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輝林
借助新媒體和文學評獎機制,作家班宇在近年文壇中迅速“出圈”,其小說集《冬泳》(2018)、《逍遙游》(2020)獲得了無數的好評,班宇順勢成了“東北文藝復興”的中堅力量。2022年底,班宇推出了第三本小說集《緩步》,這本小說集不再訴說20世紀90年代下崗潮中個人命運的跌宕,而是致力于書寫一種全息的感受,在作品中弱化了“東北色彩”,致力于在混沌的現實中厘清自我。同時,整部小說集相伴著音樂,詩意飛揚。班宇通過小說創作告訴每一個普通人越過生命中的裂隙,緩步前行,而這也是作家班宇感知此刻和這個世界的方式。
一、弱化“東北色彩”,在混沌中厘清自己
作為土生土長的東北人,班宇的童年、少年甚至是青年時期都在此度過,具體可聚焦到小說集《冬泳》和《逍遙游》中呈現出的時空環境—“鐵西區”,這片遼闊的土地和生活在此的人與事構成了班宇的個人記憶。因而,在正式成為小說家之初,班宇在多數的中短篇中回望屬于自己的記憶,描述對過去的那個時代最深切的感受,疏解一代人的困惑。正如班宇在一次訪談中所說:“相對于人物群像的速寫,這樣的命題我更感興趣:讓小說的人物和整個時代發生更緊密的聯系,再折射出時代的肖像,也即在時代洪流下個人命運的跌宕。”(《小說家要勇于嘗試抵達語言和事物的最深處》)因而,在小說集《冬泳》和《逍遙游》中,班宇將視角聚焦于父輩一代在20世紀90年代國企改制中的“下崗”與“解體”,經歷時代陣痛的父輩在不可逃脫的命運中如何掙扎,以及父輩的傷痛如何潛移默化地成了“子一代”揮之不去的陰霾。
在《緩步》中,班宇也許是有意,抑或寫作的初衷與心境發生了改變,以往的“東北色彩”不再突出,小說中的故事或人物不再獨屬于東北,可以將它們安放到中國的任意一個角落,故鄉或者東北已經成為班宇創作的母題。過去的年代和相關的記憶,已然成為一種鏡像,班宇需要的是找到自我,自我所感知和想象的當下,而這個當下是每一個普通人正在經歷的當下。班宇“碎片化”書寫著自我認知下的此刻世界,我們也在此刻世界中凝視著自己。
小說集第一篇《我年輕時的朋友》講述的故事是零散的,時間跨過了兩個世紀。從1997年學校組織消滅爬山虎寫起,到意外發現無人知曉的尸體,再到看見身邊的朋友變得規矩而正?!拔摇崩Щ笥诘囟蠢锏氖w到底是誰,朋友們為何墜落,妻子為何背叛……在這無盡的困惑中,故事真假難辨,毫無頭緒可言,不如說這是一次自我的敘事游戲,班宇在敘事的狂歡迷離中審視自身和時代。在《緩步》這一篇中,東北全然不復見?!拔摇迸λ伎既伺c人之間的關系,不再追問一切是誰的錯。“無所謂奉獻與虧欠,忠貞與背棄,而是生命本身存有的無可彌合的裂隙……”在這種獨白中,“我”將命運與女兒緊緊相依,唯有女兒才是虛無中的實在事物,進而也重構起了自己生活的秩序。
當然,整部小說集中并非沒有一點兒東北色彩,只是這種色彩已經被虛化作為背景,或表現為懸疑的現場,或表現為居住環境,抑或再次回憶起父輩的往事。關于這個問題,班宇在訪談中有所提及,明確當下的小說,詮釋的是東北此刻的復雜的樣貌,此刻的東北跟任何一座城市一樣,有新的景象、新的問題、新的希望。而這種書寫隨之超越了地方,表現出的當下生活的心理或情感結構引起了多數人的共鳴,這種共鳴往往成就一個作家,也豐富了讀者的心靈。
二、音樂相伴,詩意飛揚
在成為作家之前,班宇對音樂非常感興趣,他前后十年時間在《通俗歌曲》《我愛搖滾樂》等媒體平臺上發表樂評。到了2015年左右,媒體格局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傳統的紙媒日漸衰落,資訊的發達使樂評等看起來毫無意義,而這是班宇轉行當作家的關鍵所在。雖然不再寫樂評,但他對音樂的熱愛依然存留。在創作中,班宇將音樂搬進了小說,使得敘事充滿了韻律和節奏感,再加上短句、對話和東北方言的運用,讀班宇的小說讓人倍感痛快。小說集《冬泳》中,相關的音樂歌詞或極富動感韻律的書寫出現了八次,如“轟轟烈烈把握青春年華”“相聚短暫,人來又人往,輕風吹斜陽”等;《逍遙游》中出現了五次,如“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車”“長長的站臺,漫長的等待……等待只有出發的愛”等;而在新作《緩步》中,音樂以極高的密度出現,大致出現了十四次;《我年輕的朋友》多達六次;《透視法》中出現兩次……幾乎篇篇都有音樂相伴。由此可見,音樂早已是班宇記憶和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音樂也直接影響著班宇的小說創作。
或許我們可以用韋勒克、沃倫的經典專著《文學理論》中的相關論述,來看班宇小說中的音樂問題?!懊恳患膶W作品首先是一個聲音的系列,從這個聲音的系列再生出意義……但是即使在小說中,語音的層面仍是產生意義的必不可少的先決條件?!比绱?,班宇小說中的音樂運用,是產生文本意義的一部分,音樂構成了作品審美效果的一部分,也是一部小說整體特色的一部分。音樂是作家操縱和使用的工具,選擇什么樣的音樂,跟作家的創作心境和思維有密切的關系。而班宇小說中音樂的運用有何作用,可以借用《文學理論》中提出的術語:聲音的“固有因素”和“關系因素”來分析?!肮逃幸蛩亍敝嘎曇籼厥獾膫€性,若將小說中運用的一段音樂拿出來,它僅僅是作詞家的創作成果,有單獨的語義指向,與小說文本不發生聯系。而“關系因素”是節奏與韻律的基礎,它在小說中必然是小說意義單元的一部分,與小說文本有直接的關系,屬于相同的語義范疇。具體到小說中,班宇總能在適當的時刻將音樂融入文本。例如,《緩步》中寫到只有“我”和女兒住在自己的小房子里時,音樂緊隨其后,“我們的生活如此美滿,我們有著自己想要的一切,藍色的天空,綠色的海洋,還有那艘黃色的潛水艇”。音樂中所描繪的美好景象,與“我”真實的處境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不如說這是班宇以此來諷刺無望的現實生活,充滿著深切的無奈與戲謔。音樂也成了作家表達隱秘而獨特體驗的載體,這一情感悅動的時刻,文本由此獲得了一種整體性,也勾連起了作家與讀者的共鳴。
詩意是詩人用一種藝術表達方式,對于現實或想象的描述與自我感受的表達。而小說中詩意的表達,是文學性、審美性的高度體現,是作家思索深度的表現,也將小說文本指向了形而上的哲學意味。在小說集《冬泳》和《逍遙游》中,班宇在行文的不經意間書寫了大量的具有詩意美感的段落?!抖尽分械脑娨饷鑼懘笾掠邪颂?,且多在結尾部分;《逍遙游》中的詩意描寫大致有十三處,同樣多分布于小說結尾,偶爾在文本內部出現;到了最新的小說集《緩步》中,詩意描寫驟然增加,大致有二十八處,這樣高密度的詩意書寫不止在結尾,它分布于文本的各個角落。為何在《緩步》中出現了如此多的詩意描寫?也許《冬泳》和《逍遙游》中的父輩集體陣痛或子一代的傷痕用白描如實記錄,是足以誠摯的。而在《緩步》中,班宇直言存在的怪誕與荒蕪,甚至不惜用敘事的技巧書寫一種全息的感受,而詩意的表達或詩意的獨白天然契合于含混或縹緲的感受。此時的作家不再追求完整的結構框架來構思文本,而是將復雜的生命體驗時刻熔鑄在文本中,作品的張力由此生成。值得注意的是,班宇的詩意書寫總是離不開各種自然意象,如“風很大,天空沉寂而高闊,我仿佛置身荒原,在等待著沖天的火光”(《冬泳》),以及“遠處的河流在融化,浮冰被運至瀑布的盡頭,從高處落下,激蕩山谷”(《逍遙游》)等??梢钥吹?,“風”“天空”“荒原”“火光”“河流”“冰”“瀑布”“山谷”“云霧”等自然意象中激蕩著班宇的生命體驗,他探討時代的哀傷、命運的桎梏、青春的困惑、孤獨的個體……內蘊著班宇崇高的生命意識,也依偎著廣闊的自然找到生命的答案,去捍衛實在事物,在混沌中不斷重構生命的秩序。
更重要的是,小說集《緩步》中的詩意書寫更加自然,無刻意的痕跡。而《冬泳》和《逍遙游》中的詩意書寫,正如任瑜認為:“在有些作品的寫作中,班宇似乎很清楚想要達到的文本效果,也很成功地實現了欲求的效果:選擇可用的元素組織情節……努力營造某種超越性的詩意。如此,小說的故事和內涵有了,‘實與‘虛也完備了。可是,這樣寫作班式的精心設計,是不是有模式化的嫌疑呢?”(《從悲壯的群體命運到虛無的個體生存—班宇小說閱讀札記》)這樣的分析并非無來由,前兩部作品中的詩意大多分布在結尾,讀的多了之后,確實有營造之意味,但我們無法苛求作家的創作方式,更不能不給予一個作家相應的成長空間。至《緩步》時,詩意的書寫已與文本天然地融為了一體,班宇的敘事能力或表達的感覺在不斷走向成熟。
三、越過生命的裂隙,緩步前行
在《緩步》中,無所謂怪誕或平常、失序或秩序、灰暗或光明、倒退或前進……班宇直言與直面生命中不可彌合的裂隙,其創作中不再出現如《盤錦豹子》孫旭庭式的人物,“昂起頭顱,挺著脖子奮力嘶喊,向著塵土與虛無,以及浮在半空中的萬事萬物……”這一類型的人物身上帶著無畏的勇氣與深沉的絕望,極力想要去打破生活的不幸與苦難。班宇也以作家的悲憫情懷寫下了這些動人的時刻。及至《緩步》,班宇超越了“代際”的局限,在找尋自我以及與存在的抗衡中,他最終扭轉了命運的因果,以多樣的筆法重新建構起生活的信念與前景,也再一次連接了生活與文學、文學與人。因而,《緩步》中的故事已經超越了地域,解構了長久以來地域命名對創作的束縛,激起了當下所有人情感的漣漪。
“緩步”就是按照自己的節奏平蹚著前行,即使前路艱難無比。這也映照著當下大多數人的處境和內心感受,在困頓中只能向前走,至暗時刻,終有盡頭。而《羽翅》和《凌空》兩篇,最能夠體現出班宇所要表達的這種“緩步”精神。《羽翅》中的“我”不斷想從愛中逃離,即使這是對愛的完全屈服或被愛奴役,“我”也毫不在乎,生命中的寒冷、巨獸、血液、虛構都無法阻擋“我”的逃離與掙脫。《凌空》中的“我”什么都握不住,無法平息的“我”只得躺倒在地,也正是在此刻,“我”感到自己正在上升,凌入空中,空中的“我”享有無比寬容的風和無盡的自由,不再進行激進的反抗、叩問、吶喊……以期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或光明的未來,而是在自然的懷抱中汲取力量,找尋存在的支點,依然能夠平和地緩步前行。
班宇應該是當代作家中寫“離婚”最多的作家。粗略統計,小說集《冬泳》中除了《空中道路》之外,寫到離婚共十處,《盤錦豹子》中的孫旭庭與小姑、《肅殺》中的肖樹斌……小說集《逍遙游》中寫到離婚共六處,《雙河》中的“我”與妻子趙昭、《逍遙游》中的父親許福明……而在《緩步》中,寫離婚僅有三處,且與主人公有關的僅有《于洪》中“我”與郝潔一處,其余兩處皆為父輩。如此,以離婚為代表的個體間關系在班宇筆下是否正在或已經變得緩和了呢?答案是否定的。《緩步》中的兩性個體間關系雖然沒有直接破裂,但在若即若離的關系中,可以讓人感受到更大的冷漠與危機?!段夷贻p時的朋友》中,“我”的妻子孔曉樂與主管幽會,“我”對此毫無知覺?!堵L的季節》中,丈夫閔曉河的離開悄無聲息。然而,即使潛伏著巨大的危機,班宇也用淡然的心境寫下這糟糕的一切,“心懷萬物,四處游蕩,一次次地沉沒,又一次次地躍起來”。通過書寫兩性個體間關系的變化,再一次印證了班宇所要表達的“緩步”精神,即以平和的心態對待一切,按自己的節奏緩步向前。
作為“東北文藝復興”的中堅力量,班宇在《冬泳》和《逍遙游》中復興了父輩的尊嚴,而在《緩步》中超越了地域,書寫一種全息的感受,“東北”不再是一種景觀機制,新的“東北”書寫在班宇筆下正在形成,最終以“緩步”精神給予了所有普通人一次精神的復興,以思索的偉力召喚著新的力量和新的精神。“沒有起始,沒有結束,唯存無盡的中途,只能一往無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