了表達村民文化的重要方式。在福特基金會的支持下，人類學家在云南茨中村、湯堆村和明永村開展了一系列社區影像教育，利用村民影像作品在社區內進行社區本土知識的教育授課活動，從而進一步開發當地學校校本課程。20世紀初，社區教育課題組決定嘗試把社區影像與社區教育納入國家三級課程改革的地方教育改革的實踐中。在迪慶藏族自治州教育部門的認同和參與下，鄉土教育和正規教育結合起來的實踐開始了。村民影像在社區優先播放完畢后，也可以在當地學校里播放，普及當地民俗知識與文化，例如劉文增的《茨中紅酒》就曾在小學里放映。村民通過村民影像來增強在地認同感與身份感，但是又不能僅僅只是放映影像這么簡單，放映村民影像后還可以與當地學校進行合作試點，開展教育跟蹤，使社區教育真真切切地落到實處。云南社區影像的實踐，也在云南建立了村民影像資料庫，促進當地社區內的傳播。

二、村民影像社區外的傳播

大眾媒介往往蘊涵著一定的價值觀念和意識形態，通過傳播的形式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受眾的觀念和認知。科技的發展讓城市文明強制壓迫著弱勢文明，但是隨著拍攝設備“飛入尋常百姓家”，村民影像不能“自娛自樂”，僅通過單一渠道在社區內傳播，還應該在社區外，通過廣泛的渠道來發聲，透過一定的互聯網新媒介，改變其文化失語的狀態，讓非在地的受眾產生文化敬畏之心。

（一）村民紀錄影像展

電影節影展在全國各地并不少見，但是關于中國獨立紀錄片的影展卻很少有人聽聞。云之南紀錄影像展的發起人郭凈就下定決心來做這個獨立的展映平臺。經過發展，云之南紀錄影像展分為社區影像單元、展映單元、競賽單元和青年單元等。2009年的云之南紀錄影像展，通過云南白瑪山地研究中心的支持，特別呈現了社區影像單元，并全天放映，與會小組和當地村民一同觀看，從而踐行了影像的價值。云之南紀錄影像展免費向學生、農民等廣大群眾開放，透過影像作者的鏡頭傳遞在地文化與情感，也讓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思考現代化與傳統之間的差異。云之南紀錄影像展社區影像單元影響深遠，廣西民族志影展、草原電影節、“鄉村之眼”影像計劃都受到了它的影響。與此同時，各種公眾號也開設了社區影像單元的服務，如吳文光的“草場地工作站”等。云之南紀錄影像展不單純是一個紀錄影像展，也代表著一個群體文化的符號，通過社區單元的參與式播映，使觀展者獲得深刻的認知。

（二）鄉村影像計劃

在經濟全球化的浪潮之下，外來者無論以欣賞還是獵奇的心理來觀看村民，在地的生態多樣性和文明多樣性都會或多或少地發生改變。鄉村影像計劃的實施，給社區村民提供了一個表達自己的機會，講述他們自己的故事。鄉村影像計劃由云南省社會科學院白瑪山地文化研究中心負責實施。該中心與北京山水自然保護中心、青海省年保玉則生態環境保護協會等開展社區影像工作的機構合作。不同于以往主要在社區之間交流的方式，鄉村影像計劃的目標人群是城里的學者、官員、大學生、記者和更多公眾，讓他們看到來自社區的故事，一起討論主流價值觀和傳統文化，探索以社區為基礎的生態保護和可持續發展。此外，鄉村影像計劃還開設了“鄉村之眼”項目，培養種子學員自主拍攝村民影像。經過訓練，他們拍攝了《麻與苗族》《凈土》《我身邊的塑料袋》等影像作品。讓民族拍攝者通過自己拍攝的紀錄片重新認識自身傳統文化的價值，進而構建和諧的在地社區生態系統，也讓社區外的人了解到各種文化。

三、村民影像的價值書寫

在后現代的景觀社會下，娛樂性短視頻沖擊著傳統文化的發展，需要紀實影像來表述文化持有者的立場與觀點，在娛樂性的浪潮中保持自身。村民影像以文化持有者的身份對在地文化進行深描，并在社區內外傳播。但是村民影像在進行內容創作時，經由人類學家的指導或者自己拿起攝像機拍攝，影像的內容大都反映了在地的文化價值、藝術傳承價值，以及作為“旅游凝視”下在地生態變化的價值。無論村民影像經由何種途徑傳播、傳播著什么，在娛樂化社會中還是應該要以影像的內容為王，更好地促進村民影像的可持續發展。

（一）文化價值

文化是一個民族的根和魂。基于對“鄉村之眼”影像計劃的觀察，村民影像首要就是對地方性文化進行表達與傳遞，以文化自覺為基礎，以文化反思為追求。村民利用攝像機把文化中最引人反思和最具代表性的文化傳遞給受眾，村民影像文化價值的輸出包括精神文化的輸出和物質文化的輸出。《離開故土的祖母房》講述了摩梭人二車品初以10萬元的價格將祖母房賣給了北京的藝術工作室，想以此將摩梭文化傳遞出去，但是卻遭到了村里人的抱怨。品初將祖母房賣掉就是為了消除摩梭文化邊緣化的危機感，向大眾展示摩梭文化中真正的“走婚制”。但是村里人仍然不理解，包括品初坐火車去到北京，社區外的人向品初提問，都表現著民族文化失語的狀態。水在我們看來是再平常不過的東西，但是在旺扎的作品《水》中卻尤為珍貴。這部作品展現藏族人關于水的各種儀式、看法和認識，用詩一般的手法表達了藏族人對水的信仰和珍視，傳達了藏族地區獨特的文化內涵。邵玉珍的村民影像《我拍我的村子》記錄同村村民的生活狀態，也表現著如今的村落文化。村民影像傳達著不同地區不同的文化認識，在不同的播映渠道有望改變文化邊緣化的狀態。

村民影像除了可以表達精神文化價值，還可以通過對在地地區物質遺產的拍攝，起到表達藝術傳承價值的作用。這就涉及村民拍攝的非遺紀錄片。非遺紀錄片可以由專業人員拍攝，如《東方遺韻》《指尖上的傳承》等，也可以由村民拍攝，如《竹藝》《侗布染制》等。村民拍攝的非遺影像主要以內部眼光表現在地的非遺技術，告訴大家這些技術快要失傳，以此起到啟示的作用。可書寫的文化通過文化系統中特定的物件、環境、服飾、人物、儀式等符號，探究可書寫文化背后的文化內涵，為紀錄影像注入更為鮮活的價值力量。③

（二）生態文明價值

村民影像中，既有“年保玉則”的生態課題，也有關于內蒙古草原生態退化的課題，以及其他關于生態文明的許許多多的影像作品，如《凈土》《我的高山禿鷲》《鼠兔》等。《鼠兔》展示了草原的退化仍在進一步加劇，而鼠兔數量也不減反增的現狀，傳達了可持續發展的生態價值。《我的高山禿鷲》則講述了禿鷲的食物被村民大量販賣，禿鷲面臨著生存問題。《凈土》通過采訪不同的人關于冰山的記憶，讓觀眾警惕全球變暖對冰川的影響。以上作品都表達了構建生態共同體的價值。隨著“旅游凝視”在中國的發展，作為他者的鄉村一直呈現出被觀看的狀態，且隨著村民影像的傳播，被觀看的狀態也在持續加強。社區外人員因影像的傳播而慕名來到當地，帶來經濟效益，并推動當地旅游業的發展。但是，人口越來越多地在社區聚集，帶有一種“文明”攻略“野蠻”的意味，在地村民為了獲取經濟效益特意迎合外來游客。《我們怎么辦——落水村的新變化》中，落水村的居民特意迎合外來游客而舉辦儀式活動，甚至為了像大眾媒體所宣傳的那樣而特意虛假宣傳，村子里的老人和年輕人都享受著外來游客帶來的經濟效益，而忽視了自身村落的文化和生態的可持續發展。蘭則導演的《牛糞》讓廣大觀眾看到了牛糞的各種用途，如治療牲畜的眼病、做燃料和防寒等。但是，藏區牛糞現階段大幅度減少，已對藏區人民的生活造成了影響。近年來，一些影視、文學作品的不實描寫及一些導游的夸張介紹，使許多游客為了獵奇前往瀘沽湖。外界對摩梭人的“持續性文化景觀”的猜測與誤讀，令一些學者和摩梭人深感不安。外來人依據自己的主觀思想來解構文化，旅游對于在地村民文化和生活的影響經由大眾媒介的傳播，由浪漫誤讀轉向意識誤讀，進一步造成了文化的分裂和并喻。村民影像傳遞了生態文明變化上的價值，讓村民或者社區外人員思考生態變遷的后果，但也要警惕旅游凝視下對原有生態系統的破壞。

四、關于村民影像傳播的再思考

村民影像的傳播促進了中國式現代化的進程與發展，讓更多人認識并了解民俗文化的多樣性。“國家—地方—社區”治理模式被提出并廣泛應用，社區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中國提出了鄉村振興戰略，振興不僅要產業振興，更需要文化振興，鄉村需要物質的發展，鄉村文化也需要被挖掘，進而熠熠生輝。鄉村文化需要重建，從本土語境轉變到本土認知，建構文化、民族、環境認同。村民自主拍攝作品無疑是一種好的方式。但是，村民影像的內容需要優化，設置方式需要依靠敘事的推進，所描述的文化應深層次闡述在地文化，這需要村民影像依靠以下方法獲得傳播的最大價值。

（一）影像賦權促進傳播深刻表達

影像應當彌補傳統教育手段的不足，成為鄉民學習自己文化、創建地方性知識內容的新工具。村民影像開始于云南的一批學者向村民發放攝像機，并且教村民如何使用，還對村民拍攝的內容進行指導，但是不干預村民拍攝的影像，按照村民的意愿進行后期編輯。村民影像的發展過程從一開始的學者帶著系統性知識拍攝到如今的村民自發拍攝，影像內容從學者的單向賦權到學者和村民眼光的交匯。而所謂影像賦權，就是一個社區、一個民族擁有了影像制作的設備或者影像制作的能力，這代表著一種文化表達權利的獲得，他們不是被拍攝者，而是代表主位視角進行文化內部的表達。派克提出了主位視角和客位視角：主位視角是指文化持有者按照在地觀點文化事項進行記錄、表達與傳播，客位視角是指紀錄片創作者秉承客觀的態度對文化事項進行記錄。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村民影像就是村民在主位視角下創作的影像作品。蘭則導演的《牛糞》如果不是由在地村民進行拍攝，影像也不會展示牛糞的多種用途。如果不是由在地村民拍攝，人們也不會認識到祖母房的重要性和藏區人民對水的信仰。村民影像的創作利用文化內部的眼光進行拍攝，對文化進行著深刻表達。

（二）文化深描增強傳播內在價值

村民影像作為動態影像民族志的重要記錄方法，可以記錄民族的發展，而影像民族志最核心的觀點就是文化深描。文化深描就是把文化表層的現象深入到文化的內部，進而捕捉到文化的內涵和本質。④村民影像的內容必須進行文化深描，并且只有文化深描才能讓我們明確文化背后的意義和文化產生的原因。文化深描是一種有選擇的深描，在拍攝過程中帶有主觀意圖地選擇拍攝片段；文化深描也是一種有觀點的深描，村民在進行拍攝影像時一定會帶有創作者的主觀意圖，通過創作者的拍攝傳遞文化內在價值。⑤村民采用文化深描的方法進行拍攝，敘事邏輯可以不受制于學院派影像敘事的規則，最重要的就是服務于在地村民，可以根據在地村民的喜好生產影像，如畢有和的《幸福人家》。村民影像的傳播需要好的內容，而文化深描觸及在地文化的核心，通過多方面全方位記錄文化事項，以求文化展演展示文化價值，改變集體失語和知識危機的現狀。

（三）適應性傳播拓寬傳播范圍

隨著互聯網技術和移動通信的發展，碎片化閱讀和移動終端閱讀成為受眾接收信息的重要手段。之前的信息傳播方式是單向流通，如城市到農村、知識分子到農民，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城鄉異化和知識危機，村民傳統被逐漸邊緣化。媒介把人和人聯系起來，同時也帶領社會向前發展。大眾傳媒的發展為村民影像的傳播提供了機遇，村民影像依托平臺或者新技術需要自身適應性傳播。村民影像要在社區內外得到很好的傳播，需要繼續進行社區影像單元的放映、社區論壇和社區教育活動。除此之外，新媒體具有分享廣泛、信息分享迅速的特點，可以利用B 站、快手和微信視頻號等多種形式進行播映，在信息共享時代多渠道傳播村民影像。還可利用線上展映和映后討論，如田野映像App、新媒體網站和影展網站等放映作品。如張藝謀執導的村民DV 紀錄片《180 臺DV 的故事》講述了大山留守兒童對親情的渴望和期待，對孩子們拍攝的素材進行分析剪輯，并且在微信公眾號平臺播放。在當下社會，社交軟件用戶廣，影像和社交媒介之間實際上存在著相互依存關系，社交媒介的用戶黏性強，且圈內信任度高，影像依托社交媒介可以擴大人際傳播，通過隨手分享拓寬影響力和知名度。好的內容反過來又會吸引用戶的關注，從而提高社交軟件的影響力，進而提升傳播的有效性。

當今世界，人們逐漸從血緣關系演變為地緣關系，而從血緣關系到地緣關系的變化就是社會性質的變化，中國從鄉土社會進入現代社會。現代社會的傳播性質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它異化了當代文化傳統，讓包括少數民族文化在內的文化主體顯得迷茫和無助。如今社會正在逐漸邁入“地球村”的時代，信息的傳播和共享能促進人類的共識，影像也不可避免地伴隨著主體權力帶來沖突和話語狂歡。村民影像這種互動參與的影像制作方式，嘗試著改變其社區文化湮滅的狀態，在平等的平臺上參與發聲，表達著在地的價值觀，實現文化認同。同時，這種文化認同作為一種社會現象，讓我們在社會發展過程中，更多地關注不同民族文化主體的社會一致性。這種以文化紐帶和身份識別為主的社會特征必然會成為將來不同國家、民族緊密聯系的關鍵影響因素，進而影響到人權領域相關重要權利的實現。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