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時間一點時間

曹琳琳

萬萬沒想到，再見到Y竟然是這等悲痛欲絕的氛圍。周圍人聲鼎沸，她卻在我的懷里哭得撕心裂肺，那聲音仿佛是從胸腔中迸發出來的吶喊，可是卻克制又絕望。

Y一直是那種大家閨秀的模樣，說話輕聲細語，舉止得體又溫柔，是個典型的賢妻良母。相識二十年，我從沒見過她如此失魂落魄。

怎么能不傷心呢？連我這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友人都一連幾天失眠，她這個親媽意外失去親生骨肉，怎么還能端莊得體？這些天，我腦海里都是那孩子小嬰兒時嗷嗷待哺的可人模樣，成年后雖沒見過幾面，但從他媽口中沒少聽過這孩子的成長經歷。

這是個優秀且懂事的男孩子，一直是父母的驕傲，比媽媽高出一頭多，領出去特拉風。兩個月前，我們還在一起慶祝他如愿考上一所很棒的大學，那時Y的臉上帶著幸福的笑容，正處在輔導作業雞飛狗跳的我，還在感嘆何時能熬出頭，還在心里默默期待，再過幾年，我的娃也能像這孩子一樣優秀就知足了。但天有不測風云，怎么也沒想到，才短短兩個月，竟聽聞這孩子突然殞命的噩耗。19歲啊，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Y是個堅強的母親，處理后事有條不紊，可一見我，卻癱倒如爛泥般起不來了。我知道，這幾日她一定是咬牙挺著面對一切，而此刻的痛哭是她的傷痛溢滿了心，實在盛不下了。

“我不敢去見孩子的尸骨啊，我真害怕。”Y大哭著說，“可是，我必須進去啊，我是他媽啊。”說完，Y痛苦地把臉埋進膝蓋間，雙肩不停地顫抖，我能做的，就是輕輕地抱著她。

哭了許久后，Y說：“以后我可怎么辦啊？這孩子一直在保護我。”她說起孩子的自立和懂事，一樁樁一件件，這些小事讓她欣慰地感受到孩子給予自己的安全感。眼見著一棵小苗長成大樹，不久便可遮風擋雨了。中年喪子，這樣的人生悲痛怎堪承受啊。

“小的時候，他生病，我抱著他滿醫院樓上樓下地跑，腰疼就是那時候落下的毛病。”哭累了，Y就念叨著孩子的往事。

“前幾天，我還跟他在電話里說，有了女朋友就帶回來讓媽媽看看。”

“這孩子特別堅強，感冒發燒那么難受，也自己一個人扛著，不吱聲。”

“那天，我還帶他來這里買他愛吃的豬肉脯。”

Y就這樣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孩子的事，沒有時間關聯，沒有邏輯，一會兒是小時候，一會兒是前幾日。

“你說，孩子從小長到大多不容易？”說到這兒，Y的眼里又噙滿了淚水。

我點點頭，握著她的手說：“是啊，只有當媽的能記著孩子所有的事，小時候是數著月份和天數，長大后是盼著成才和成家，嘔心瀝血啊。”

“這孩子怎么能說沒就沒了呢？”Y又大哭起來，眼淚像泄了閘的洪水。此刻，任何語言都安慰不了一個母親撕心裂肺的痛。一個小生命被母親帶到這世界上，走的時候卻不打任何招呼，就連望著他背影的機會都沒留下，這讓母親如何自洽呢？

“也許，他并沒有離開。”我輕輕拍著Y的背，“也許只是去了另外一個房間，他在那個房間里看著你，只是你看不見他罷了。”

Y點點頭，長發掩著面，不想讓我看見她憔悴而蒼白的臉。

“只要親人不忘記，他就一直活著，活在我們心里。”我拍了拍她的手背輕聲說。

我知道在面對巨大傷痛的時候，任何安慰的話都無關痛癢，但是人總是需要安慰的，至少在傷口愈合前，多少能讓悲痛的心好受點吧。

我經歷過親人離去，回想起來，那時的自己簡直脆弱得不堪一擊，每時每刻都是渾渾噩噩，什么也不能提，什么也不敢想，只是發呆默默流淚，不經意間就會觸景生情淚流滿面。也許每個人面對傷痛的處理方式不同，有人選擇逃避，有人選擇死磕，但不管怎樣，我們都要讓傷痛過去，給時間一點時間，讓過去的過去，讓開始的開始。那些讓你難過的事，總有一天你會接納，就像身上的疤結了痂，時間讓我們和這疤共生。

都說女人有了孩子就有了軟肋，同時也有了鎧甲。我常常想起上學時，課本里那個一遍遍說著同樣話的祥林嫂，那是一位可憐的母親。小時候，我不理解祥林嫂為什么一遍遍地念叨被狼吃掉的兒子阿毛，當做了母親后，我才理解，因為只有念叨，才不會遺忘，死去的阿毛換了一種方式活著，活在祥林嫂的念叨里。

把一切傷痛都交給時間去撫慰吧。我用了十年的時間才可以讓自己平靜地面對親人的離去，真的不易，但生活還在繼續，我們還要好好活下去。

時間不一定是解藥，但解藥一定藏在時間里。

（摘自龍源期刊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