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宏妮

在浙江省湖州莫干山高新區的通航智造小鎮客廳,來自雷甸鎮的“小候鳥”在體驗通用機場投影數字沙盤
3月17日,邯鄲市肥鄉區委員會宣傳部的官方微信公眾號“微觀肥鄉”發布通報:2024年3月10日,邯鄲市肥鄉區初一學生王某某被殺害。令人痛心的是,無論是施害者還是受害者,都是未成年的留守兒童。
為什么留守兒童更容易卷入校園欺凌?校園欺凌對留守兒童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如何避免“留守”給兒童帶來的短期和長期風險?針對此類問題,《瞭望東方周刊》近日專訪了中國人民大學人口與發展研究中心副教授呂利丹。呂利丹曾受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和國家統計局委托,主導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中國兒童和青少年發展狀況”課題研究,并對留守兒童和流動兒童群體進行深入分析。

呂利丹
《瞭望東方周刊》:目前,我國留守兒童的整體現狀如何?
呂利丹:根據我們已經發表的研究成果和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的研究報告,我們基于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對當前我國農村留守兒童的最新情況和發展趨勢做了分析和研究。2020年,我國父母至少一方外出流動半年以上的0-17周歲兒童規模為6693萬人,占全國兒童人口的比例為22.5%,意味著中國每4名兒童中就有接近1名兒童為留守兒童。其中,農村地區留守兒童規模為4177萬人,占農村兒童人口的37.9%,意味著平均每3名農村兒童中就有1名留守兒童。45.6%的農村留守兒童父母雙方都外出,也就是說約1900萬農村留守兒童與祖父母或者其他人一起居住。
可見,我國留守兒童規模仍然龐大。家庭的臨時性拆分導致留守家庭功能明顯弱化,給大規模留守兒童的成長和發展帶來重大安全隱患。
《瞭望東方周刊》:近年來,城市化進程的加速和大規模人口流動,對留守兒童的影響發生了哪些變化?
呂利丹:首先,目前留守兒童、流動兒童都在往城鎮轉移和聚集。研究結果發現,2010-2020年,全國留守兒童增加了1202萬人。其中,城鎮留守兒童增加了995萬人,對應增幅為65.4%;農村留守兒童10年間增加了207萬人,對應增幅5.2%。城鎮留守兒童增加至2020年的2516萬人,占城鎮兒童的13.4%。再加上6407萬城鎮流動兒童,城鎮兒童中受人口流動影響兒童的比例從2000年的16.2%增加至2020年的47.6%,也就是說,城鎮兒童中有接近一半的兒童受到人口流動影響。
其次,隨著女性更多地外出流動,我國農村留守兒童母親外出的趨勢在增加。近年來,女性越來越多地參與到流動中,2010-2020年我國流動女性的規模從1.04億人增至1.77億人,增幅達71.1%。在傳統的母職角色基礎上,流動女性在家庭中的經濟功能越來越重要,女性也越來越多地由從屬性的隨遷方式向更具主動性的流動方式轉變。
《瞭望東方周刊》:我國在政策方面對留守兒童有哪些支持?
呂利丹:國務院2016年就印發《關于加強農村留守兒童關愛保護工作的意見》,提出了“從源頭上逐步減少兒童留守現象”的長遠目標?!吨袊鴥和l展綱要(2021—2030年)》(以下簡稱“發展綱要”)繼續強調要“從源頭上減少留守兒童現象”。
除了留守兒童,流動兒童同樣也是一個值得關注的群體。兒童的“流動”和“留守”狀態可以看成是流動家庭子女參與城鎮化的不同程度表現,流動兒童更多地參與到了城鎮化過程。雖然都是流動家庭的兒童,但流動兒童、留守兒童需要的政策支持很不一樣,在現有環境條件下,需要讓流動家庭中的留守兒童有機會隨遷,獲得父母陪伴,進而讓隨遷的流動兒童有機會在城市享有均等的市民權利并實現更充分的社會融入。
《瞭望東方周刊》:相較于非留守兒童,留守兒童是否更容易被卷入校園欺凌?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呂利丹:基于2022年中國鄉村兒童發展調查數據,我們對校園欺凌與留守經歷之間的關聯進行了分析。在2906名10-17歲農村兒童分析樣本中,發現有32.1%的農村留守兒童和26.1%的農村非留守兒童在過去一年中遭受過身體欺凌、關系欺凌和語言欺凌中的一種或多種。具體來看,留守兒童在過去一年內遭受各類欺凌的比例都高于非留守兒童,尤其是關系欺凌和語言欺凌,分別較非留守兒童高4.1%和5.3%。
留守兒童相比于非留守兒童更容易卷入校園欺凌。留守兒童既更有可能成為校園欺凌的受害者,也更有可能成為欺凌行為的施害者。
留守兒童具有易遭受校園欺凌的多重風險。有許多研究表明,長期親子分離,有可能會導致留守兒童更易產生孤獨、焦慮等負面情緒,而這些情緒會增加留守兒童遭受校園欺凌的風險。除此之外,長期親子分離,意味著留守兒童無法得到來自父母的安全保護。
另一方面,缺少父母陪伴,也使得部分留守兒童的不良行為無法及時得到糾正,最終發展為欺凌甚至犯罪行為。部分研究表明,父母外出對大齡留守兒童的班級融入與行為規范會產生顯著的消極影響,祖輩監護兒童和上代監護兒童中存在行為適應困難的比例也明顯高于一般兒童。
《瞭望東方周刊》:校園霸凌等負面事件對留守兒童有什么短期和長期影響?對于整個社會而言,有什么風險?
呂利丹:校園欺凌對欺凌者和被欺凌者的心理健康都會產生負面影響。心理學研究發現,校園欺凌的受害者容易產生焦慮、抑郁、低自尊、孤獨感和自殺傾向等問題,同時呈現出更低的主觀幸福感。長遠來看,遭受欺凌也會使得兒童更可能出現行為不良、同伴拒絕等行為適應問題。對于欺凌者來說,因為缺乏父母的及時干預,霸凌他人也會導致其性格更加固執、暴躁與狹隘,最終形成錯誤的價值觀并被主流社會排斥。
從社會角度,如果較大規模人口有童年留守的經歷,必然會影響人口高質量發展目標的實現。此外,因校園霸凌而產生的一些極端事件,會給社會造成負面影響。
應當重點解決流動兒童異地升學等現實問題,讓流動家庭均等享受流入地的教育和健康服務,幫助流動家庭降低子女隨遷的經濟負擔。
《瞭望東方周刊》:對于全社會而言,兒童是社會的未來,因此關注留守兒童的健康和安全至關重要。關愛留守兒童,當務之急是解決什么問題?從長遠來看,還有哪些工作需要做?
呂利丹:留守兒童群體產生于我國人口遷移流動的大背景之下,未來我國人口遷移流動將更為活躍,如果不打破現有制度壁壘,我國留守兒童問題將繼續長期存在,影響兒童未來的長遠發展。我國已初步建成農村留守兒童關愛體系,但這是一項長期性、系統性、戰略性的工作。針對農村留守兒童突出問題,有以下四點建議。
一是繼續大力關注農村留守兒童問題,從源頭上減少留守兒童現象。建議創造有利環境,順應人口遷移流動家庭化的趨勢,滿足流動家庭的迫切需求,為流動家庭攜帶未成年子女一起進城創造更有利的條件。應當重點解決流動兒童異地升學等現實問題,讓流動家庭均等享受流入地的教育和健康服務,幫助流動家庭降低子女隨遷的經濟負擔。在推動相關制度改進時,需要注意流動家庭子女的隨遷決策,實際上是與母親、甚至是(外)祖父母的遷移決策強烈關聯的,因此相關制度設計應該圍繞家庭來進行。
二是關注農村留守兒童早期發展,為農村隔代留守家庭提供更多的早育支持。按照國務院辦公廳2019年印發的《關于促進3歲以下嬰幼兒照護服務發展的指導意見》中提出的“家庭為主,托育補充”的基本原則,政府應該為確有照護困難的低齡留守兒童提供必要的服務和支持,同時為農村隔代留守家庭提供靈活多樣的養育補貼和早教培訓項目,促進農村留守兒童的早期發展。
三是幫助農村留守兒童解決各級教育方面面臨的難題。首先,學齡前農村留守兒童的幼兒園教育問題,農村地區的幼兒園資源相對匱乏,就學半徑較長,如果父母沒有陪伴在身邊,去較遠的地方就讀幼兒園會面臨現實困難,要想辦法幫這些家庭解決當下的問題;其次,應繼續關注農村教育質量問題,幫助農村留守兒童解決在接受義務教育過程中面臨的入學推遲、完學延緩和輟學等問題;第三,農村留守兒童為了就讀高中,可能會流動到附近的城鎮地區成為流動的留守兒童,這些青春期的“流留兒童”從農村老家流動到縣域新環境,可能也會遇到一些新的問題,我國縣域高中學校需要加強對這個群體的關注。
四是關注“返鄉留守兒童”和“再遷流動兒童”,為其提供心理輔導和支持。近年來,因流入地的入學、升學限制,部分流動兒童離開長期生活的城市,回到戶籍所在地或周圍的縣城,成為“返鄉留守兒童”;也有部分超大城市的流動兒童可能流動到附近的中小城市尋求入學和升學機會,與父母分離,成為“再遷流動兒童”。流動兒童的“返鄉”和“再遷”等經歷通常發生在青春期,他們的狀態在流動和留守之間切換,面臨更為劇烈的環境變化和更為艱巨的生活重構任務,容易產生更強的剝奪感、面臨更為嚴峻的心理健康挑戰,應該得到政策制定和實施的更多關注。
長遠來看,隨著經濟的發展和文化觀念的改變,我國人口的空間流動性還將繼續加強。留守兒童現象與流動家庭的拆分現實與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相悖,應當尊重人口遷移流動的客觀規律,履行“兒童優先”原則,尋求制度突破,為流動家庭及其子女在城市的生存發展提供更有力的支持,促進流動家庭攜帶子女一起遷移流動,讓流動家庭子女擁有更幸福安穩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