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捉月

現代社會中,才氣賦予女子的不止是名氣,更多是獨自面對生活的勇氣與態度。有自己追求的事業,過自己喜愛的生活。而“有才氣”這件事情放在古代,卻似乎成了女子的魔咒,往往被我們熟知的才女,一生總離不開悲涼與苦楚。
李清照晚年疾病交加,孤獨離世。蔡文姬被匈奴人擄走,飽嘗異族異鄉異俗生活的痛。卓文君在遭遇“渣男”的背叛時,也要寫詩苦苦訴情。即使飽讀詩書,才名遠揚,沒有平等的社會地位,也很難逃出男子附屬品的命運。
今天我們故事的主人公,也是一位才女。
她是唐代四大女詩人之一,半個大唐的才子都曾為她傾倒。你可能沒聽過她的故事,她的詩作,但應該看到過《夢華錄》中趙盼兒寫請柬用的“紅紙”。這便是她的發明,叫做“薛濤箋”。不知道,她的一生能不能擺脫“才氣魔咒”?
她叫薛濤,和大多數故事中的才女一樣,有一個幸福,且能給她提供成長環境的家庭。她的父親是公務員,也很注重基礎教育,從來不會因為家里沒有wifi,就耽誤孩子上網課的進程。小薛濤也爭氣,雖然缺少一個讓她出道的節目,但學習成績一直讓人佩服。
一天,薛濤的老爹看著梧桐樹,忽然詩興大發,來了兩句:“庭除一古桐,聳干入云中。”結果靈感戛然而斷,難受程度堪比水都燒開了才發現自己沒買菜。旁邊八歲的薛濤不忍心看老爹憋得難受,連忙續上:“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
“入云”本指梧桐樹的高聳,“枝迎鳥”“葉送風”不僅對仗工整,貼合了樹的高聳,還點明了樹的“地位”,薛濤的天分完全展露,讓薛濤老爹恨不得立馬沖進小賣部,給女兒買幾個棒棒糖。畢竟,尋常兒童八歲的時候,可能字都還不認得幾個,薛濤的能力放在現在,肯定得有一幫記者跟在屁股后邊報道。
只是,深夜哄睡女兒后,薛父恐怕也不知道,這句妙詩,卻暗藏了薛濤命運的密碼,而且,小小年紀就脫口而出“迎來送往”,并不是什么好兆頭。
14歲那年,薛濤的父親得了急癥離世,只剩下薛濤母女倆,面對失去了家庭中頂梁柱的生活。
兩個弱女子,在那個時代生活得相當艱難,不得已,薛濤在16歲時,憑借著盛世美顏和才華,入了樂籍,成了一名營妓,為大兵們提供才藝表演。薛濤的生活可以說是從天上跌到了地下。
很快,還沒成年的薛濤,遇見了困境中的第一個轉機。
那一年,韋皋出任劍南西川節度使,相當于軍區司令,一次酒宴上遇到了薛濤,觥籌交錯間,韋皋命薛濤作詩。
薛濤二話沒說,提筆寫下一首《謁巫山廟》:亂猿啼處訪高唐,路入煙霞草木香。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猶是哭襄王。朝朝夜夜陽臺下,為雨為云楚國亡。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
薛濤這首詩寫得英氣勃發,根本不像是出自一個小女子之手。
她先是想象自己去拜謁巫山廟,然后逐步進行場景描述,又化用典故,諷刺了襄王好色亡國,借古諷今,抒發了自己的家國之情。
當時女子作詩,常常都留戀于兒女情長,像薛濤這樣把視野放在家國之間,格局非常大的女人,實在是鳳毛麟角。憑借著詩文,她一下就抓住了韋皋的心。
薛濤很快成了韋皋身邊的紅人,專門為韋皋的客人表演才藝,后來還負責幫韋皋處理一些案牘工作,江湖人稱“薛秘書”。
薛濤工作實在出色,韋皋甚至想要給她申請一個正式編制——校書郎。這個官職雖說只是個小官,但有品階不說,門檻還很高,必須要對文書方面很熟識,更關鍵的是,這個職位,沒有女子擔任過。能讓領導破例,可是天大的榮耀。
雖然這事最后因為沒有女子做這個官的舊例黃了,但足可見韋皋對她的喜愛,以及對她能力的認可。但正因為這份喜愛,不知道是不是為了討好韋皋,薛濤為拜謁求見韋皋的官員大開方便之門,收禮受賄來者不拒,然而她并不貪財,錢財全部上交。很快,東窗事發,薛濤被憤怒的韋皋發配到松州(今四川松潘)。
松州地處偏遠,環境惡劣,薛濤懷著恐懼,寫下《十離詩》。這是十首組詩,薛濤把自己比作犬、筆、馬、鸚鵡、燕等物,而把韋皋比作自己依靠的主、手、廄、籠、巢,陳述因為一件意外狀況,例如犬咬親情客、筆鋒消磨、馬驚了玉面郎君,而被主人厭棄的事。
薛濤的詩,體現出對生活的深度觀察,從生活這些細小的點出發,讓讀者產生一種移情作用,從而對這些“東西”乃至于詩的作者心生憐憫。但是,薛濤不惜把自己貶低成為犬、馬等,承認自己是寵物,表達對韋皋的傾慕依靠,一長串“不得”一是突出自己目前的悲慘境況,二來也是希望韋皋念一念舊情。字字句句,哪里還有當初詩詞里的英氣?如此一來,她的姿態低到塵埃里,但能再獲得韋皋的垂憐,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后來,韋皋把薛濤召回成都,這次磨難讓薛濤深感不能再過這種生活,便脫了樂籍,得了自由身。不再依靠韋皋,薛濤的“事業”反而蒸蒸日上,過得獨立且瀟灑。
她和文人墨客一起唱和,天下文人都以能得枇杷居女主人點評為榮耀,半個大唐的才子都被她加入朋友圈,劍南西川的歷任長官都對她禮遇有加,憑借才華通吃文壇政界,儼然一副當時“大唐文壇一姐”的派頭。
還有人寫詩贊嘆她的影響力: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里閉門居。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
一切仿佛都那么美好,直到她遇到了元稹。
那時元稹到四川出差,盡管她比元稹大了十歲左右,薛濤還是和元稹展開一場轟轟烈烈的姐弟戀。薛濤還給元稹寫下一首《池上雙鳥》: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更憶將雛日,同心蓮葉間。
詩句中,飽含著柔情蜜意,“雙棲”、“共飛”、“同心”更是表達了薛濤想和元稹雙宿雙飛的急迫心理。
曾經讓天下詩人都另眼相看的“掃眉才子”,終究在元稹面前“軟”了下去,畢竟寂寞了這么久,她確實想再找個人來依靠。可元稹很快就離開了四川,雖然承諾過會回來,卻始終不見人影,只有幾封書信往來。
苦等十幾年后,薛濤等到的卻是元稹與另一個女子劉采春的緋聞。畢竟,元稹本就花心,況且薛濤樂籍出身,相當于風塵女子,對元稹的仕途只會有副作用。
薛濤從此脫下紅裳,穿上道袍,不再依靠任何人,清心寡欲,自在逍遙。她終于明白,從男人身上汲取力量,并不能讓自己站穩腳跟,自己真正能倚靠的,還是自己。實話說,薛濤也并沒有走出“才女魔咒”。她一生中經歷了太多苦楚,父親的早逝,領導的懲罰,愛人的拋棄……但她總能在貧瘠的生命土壤中種出自己的花。她也曾依靠他人生活,可在發覺此路不通后,就立刻轉頭,憑借自己的才華搞起事業,哪怕最終遠離紅塵,也是她遵從內心做出的選擇。
所謂“獨立”“靠自己”,大概就是我擁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能力,也有勇氣面對其中或好或壞的變數吧。
選自“意外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