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濤
【摘要】目前學術界對明代致仕制度研究停留在一般性的介紹上,鮮有從政治學、管理學、歷史學的角度對制度動態演變進行深入研究。當前史學界提出“活”的制度史研究,本文擬從致仕制度文化和制度運行的特例、變更、完善以及制度的工具性等角度,探究各種因素影響下的制度動態運行,擺脫傳統的述而不作的局面。
【關鍵詞】明代;致仕;運行;演變;“活”的制度史
【中圖分類號】K248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01-0007-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1.002
制度史如何研究,走向“活”的制度史如何研究,是一個十分復雜的問題。制度是動態運行的、有生命的。制度的設計、實施、初衷與折中、完善,無不展現著制度的生命力。
一、明代的制度文化
皇帝和士大夫群體對于制度的設計亦會面臨歷史傳統、社會現實等因素的影響。古代中國從氏族部落進入到國家形態,權力結構逐漸形成家長制的政治規范,與之相應的各項朝廷制度,也為家天下服務。權力私有制導致古代政治倫理化、國家機器人格化和皇帝“責權分離”的現象,以上是王朝國家里政治制度的一些基本特點。明代皇權逐漸強化,對官員的控制力加強,規訓與懲罰相伴而行。從社會學的視角看,明繼元而來,雖改朝換代,但在社會關系、習俗等方面都受到元遺風的影響,大臣地位進一步降低,皇帝將大臣視為奴仆,動輒“廷杖”。
此外明朝科舉遴選官員造成了明朝官員年齡普遍偏大,出現因年齡、身體原因影響政務的情況嚴重。行政管理的科層制導致官員對政務冷漠、行政效率低下,庸官懶政較多。通過致仕制度可以澄清吏治、為科層制下的官吏隊伍增加新鮮血液,同時君主也能利用致仕制度的“溫和”處理對自身利益有威脅的官員。因此如何設計制度維護王朝穩定,如何做到制度的宏觀把握與細節的微觀調控相結合,這是一個挑戰。
致,送詣也。仕,宦也。致仕本指官員向君王送還官職,無論是以禮致仕、勒令致仕、冠帶閑住都在致仕的范圍之內。明代致仕制度在國初已確立,致仕制度主要規定了三個方面,致仕的條件有年齡與身體狀況、不同品級官員的待遇等差、績效考核與致仕待遇掛鉤。
二、紙面致仕制度運行時的特例、變更、完善
紙面制度在實際運行時會對特定情況做出特別規定與靈活變更,為政務的順利開展及更好的行政管理提供制度保障。明代官員的從政年齡與身體狀況會直接或間接影響政事決策、處理,因而致仕制度需依據現實條件對官員致仕年齡做出必要的規定。同時對一些特殊崗位、制度又做出特定安排。
洪武元年(1368)規定內外大小官員70歲致仕,但是有特殊情況的可以不遵守年齡限制。因欽天監職業特殊,所以不致仕,這是制度特例,反映出古代天文人員的特殊性與重要性。將特殊與一般情況結合,是制度設計者在實踐中的高度總結。“欽天監官例不致仕,老死而后已。”但后面制度亦有變更,這類官員到了致仕年齡,可以聽隨意愿去留。可見致仕制度運行中存在著適用范圍,并且制度隨著現實環境的變化而變化,在變化中實施與運行。
外官七品以上致仕待遇特例:“曾經到部考稱,及任內曾有旌異,例該升擢……如左布政使,無官可升者,另行奏請定奪。”明朝以左為尊,承宣布政使司,左布政使職位最高。所以左布政使升官致仕的特殊情況,需報請皇帝定奪。對制度制定者而言,充分考慮可能面臨的特殊情況,是致仕制度存在可實施性的前提條件。官員以禮致仕待遇特例。國初規定“凡以禮致仕者,與見任同。朝廷待以優禮,又有升秩給俸,賜敕之典”,君王利用手中掌握的資源通過利誘與懲罰來管理、規訓官吏,以期官員能取得更好的政績。洪武十年宋濓致仕,因身體原因68歲致仕,其年齡并未達到70歲,沒有達到以禮致仕的標準,但宋濂因開國功臣的身份,仍得到太祖的厚待。這反映出皇帝擁有對制度的最高解釋權,面對不同大臣時會做出符合“人情”,超越制度規定之外的行為。致仕待遇是相對穩定且常態的標準,但是制度在實際運行時超出了可預期,對特例的靈活處理,維護了現實利益也維護了制度尊嚴。
國初官員七十歲致仕,但洪武十三年(1380)規定官員六十致仕。但洪武十七年(1384)致仕年齡制度又改變,改為70歲,短短幾年制度一變再變,制度的變化必然反映出現實的矛盾與問題。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發:“誅惟庸……株連蔓引,迄數年未靖。”此案牽連大批官員并持續數年,造成部分崗位空虛,所以在十七年適當延長文職官員的年齡也是合理的。致仕制度是以人為核心開展實施的,歸根到底要解決“人”所面臨的現實問題,因此制度變更亦是制度的正常進化過程。
在洪武一朝,年齡不是致仕的充分條件。洪武十七年規定官員70歲致仕,但是到二十六年又加了身體條件進行限制,官員經過皇帝“面審”才能離職。制度的變化反映出洪武一朝官員的壓抑、太祖的強勢以及洪武大案后官員與皇帝的內心對抗。此后致仕制度寖漸完善,明朝官員年齡六十歲或七十歲可以循令以禮致仕。致仕制度對年齡規定的多次變更,是制度面臨復雜現實環境的被動或主動地適應,反映出制度不是一層不變的,需要根據現實做出理性的調整。
國初官員“凡以禮致仕者,與見任同。朝廷待以優禮,又有升秩給俸,賜敕之典。其后大臣致仕,或給驛還鄉,或命有司歲撥人夫,月給食米有差。其尤寵異者或賜敕,或加賜白金文綺,或又官其子孫”。統治者利用手中掌握的資源通過激勵機制來管理官吏,用給予誥敕等方式試圖運用金錢、情感手段來驅動官員的政事積極性。此后待遇制度更加完善,洪武十二年(1379),“給致仕官誥敕秩,三品以上仍舊,四品以下各加一級,給誥敕”。成化朝規定:“在京文職,以禮致仕者,五品以上,年及七十,進散官一階,其中廉貧不能自存,眾所共知者,有司歲給米四石。”強調以禮致仕是官員年齡達到標準才能享有的,是對順利度過官場生涯官員的一種旌表與獎勵。致仕的獎賞制度在國初還不是很固定,隨著君王的更迭,制度逐漸被正式化、完善。
三、致仕條件的逐漸改變
因朝廷政務處理與官僚制度的絞合,原來的制度在遇到某些新情況時不能應對,這時需要作出靈活的應對策略,久之,非正式的習慣處理方式逐漸成為成文制度被頒布運行。君主需要高效處理政務的官員,若僅限制年齡不對官員身體狀況加以考量,則不完善的制度在實際的情況中,便會出現種種情況。太祖時期屬于制度草創,只是讓身體不佳的官員面奏,之前待遇問題未能得到合理的制度處理。永樂十九年(1421)定,“文武官七十以上,不能治事者,許明白具奏,放回致仕”。朱棣通過“靖難之役”登上大位,身邊有很多武將功臣。此次規定了武官的致仕條件,70歲以上身體不佳的允許致仕。宣德十年(1435)允許年齡未到70歲而身體不佳的官員冠帶致仕,突出了身體狀況。
英宗時,左侍郎陳璉年七十請致仕。“以璉精力未衰,仍復其職。”雖年齡符合,但以其身體狀況尚可不許致仕,永樂朝的規定仍被嚴格執行。天順四年(1460)吏部察:“嚴貞等六百七十九員俱年老有疾……上命老疾者,致仕。”此次官員老疾者允許致仕,突出了身體狀況條件。成化四年(1468),“提督兩廣軍務左副都御韓雍引疾,乞致仕,章下,吏部言:雍疾未劇,且……雍才識優長,諳曉軍務,正用兵剿賊之際,宜留理事,詔從之”。官員雖然有病,但不是十分嚴重,且因戰事,故不能致仕。致仕制度在此事上得到了曲折與靈活的處理。成化二十三年(1486),“在任官一千七百八員老疾……上命老疾者,致仕”。憲宗朝的致仕制度面臨實際狀況時顯得力不從心,官員致仕條件強調身體狀況為孝宗朝的制度改革作出鋪墊。弘治四年(1491),“自愿告退官員,不分年齡,俱令致仕”。這是制度制定者在實際政務處理過程中的經驗總結升華,是務實的行為。但隨后又對該制度進行補充:“凡兩京大臣乞休,照例題覆致仕,如年力未衰者,擬令回籍調理,病痊起用,或令在任調理。”明代兩京官員是明帝國的兩套中樞班子,是股肱之臣,擁有豐富的行政處理經驗,所以君主不會輕易地允許他們致仕。弘治朝規定官員致仕不分年齡,改為身體條件的審查。嘉靖時孫交“年已七十,連章乞罷。帝輒慰留,遣醫視療。請益力,乃許之”,一方面表明皇帝對孫交的器重,另一方面反映出制度在君主面前威嚴不高,君主可以靈活地運用制度。
四、現實促使制度革新:考核與致仕品級掛鉤
制度的革新突變,必然有其深沉的原因。帝制時期,官僚群體出現怠政懶政的情況普遍。國初對官員考核與致仕掛鉤還未確立,其后各朝逐漸形成大量政治懶人、庸人,行政效率低下,所以必須建立適宜的考核制度對官員進行監督。將致仕制度與政績考核掛鉤,有助于促進官員的政務處理積極性。齊惠對考核致仕進行了論述,但是對考核致仕的具體獎懲細則沒有做探賾。明代考核大體分為“考滿”和“考察”,“考察”又分為“京察”和外官朝覲考察。考核致仕大致有三種情形:考核優異者,升遷致仕;考核不稱職者,以原職致仕;考核低劣者,不準致仕、只許冠帶閑住。
(一)考核優異,升遷致仕
因古代君主的權力私有制,導致制度會受到君主迭代的影響,出現制度缺乏連續性的現象。九年考滿官員“告致仕者,九年考稱無過,升二級致仕”,規定官員乞求致仕,如在九年考滿中獲第一等,稱職無過當升二級致仕。成化四年(1468)規定官員九年考滿循例改升擢,因年紀身體不能繼續任事,按照相應擢升品級,給予散官致仕。三六年考滿官員告致仕的。弘治十一年(1498)定兩京五品以下官員,自愿致仕者,相應衙門考察該官員三、六年的考滿成績,循令升遷相應級別致仕。七品以上外官致仕,弘治十五年(1502)準,“官有三年,或六年,曾經到部考稱,及任內曾有旌異,例該升擢,自愿致仕者,本部擬升職銜”。如果任內工作表現優異,按考核例該升用,但是自愿致仕,加相應級別讓其致仕。考察優異,但有其他情況愿請致仕者。成化十一年(1475)詔:“授以應該升除職名。”規定應升遷之人,主動請求致仕,給予級別官職致仕。
因嘉靖由藩王入繼大統,所以嘉靖為鞏固其權力、樹立威信,郭清時弊,進行一系列的政策制度革新。嘉靖十年(1531),“內外官愿告致士者,京官部院考稱職,外官撫按有旌異,及無所規避者,方許升職”。京官經部院考核,稱職;外官任內政績旌異者,才許擢升品級致仕。其后嘉靖四十四年(1565)議準各衙門告致仕官員,如果在任內被考核確定為奉公勤著,也會循例拔升品階致仕。
(二)考核不稱職,以原職致仕
成化朝規定“凡考滿官員,告致仕者,九年考稱……不稱、有過,以原職致仕”,規定所有考滿官員乞求致仕的,如果在任期間工作出現舛誤,只能以原職致仕。
弘治十一年(1498)對兩京五品以下官員致仕做出規定:“乞致仕者,本部查其曾經三六年考滿……不稱者,仍照原職致仕。”官員自愿致仕者,由相應衙門察其三、六年的成績,如政績拙劣,為第三等、不稱職,仍照原品級致仕。對于外官,嘉請十年(1531)題準“如考語含糊,僅保無過,雖歷三年六年考滿,止以原官致仕”,如外官在考核考語含糊不清、平常,雖幾年考滿,但想主動致仕,只能以原職致仕。嘉靖十三年(1534)規定:“凡兩京考察,被劾、聽降、聽調官,奏要以原職致仕者,聽。”考察中被彈劾、降級、平級調動的官員,奏請以原職致仕,也恩準。武宗朝廣西左布政使周進隆被彈劾,“以巡按御史朱昂劾其貪耄,乞休,且欲量加職銜。吏部言:進隆不為公論所與,難以加職,乃令致仕”。周進隆因為貪墨,最終以原職致仕。嘉靖四十四年(1565)規定:“各衙門乞休官員……如尋常守官,謹愿無過者,照原職例。”外官主動請求致仕,考核其過往政績,謹慎無過官員,按規定以原任官職致仕。
(三)考核低劣、止令冠帶閑住,不準致仕
在考核中,如等級低下,會被免去官職回家反省,沒有致仕的資格。當然這種制度也是逐漸演變成熟的。成化二年(1466),官員在任上,非為有乖守律,最終被憲宗皇帝,免去官職。弘治元年(1488)考察在京五品以下堂上官“太仆寺寺丞管昌不謹,上命冠帶閑住”,管昌因不謹被免去官職。前朝的實例,對嘉靖朝的制度成型起了影響,也說明一項制度的形成,不是突然之間的而是在很長時間、事件的影響下,才慢慢定型。嘉靖四十四年(1565)規定各衙門官員如果知道自己晚節不終,想要通過主動請求致仕來降低懲罰,也是辦不到的。
五、致仕制度的工具性
致仕制度的存在也為黨爭、排除異己提供了合法合理的制度手段,此外官員亦可憑借致仕制度、主動乞休來規避政壇風險。首輔楊廷和與嘉靖皇帝因“大禮議”事件導致不和,所以楊廷和想借助致仕制度請求乞休,從而對根基未穩的嘉靖施加壓力。“先累疏乞休,其后請益力,又以持考獻帝議不合,疏語露不平。三年正月,帝聽之去,責以因辭歸咎,非大臣道,然猶賜璽書,給輿廩、郵護如例。”楊廷和選擇致仕作為政爭為武器,雖最終失敗,但是給了嘉靖不小壓力。而嘉靖也考慮其“迎立”之功,仍暫時對其進行象征性的賞賜。
同樣是因為“大禮議”事件,嘉靖將親生父母合葬墓尊為“顯陵”,呂柟勸諫嘉靖不要去祭祀顯陵,其時天變,這對傳統社會的人來說是大的災異,呂柟害怕獲罪,所以畏罪致仕,以保自身。官員尋找有利于己制度的條規,合理地將致仕制度當做自身在官場的“護甲”。
前文談到嘉靖十三年(1534),兩京的官員如果被彈劾,自愿乞休的,可以原職致仕。嘉靖朝石珤臨和費宏,他們同時被王邦奇誣陷為奸黨,兩人都向嘉靖帝乞歸,但是待遇卻截然不同。“帝許宏弛驛,而責珤歸怨朝廷,失大臣誼,一切恩典皆不予。”兩人被誣陷,也想利用致仕制度來明哲保身,但是未能成功。致仕制度被間接用作政爭的武器,攻擊政敵;皇帝也能利用致仕制度對臣子進行懲罰,以儆效尤。嘉靖時梁儲被彈劾,“給事中張九敘等,劾儲結納權奸,持祿固寵。儲三疏求去,命賜敕馳傳,遣行人護行,歲給廩隸如制”。南京尚書潘晟被論,“吏科左給事中宋之韓論晟衰朽,不堪典禮,晟具自辯因乞罷黜”。梁儲、潘晟都利用致仕制度保存自身,可以看到致仕制度在實際實施過程中,受者巧妙運用制度,進行風險規避。被彈劾后主動乞求致仕,已然成為官員之間的潛規則,主動承認錯誤,決定去留權在于皇帝陛下。
六、結語
明代致仕制度是一種有空間限制的標準,在面對復雜的現實環境時,總會做出折中。致仕制度動態運行中,制度文化和制度的特例、更新、進化完善,考核與致仕的結合,及致仕的工具性等都體現了制度的鮮活的生命力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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