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薛

費立娟

這是山東半島的一片熱土，是物華天寶、人杰地靈之地。西邊是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丁肇中的故里日照；北邊是中國第一個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的老家高密；東邊遙望威海的劉公島，130年前甲午海戰的硝煙仿佛尚未消散，民族英雄鄧世昌偉岸的身軀依然巍然屹立；南邊就是煙波浩渺、美麗富饒的黃海。就在這里，巍巍的小珠山腳下，長眠著一位教師，他普普通通、平平凡凡，沒有驚天動地的感人事跡，卻默默地把一生的心血都交給了孩子們。

初見老薛時，我剛從師范學校畢業，被分配到老薛所在的小學任教。剛進校門，我就看見在整理花壇的老薛，他黝黑的皮膚、濃密的胡須、憨厚的笑容給我留下深刻印象。與其說他是一名教師，倒不如說是一個正在田間除草的老農。老薛一聽我是剛分來的新老師，就非常熱心地幫我把行李搬到宿舍，還幫著清掃宿舍衛生，整理宿舍床鋪。

日子長了，我就慢慢地和老薛熟悉了，老薛有空時也常到我宿舍聊聊天。他非常羨慕我，說我受過正規師范教育，是學校的棟梁之材，而他才高中畢業，沒有受過正規師范教育。當年，因為村里缺少老師，加上外面的老師也不想到這窮鄉僻壤教書，他就被村支書找來當代課老師。他這一干就將近三十年了，前幾年才按照國家政策轉為正式有編制的教師。

老薛雖然學歷不高，但是講課卻毫不含糊，根據多年積累的教學經驗，照樣把課講得有聲有色，深受孩子們的喜愛。老薛最擅長的是講故事，他是開發鄉土教材的能手。學校就在小珠山的腳下，他就給孩子們講述小珠山的來歷——二龍戲珠，不慎將珠丟失，玉皇大帝降罪的故事。他會結合農村的實際，講述“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的道理，以及“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艱辛。他還會把在田間勞動時，捉到的蜻蜓、螞蚱帶到課堂，讓孩子們了解它們的構造和生活習性。老薛雖然不知道什么高深的教育理論，但是在用行動實踐著生活即教育、社會即課堂、教學做合一的教育理念。

校園的東南一角，有一塊試驗田，是學生在勞動課上體驗生活的地方。因為老薛任教勞動課，學校就讓老薛負責管理這塊試驗田。膠東半島的三月，依然春寒料峭、乍寒乍暖，但校園里早已冰消雪融、春風蕩漾了。空中飄來南歸大雁的叫聲，似乎在向人們報送春天的信息。勤勞的人們已經在耕耘土地，以便做好播種的準備。一年之計在于春，誰舍得辜負這大好春光呢？

每年的春天，老薛的手扶拖拉機就會準時在校園響起。在一片機器轟鳴聲中，鐵犁掀開了黑黝黝的泥土。休養了一個冬季的土地，飽含著濃濃的養分和能量，期待著耕耘者播下一顆顆希望的種子。種子會在黑土地的滋潤下開始萌芽，土地多像一位十月懷胎的母親，在孕育著一個小生命。

孩子們最喜歡上的課就是老薛的勞動課。每次勞動課，老薛會給孩子們分好小組，有的負責澆水，有的負責松土，有的負責施肥，有的負責拔草，有的負責播種。播種后不久，有的種子就破土而出。在老薛和孩子們的精心照料之下，小生命開始茁壯地成長。學校的菜園因為有了老薛和孩子們的管理，也成了校園里最亮麗的風景線。因為期盼著碩果累累、瓜果飄香，孩子們一到課間就跑到菜園，觀察自己種的蔬菜長高了沒有。有的孩子還互相比試著，看一看誰種的菜開花早，誰種的菜結果早。等到菜園里長滿了茄子、辣椒、豆角等蔬菜，許多孩子還以非常驕傲的口氣爭著向老師們介紹自己的勞動成果。

最高興的事情是到了收獲季節，老薛會帶著孩子們過一個非常隆重的豐收節：把收獲的蔬菜運到學校食堂，讓食堂的廚師做一頓豐盛的豐收宴，請全校的師生都來品嘗。老薛還會舉行一個頒獎大會，對表現優秀的學生進行獎勵，獎品就是孩子們的勞動成果。孩子們興高采烈地把獎品帶回了家，與父母分享喜悅。老薛領著孩子們用辛勞與汗水，耕耘了多情的土地，播下了深情與希望，收獲了美味的食物，也體會到了勞動帶來的美好體驗。

校園的主干道旁環繞著兩排法國梧桐，每當夏季來臨時，它們樹葉婆娑，冠蓋如華，讓行走于樹下的師生頭頂一片陰涼。每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照進校園，路旁的法國梧桐宛如霞光中的仙子，臨風起舞，歡迎到校的師生開始新一天的工作和學習。傍晚，日薄西山，倦鳥歸林，晚霞中的法國梧桐又送走了工作、學習了一天的師生。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法國梧桐見證了時間的流逝、人生的輪回。

法國梧桐的美麗是如此惹人憐愛，這離不開管理者老薛付出的汗水。每當秋末冬初，法國梧桐即將結束它一樹繁華時，老薛便爬上樹端，將枯枝敗葉一一清除，將旁枝末梢仔細清理干凈，只留下來年需要萌發的枝條。老薛不愧是一名老手，操斧拉鋸盡顯行家風范。老師們站在樹下贊嘆地說：“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幾番修理之后，法國梧桐的面貌煥然一新。但汗水浸透了老薛的肩背，他手上的老繭又增厚了幾分。

每當老薛在樹上攀爬時，全校師生無不仰頭注視。老薛先是架好梯子，然后一步一步爬上頂端，再仔細打量每一根需要修剪的枝條。隨著老薛左右開弓，枯枝敗葉像雪花一樣紛紛飄落，法國梧桐煥發了新顏。但隨著老薛的離開，這道亮麗的校園風景，在不久的將來就會塵封在記憶中，成為歷史。

多年以后，離開校園的學子，是否還記得老薛，這位樹上的舞者？是否還記得，是誰在人生的路上幫你修正航向，讓你平安渡過險灘、抵達勝利的彼岸？是否還記得，是誰幫你糾正拿筆的姿勢，扶正你東倒西歪的身體，讓你實現一飛沖天的人生夢想？

每年開學前夕，學校的燈管需要檢修更換。一把年紀的老薛，又像一名老兵一樣，每天一定站完最后一班崗才離開。他踩著高高的梯子，把學校各個教室、辦公室的燈管全都檢修了一遍。當更換好的燈管發出明亮的光時，孩子們高興地歡呼起來，老薛在一旁欣慰地笑了。一生辛勞，幾度風雨，不為自己，只為奉獻一分余熱。人老心不老，只要能獻出自己的微薄之力，為孩子們送去一分光明，此生足矣。老薛就像一頭老黃牛，將要離開他耕耘了一輩子的土地。回首向來蕭瑟處，不問風雨，只盼晴天。

老薛平時態度和藹，很少發火。只有一次見他火氣十足，當時正在教育一個小男孩。原來小男孩因為家庭條件比較優越，身上沾染了浪費食物的壞毛病，不知道節約，剛把半個饅頭扔到水溝里，恰好被老薛逮個正著。偏偏這孩子又不知老薛節約的個性，認為此事有點小題大做。老薛還真就“小題大做”，為此專門給孩子們上了一堂“講節約反浪費”的活動課。老薛教育孩子們：我們生活水平是有所提高，但不能養成鋪張浪費的壞毛病，這于國于民于自身都是不利的。老薛告訴我，這是在給咱們的小樹苗打預防針，要不然小樹苗早晚要走向歧途。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善惡雖小，卻見微知著、因小見大，就像晶瑩的一滴水，如明鏡，足以鑒人。

老薛不僅關心孩子們的成長，而且對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充滿著仁愛之心。有一天晚上，學校突然斷電，而我就自己一個人住在學校宿舍，不知道該怎么辦。正為此事無計可施之時，我突然想起了老薛，就嘗試著給他打了個電話。不久，他就從五六公里外的家趕到了學校，打著手電筒仔細查找斷電的原因。通過檢查學校的配電箱，老薛很快就查出了故障，原來是保險開關壞了。可當時學校沒有備用的保險開關。為了更換保險開關，老薛又馬上跑到鎮上，購買了新的保險開關，再趕回來。配電箱位于偏僻角落，空間狹窄，光線很暗，老薛蹲下身子，一顆一顆擰開螺絲，將原來的保險開關拆下來，又一步一步將新開關重新裝上，仔細驗證接線安全無誤后才離開，回家時已經接近半夜。

記得還有一次，我病倒了。冷冰冰的宿舍，冷冰冰的床鋪，只有發著高燒的我。這時，遠離家鄉、遠離親人的我，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孤苦、心酸。突然，老薛出現了，看到躺在床上的我，心疼地說，都病成啥樣了，咋不說一聲。他趕緊去找來了醫生，還端來了熱騰騰的雞蛋面。連續幾天，他忙里忙外地照顧我，直到我完全康復。病好之后，我表示謝意，他卻說：“謝啥？要是讓你爸媽知道了，不知心疼成啥樣。誰沒有孩子，誰一輩子沒有點兒難處啊？”老薛一直以慈父良母的心對待每一個孤單在外的年輕人，幫我渡過了一次次難關，讓我漂泊之時感受著人間的溫情。

老薛說話非常幽默風趣。他自己一輩子沒有走出大山，卻希望看著長大的孩子們能夠有出息，有朝一日走出大山，走出國門，見識一下外面的世界。他笑瞇瞇地說：“那飛機像只大鳥一樣能騰空而起，坐在里面的人到底有啥感覺？”“聽說鐵路早已修到了拉薩，到時咱也能坐火車到西藏看一看世界最高峰。”“人們常說‘不到長城非好漢，看樣子這好漢我是當不成了，因為直到現在我還沒到過長城，沒到過咱們國家的首都。”我安慰老薛說：“老薛，你的愿望遲早會實現的。到時候咱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你退休有時間了，咱們一起去。”老薛笑了笑，沒說什么。當時，年輕的我哪里知道，依他當時的收入，這些心愿，是太過奢侈的事情。

老薛一邊教書，一邊種著幾畝口糧地。老薛曾經帶我去看他種的莊稼。望著田里綠油油的莊稼長勢喜人，老薛頗有自豪感，還感嘆著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咱們教書，就跟種莊稼一樣，只有用心澆灌，才會有好的收成。”因此，每送走一屆學生，老薛就會說，我們又收獲了一茬莊稼。

仁者愛人。在工作上，老薛是良師，他教會了我許多書本上學不到的東西；在生活上，老薛是慈父，他像對待自己的親人一樣關心愛護著我，讓我在遠離家鄉時，感受到了家的溫暖；在人生路上，老薛是摯友，他教會了我如何破解生活中的難題，如何直面人生路上的困境。

后來，我調離了這所學校。在分別十多年之后，我本想能有機會見見我日思夜想的老薛，卻從一名老同事那里聽到噩耗——老薛在一次上課時突發腦出血，倒在了講臺上。那時，離他到退休年紀，還有不到半年的時間。

三尺講臺傾心血，半截粉筆寫人生，是老薛一輩子的生動寫照。如今長眠在青草茵茵、綠樹環繞的小珠山下的老薛，雖然無半尺方碑，但是能夠眺望著自己耕耘的土地和茁壯成長的孩子們，他應該是感到欣慰的。

（作者單位：山東省青島市西海岸新區黃山小學）

（插圖：珈 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