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夢之

杠精,一種在互聯(lián)網上橫行霸道的生物。
它們是迷之自信的嘴強王者,是匿名區(qū)的暗夜之神,是評論彈幕里的邏輯大帝。
普通人避之不及,唯有鍵盤俠可與之一戰(zhàn)。
當然,杠精不是現(xiàn)代社會才有的產物,只要有語言的地方,就會有“杠”。
春秋戰(zhàn)國時期還出現(xiàn)了職業(yè)杠精——名家。
但此杠非彼杠,不含貶義。
作為諸子百家中獨樹一幟的存在,名家奉行的是“以非為是,以是為非,是非無度”詭辯之術,有著非常專業(yè)的抬杠素養(yǎng)。
名家的創(chuàng)始人是鄧析,他的抬杠技巧非常高超,因此跟著他學習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
作為一名專業(yè)的抬杠er,鄧析的技能之一是“操兩可之說,設無窮之詞”。
這種杠法就是同時肯定事物正反兩面的性質,提出兩個邏輯對立的觀點,再分別論證這兩個觀點的正確性,這樣一來,無論從哪個方面論證,都能杠贏。
有一年鄭國發(fā)大水,富人渡河時不慎淹死,其尸體被一個窮人打撈上來。富人家屬希望能贖回尸體,窮人卻漫天要價,雙發(fā)僵持不下。
于是富人家屬請教鄧析,鄧析便說:“你們不必著急,對方只能把這具尸體賣給你,因為除了你,沒有第二個人會向他買這具尸體。”
過了幾日,窮人也來請教鄧析,鄧析說:“你不必著急,對方只能從你這里買尸體,因為除了你這里,別處是買不到的。”
經鄧析這么一攪和,過了幾天尸體腐爛了,窮人富人都沒得償所愿,于是怒告鄧析。
鄧析把對雙方說的話又重復了一遍,辦案的官員聽完,覺得聽起來很有道理的樣子,便判了原告一個攪亂公堂的罪名。
太強了太強了。
然而,鄧析最終卻因為過于能杠,使得“鄭國大亂,民口歡嘩”,被鄭國執(zhí)政者處死。
杠精祖師爺雖被處死,自有后人繼承衣缽。
公孫龍亦是名家的代表人物,其著名的“白馬非馬”之詭辯絕對可以載入杠精史冊。
據(jù)說,有一次公孫龍騎著白馬通過秦國的關卡。
看守的官吏說:“騎馬要交過路費。”
公孫龍便說:“騎馬是要交過路費,騎白馬怎么也要交呢?”
官吏無語,道:“只要是馬,都要交錢。”
公孫龍便開啟嘴炮技能,居然成功給官吏洗腦白馬非馬,大搖大擺地過了關。
對于名家的職業(yè)杠精,《莊子·秋水》評價其“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而《論六國要旨》中則說“名家苛察繳繞,使人不得反其意”。
看來古往今來的杠精風評都不是很好。
莊子也遇到過一位杠精,有一日,他看見水中的魚在游泳,便感嘆了一句:魚可真快樂啊!
普通人通常是應和一句也就罷了,惠施不是普通人,自然要發(fā)揮杠精的超能力,他說的是:你又不是魚,憑什么說魚快樂呢?
當然莊子也不是吃素的,他反問惠施:你又不是我,怎么不知道我不知道魚快樂呢?
惠施說:我不是你,當然不知道你,但你也不是魚,當然不知道魚是不是不快樂。
魚:無語。
《世說新語》中記錄了一個孔文舉(就是那個讓梨的孔融)大戰(zhàn)杠精的故事。
說文舉十歲時隨父親到洛陽拜訪李膺,李膺門第高,得是青年才俊或是沾親帶故的才給見,于是孔融便說自己是李膺的親戚。
李膺問他:我們是什么親戚啊?
文舉抖機靈道:以前我的祖孔子曾經拜您的先祖老子為師,所以咱倆是世世代代交好的關系啊。
李膺和其他賓客都被小孩的機智折服,紛紛表示這娃娃有出息。
杠精當然不這么認為,陳韙不以為然道: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作為一個小機靈鬼,文舉當然是選擇懟回去,便說:想君小時,必當了了。
這內涵得杠精下不來臺,文舉,不愧是我輩楷模。
杠精家族,各有各的杠法,除了面對面抬杠的,還有那種跨越時空的杠。
譬如南北朝詩人王籍在《入若耶溪》中寫: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陰霞生遠岫,陽景逐回流。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此地動歸念,長年悲倦游。
宋朝詩人王安石對“鳥鳴山更幽”有意見,呵,明明是鳥不鳴山更幽。
無法當面杠也沒關系,他刷刷刷寫了一首《鐘山即事》表示不服:潤水無聲繞竹流,竹酉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對坐終日,一鳥不啼山更幽。
另一位文化人杠精,則是清朝的毛奇齡。
這位碰瓷的是蘇軾。
元豐八年(1085年),蘇軾為北宋名僧的畫作《春江曉景》題詩,寫了一首《題惠崇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毛奇齡對春江水暖鴨先知這個說法不服,隔了幾百年也要杠上一杠。“這水里又不是只有鴨子,為什么是鴨子最先知道春江水暖,那鵝呢!”《隨園詩話》中亦有對此事的記載。
然毛西河詆之太過。或引“春江水暖鴨先知”,以為是坡詩近體之佳者。西河云:“春江水暖,定該鴨知,鵝不知耶。”此言則太鶻突矣。若持此論詩,則《三百篇》句句不是:在河之洲者,班鳩、鳴鳩皆可在也,何必“雎鳩”耶?止丘隅者,黑鳥、白鳥皆可止也,何必“黃鳥”耶?
清代大才子袁枚回懟毛奇齡,說按他這個杠法,那三百篇中所有提到鳥類的詩句,豈不是都可替換。
可見對付杠精,當然只有比他更杠才能贏。
選自《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