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好自己

林暐博

2011年孟秋，至次年仲夏，因能盡綿薄于家鄉，我欣悅受任，三次審稿《邑等村志》。

一審，見“人物”章里名列有我，空著“人物事略”，著實吃驚和惶恐。經咨詢，主編轉達村委會和編委會意思：將我寫入村志，事略由我補充。掩卷實想，比起開辟、開發、開業故土的代代鄉親，我沒為家鄉做什么，哪能“人物”而入村志？還有，我向來教自己見素抱樸，抱樸含真，名見經傳、見口碑、見墓碑等等確非我的景愿。因此畫掉我，寫堅辭入志的書面懇言，恭請主編轉呈村委會和編委會。

二審，主編轉來村委會和編委會的書面意見，敘說寫我入村志，是聽取村民想法，經村委會和編委會研定的，根由為：我是邑等村勤學苦讀考取大學第一人，“存史育人”，可用來教育邑等村的各家娃娃讀書成才。分量挺重，我更加承受不起。反求諸己，我連自己都沒教育好，哪有資格教育現世的別人，何況入村志教育別人的世代？所以，圈掉又保留的我，再寫堅辭入志的書面懇言。

三審，見已圈掉的我仍保留，主編轉來的意見不變。思之再三，一味堅辭便涉嫌掣肘或“狗戴帽子”，只好遂人意保留我，謹慎補寫一百六十來字骨感事略。

待到2013年春，閱讀上年10月印刷的第1版《邑等村志》，又見事略末尾加了“從小自強自立，靠讀書走出大山，成材成人”。這話，我是斷不敢說的。顯然從此，入村志的包袱，“存史育人”的包袱，我得背負千古，“戰戰栗栗，日慎一日”。

戰栗而日慎當間，我能做啥，能夠做啥？唯有賡繼教育自己，勉力教育好自己，直到駕鶴寰宇。

審思既往，“雞吃火亮蟲，自心明白”，我的心跡、形跡和行跡里，吃飯長大、上學讀書、從業勞動等等，體諒友好、贍養撫育、待物處事等等，統統有缺陷和殘破，過不了硬。相比之下，曉得教育自己，厲行教育好自己，增進自我教育程度，倒還勉強過硬。何以見得？且列幾枚故事：

兒時放豬牛，一日跟一伙伴找到窩掛蜂，兩人拿下同食，三下五除二只剩殘渣。誰想，一悍少逮著，怒罵不留給他，狠打我倆，唳令下跪，還窩泡屎拿棍子挑起劈頭蓋臉涂抹我倆。伙伴不堪疼痛和惡臭，雙膝跪地，咧哭求饒。我則忍痛忍臭，不哭一聲，不求饒半點，只虛屈一膝算是從令，心想“打罵、涂屎得呢，下跪不行！”。這該是教育自己容忍、志氣和骨氣。

小學五年，一則家窮，心愧增添父母負擔，每個周末都找山貨挑到四十里外的城街賣，毫不在意落得“街長”綽號，賣得錢文除了買紙筆，全交母親添補家用;二則學校有耕種基地，班里每次勞動，班主任必安排我挑大糞、操重活，我一概接受，反正“臭不死，累不死”，還力求做得漂亮。這該是教育自己體恤、肯干和實誠。

高中畢業前，一日回家，見父母、弟兄姊妹氣憤愁容，一問，都說有人撇嘴笑我“讀高中三年，也就三百塊錢買根鋤把”。我寬慰“嘴是人家的，隨他說。買不買鋤把，我心里有數呢”，讓父母、弟兄姊妹不用氣惱，別為句把話跟鄰里傷和氣。當然，我另有一暗想——不讓“三百塊錢買根鋤把”成真。這該是教育自己寬容、友好和奮發。

求學師大不久，做了次自我檢視，自覺“面糊頭”、不愛說話、只說昌寧話、跟人交道少等等，不利日后工作，決意徹改。于是乎，校內多跟老師同學蹭交道、蹭話說，不厭其煩撇普通話，盡管頭次撇普通話就把“生活”、“老貓”說成“生禾”、“老瞄”;出校做家教、擺地攤、拉板車、搬貨物，多跟生人蹭話說、蹭事做、蹭膽量，掙些毛錢供自己求學。這該是教育自己自省、自新和增能。

任教保一中，1989年夏，一鄉親來校會我，將一鼓囊囊、臟兮兮的大麻袋，隨手丟進床底，說去外地半月回來取。半月后，他來了，自個趴下從床底拖出大麻袋，叫我猜裝著啥，我說不知道。他解開麻索，翻開口袋，亮出鈔票，說“買賣西瓜的15萬塊錢，全是十元票，一百張一捆”，還問“咋不翻開瞧瞧”。我笑了笑，說別人的東西我不興動，你的東西我保管好，缺錢缺物我只自己掙。這該是教育自己誠信可靠、忠人之事和成人之美。

擔任某局副職，有次帶人到礦山解決問題，日落才下山回城。礦主不過意，硬是招待一干人吃晚飯。席間，聽出飯后有某種活動，便醞釀胃炎發作，蔫臉捂肚，病言我胃疼不贏，得回賓館吃藥歇息。礦主約屬下到一角低語，回桌說讓他的駕駛員送我。到了賓館，車才停穩，我就從副駕位急迫下車，徑直走向大廳。身后傳來后車門異響，回眸看，一妙女正向我追來。駐足電梯門口，妙女嗲嗲“帥哥好帥呀，公司叫我來陪你”，我警覺，也瞥見駕駛員朝這邊盯著。入得電梯，問“做這行，多少錢一陪”，妙女嗲嗲“50塊，不貴”，摸出100元說“到了四樓，我出電梯，你關門下樓”，妙女樂花花照做。這該是教育自己哪怕自殘、破財，必知底線、有底線和守底線。

……故事盡管細小，也可見我教育自己的真跡實況：一直克勤“教”、“育”兩端。“教”的這端，主教“自知適當其可之準”，“長善而救其失”;“育”的這端，因我是子，主育“養子使作善”。這于我，始終彌重，既往做了，仍將賡續。然而，古今萬類，當教當育者累累，緣何彌重和克勤該主教、主育？

全賴覺悟和汲取身外的教益和教訓，反觀、反省和反求自身，心際危危而卓立“兩知兩怕”：知自己先是動物才是人，怕到老到死了，還脫不了動物性，達不到人性;知自己人性惡，怕年歷、學歷、閱歷、職歷遞增了，仍舊人性惡，達不到人性善。故而彌重和克勤之，勉力教育好自己，踔厲做自己尊重的人，起碼做自己不害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