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東亮
2023 年3 月,在全國法院學習貫徹全國兩會精神電視電話會議上,最高人民法院張軍院長指出“可以研究同檢察機關共同做好涉案企業合規改革”。在司法體制改革的大背景下,構建一個完備的企業合規濾罪模式需要法院和檢察機關的共同參與和協作。①本文所稱“企業合規”一般指“企業刑事合規”,部分位置因表達需要而作為“企業刑事合規”上位概念出現。然而,企業合規依賴程序的合法性,立法上的急于求成或司法的過早先行都難言理性。盡管法院漸次展開的實踐探索與域外經驗為構建本土化企業合規濾罪模式提供了理論雛形和實踐參照,但當下制度供給與改革實際的失衡導致企業合規在實效上并不圓滿,法律流程上也難以貫通,因此更多的法院在實踐層面仍處于觀望狀態。
當前,學界和實務部門關于企業合規的探索研究有所增加,但“一些基本理論問題還缺少系統研究”②褚福民:《法院參與企業合規改革的基本路徑》,載《法學論壇》2023 年第2 期。。學界討論多聚焦審判階段,路徑建構體現在撤回起訴以及合規的證據審查與結果運用上,①參見蔡紹剛:《從定性到定量:人民法院參與刑事合規改革的邏輯基礎與路徑構建》,載《法律適用》2023 年第4 期;張琳、王慧玲:《重罪案件涉案企業合規的法檢程序銜接》,載《中國檢察官》2023 年第1 期。對法院角色定位和以職能延伸形式開展合規雖有提及但路徑并不清晰,②參見李偉:《企業刑事合規中的法院參與》,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22 年第6 期。表現為以能動司法融入企業犯罪治理略顯不足。本文將從當前我國合規濾罪模式呈現的突出特點展開研究,基于審判職能延伸視角探討法院在其中的角色定位,以構建可操作性強的企業合規濾罪模式。
企業合規改革是司法職能主動融入服務保障經濟社會高質量發展、助力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創新舉措。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的20 件涉企合規典型案例對深入推動改革具有指導意義,也提供了法院定位自身角色的“原始腳本”,企業合規濾罪模式正在顯露雛形。在追求合規實效的改革之路上,一些地方法院“消極被動”,未能充分關注到檢察機關已開展的合規改革的效果。③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審判第二庭:《關于人民法院開展涉案企業合規改革的調研報告》,載《人民法院報》2023 年8 月22 日,第4 版。以下對典型案例有關情況作了整理(見表1)。

表1 涉案企業合規20 件典型案例有關情況一覽表
企業刑事合規制度建構的邏輯前提是具有必要性與適當性,即符合社會公共利益并在刑事法理論層面存在正當化依據。④參見王穎:《刑事一體化視野下企業合規的制度邏輯與實現路徑》,載《比較法研究》2022 年第3 期。
一是出罪依據欠妥當。當前,企業合規不起訴的依據是合規整改合格,而非“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情節嚴重”的案件在改革后由檢察院主導企業完成合規整改即“不認為是犯罪”。合規不起訴在程序法中暫無規定,檢察院仍須依照《刑事訴訟法》第16 條“情節顯著輕微……”的規定行使不起訴裁量權,但合規不起訴的依據是“整改合格”,而非傳統不起訴的“情節顯著輕微……”。在“2·1”上海J 公司、朱某某假冒注冊商標案中,涉案金額達560 余萬元,屬“情節特別嚴重”,而涉案企業及負責人最終被以“合規整改合格”為主要依據決定不起訴。⑤20 件典型案例多為輕罪案件,但仍存在一定數量非“情節顯著輕微”的案件,如“1·2”(數額巨大,十年以上)、“3·2”(情節嚴重,五年以下)等。
由此可見,由于改革與制度的脫鉤,檢察院依據審查起訴職能對非“情節顯著輕微”涉案企業決定不起訴的依據尚欠妥當,而法院對該類案件暫無“發言權”。如果“為了符合實體法規則而主動將企業合規改革限制在那些自然人可能被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單位犯罪案件”,則又會導致“企業合規改革的愿景落空”,并有違“頂層設計的改革精神”。①參見劉艷紅主編:《企業合規中國化的民行刑體系性立法》,法律出版社2022 年版,第216 頁。下一步,在擴大對重罪案件、大型企業適用合規的改革趨勢中,該問題將進一步凸顯。
二是激勵對象泛化。其表現為對企業組織體、責任人員、關聯人員泛化適用合規程序。當前改革暫未嚴格限制合規適用條件,但只要涉企犯罪就對組織體及個人無差別適用合規激勵是否合理呢?在“4·1”北京李某某等9 人保險詐騙案中,①20 件典型案例普遍存在對企業和個人一體決定合規不起訴。非單位犯罪且無責任人員參與實施犯罪而適用合規程序的僅一例。涉案的張某甲、張某乙、崔某某分別為企業的維修技師、理賠顧問、車間主任,涉案企業負責人對上述人員騙保行為不知情,且調查認定“本案非單位犯罪”,但其后檢察院通過合規考察并綜合“企業合規整改情況”,對三名被告人決定不起訴。疑問是,企業合規在于避免因對組織體或個人科處刑罰使企業“活下來、留得住、經營好”的目的無法實現,如果對企業組織體和個人作區分處理,在確保個人受刑事追責的情況下是否一樣無礙該目的實現?“我國合規不起訴本土實踐中常出現對企業及企業負責人、高管的‘雙不起訴’現象,”②張靜雅:《二元分離模式下單位刑事責任之重構》,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22 年第4 期。表現為“嚴而不厲”。“4·1”案更為突出,已認定為非單位犯罪且被告人亦非企業負責人,也無事實表明對其科處刑罰會有礙企業合規整改情形下,仍適用合規程序并最終不起訴,“不嚴不厲”的特點突出。
當前,企業合規濾罪模式的運行機制主要由訴前的整改模式選擇、結果驗收以及過程監督(包括裁量權監督)等環節構成。首先,在訴前的整改模式選擇階段,企業需要根據自身情況選擇適合的合規整改方案。這一選擇需考慮企業內部的組織結構、管理體系以及所面臨的法律風險等因素。通過深入分析企業的具體情況,選擇最合適的整改模式,為后續的合規工作奠定堅實基礎。其次,結果驗收環節是對企業整改成果的重要檢驗。在這一階段,相關機構會對企業的整改成果進行評估和審核,確保企業已經按照整改方案完成了相應的合規工作。通過結果驗收,可以確保企業的整改措施得到有效實施,從而達到預防和減少犯罪行為的目的。最后,過程監督(含裁量權監督)是整個企業合規濾罪模式運行機制的關鍵環節。在這一階段,相關機構會對企業的整改過程進行持續監督,確保企業按照整改方案有序開展合規工作。同時,通過裁量權監督,可以確保相關機構在監督過程中依法行使權力,避免濫用職權或不當干預企業的正常運營。
企業合規濾罪模式的運行機制是一個系統工程,需要企業、司法機關以及其他部門或機構共同參與。通過不斷完善和優化這一機制,可以為企業提供更加有效的合規指導和服務,促進企業健康發展并降低法律風險。然而,尚處于摸索中的合規運行機制難免在過程中失范。其一,整改模式選擇不合理。其中有3 件案例采用整改后置(先決定不起訴再整改),1 件案例采用階段性整改(完成一部分整改后再決定是否起訴),其余均采用整改前置。在“1·2”上海市A 公司、B 公司、關某某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案中,檢察院以涉案企業“合規具有可行性”為依據在起訴時建議從輕量刑,法院采納并宣判后,檢察院聯合稅務機關“回訪”并發現涉案企業“合規建設仍需進一步完善”,遂“制發檢察建議并公開宣告”。然而,檢察建議欠缺強制力,整改實效恐難以保證,而法院從輕的依據僅是企業合規有“可行性”。在“1·3”王某某、林某某、劉某乙對非國家工作人員行賄案中,①該案為對向犯,受賄方企業責任人員及直接業務人員均被起訴、定罪量刑,未適用合規。檢察院在決定不起訴后與企業簽訂《合規監管協議》,以“協助企業開展合規建設”,但后續仍僅“回訪”,其合規實效亦不免讓人質疑。在“2·5”深圳X 公司走私普通貨物案中,因涉案企業“合規風險點及合規管理體系建設較為復雜”,檢察機關“根據涉案企業階段性的合規整改情況”決定不起訴。上述案例表明,檢察院在部分企業完全合規之前就決定不起訴或提出寬緩量刑建議,作了較大司法讓步。這類情形只出現在第一、二批案例中。
其二,驗收流于形式。過往案件中,明確設置了聽證會且檢察機關以聽證會結果作為決定不起訴依據的案例有15 件,其共同點是所有第三方組織和聽證會均無法院參與。檢察院主導訴前企業合規并無不妥,但當前發布的所有案例顯示,均無結果被否定,驗收有流于形式之嫌。雖然部分案件在組建第三方監管組織時考慮到涉案企業的類型特點,向相關領域專家“借智借力”,但整改結果無一例外都通過了,似乎合規程序一旦啟動就意味著企業將不會被起訴。綜合考察這些案例,企業合規考察期在三到六個月,從審查起訴期限判斷,這種案件辦案周期長、時間成本大、參與力量多,驗收結果不如人意則可能意味著“工作不力”,否定性結果似乎任何一方都不愿接受。當前實踐中,部分法院聯合檢察院制定了有關協同推進改革的規范性文件,更加強調整改過程和結果驗收的“法檢協同”。②例如,遼寧省人民檢察院與遼寧省高級人民法院聯合印發《關于聯合推進涉案企業合規改革的實施辦法》、廣東省湛江市中級人民法院與湛江市人民檢察院聯合印發《關于協同推進涉案企業合規改革 優化法治化營商環境的意見(試行)》等。這些實踐均以強化法檢協同為理念。
其三,缺乏有效監督。在20 件典型案例中,有16 件最終不起訴,1 件在驗收通過后由檢察院建議公安機關撤案,3 件最終起訴。其中起訴的3 件案例中法院全部采納量刑建議,但均無法院對合規整改審查情況的具體表述。案例顯示,當前企業刑事合規多由第三方組織監管,并普遍在決定不起訴前召開聽證會,但第三方組織和聽證會的組成人員又多是來自行政機關或其他社會組織。基于檢察權屬性及其耗費的時間成本因素,第三方組織和聽證會難以在驗收中有力審查整改結果并有效監督檢察裁量權。當前企業合規改革中起訴至法院的案件只占少數,檢察院對企業合規的不起訴裁量權處于“放任自流”狀態。在探索企業合規法律模式的過程中,“公私合作”刑事司法模式的實踐痛點與企業利用合規脫罪免責、轉移財產以及尋租腐敗的問題并未得到有效解決。③參見時延安、陳振煒:《檢察機關主導型合規模式中的監督與合作》,載《法治研究》2023 年第2 期。
企業合規濾罪模式因激勵的正當性問題導致功能受限,因運行的機制問題導致過程失范,直接降低了整改可期待性,制約了合規實效。
其一,合規質量不高。我國產業體系龐大且多元化、企業類型眾多,企業犯罪案由和整改任務各異,雷同的合規版本使得整改方案看似量身制定實則缺乏針對性,加之驗收在一定程度上的形式性以及司法工作人員的企業合規法域視野尚有空白,導致了合規質量不高。
其二,合規強制性不足。當前,合規濾罪模式對整改結果的運用以不起訴為主,但階段性整改(無論是否起訴)和整改后置模式明顯強制性不足。在完全合規之前企業已基本擺脫刑事制裁壓力——而企業在后續因不履行合規檢察建議被重新起訴的案例非常罕見。①參見時延安、陳振煒:《檢察機關主導型合規模式中的監督與合作》,載《法治研究》2023 年第2 期。
其三,反向救濟缺失。考慮企業合規根本目的,前述合規質量、合規強制性問題使得整改在有效性上的實質或顯著改進無法保證,而因合規案件在出罪依據與激勵對象上的特殊性,對被激勵的企業或個人缺乏專門且明確可行的反向救濟,僅可通過審判監督程序發起再審或被允許重新起訴,合規的“后半篇”工作難以有效落實。
域外在構建企業合規濾罪模式時所面臨的問題,與我國具有一定的共通性。在綜合考慮法律傳統的影響、企業發展的需求、維護本國利益以及應對國際爭端等因素的基礎上,不同法系之間以及同一法系的不同國家或地區之間,形成了各具特色的企業合規濾罪模式,其中一些有益的經驗和實踐做法,為我國在企業合規濾罪模式的構建過程中提供了有益的參考和借鑒。
審前轉處協議(Pretrial Diversion Agreements 以下簡稱PDA)制度最早起源于美國,②參見戎靜:《法國刑事合規暫緩起訴制度之緣起、效果及借鑒》,載《比較法研究》2022 年第3 期。而法院實質參與審查PDA 的實踐在英國得到深化——以暫緩起訴協議(Deferred Prosecution Agreement 以下簡稱DPA)為典型代表,英國確立的雙審查模式通過引入外部制約機制由法官對DPA 內容及其履行情況開展司法監督來規范檢察官裁量權。③參見李偉:《企業刑事合規中的法院參與》,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22 年第6 期。這一模式下,檢察官計劃暫緩起訴的,須在兩個步驟獲得法官批準:一是啟動合規協商須經法院批準;二是協議達成后須經法院批準方可生效。④參見楊宇冠、張沈鍥:《英國DPA 在處理公司刑事合規案件中的適用及借鑒》,載《經貿法律評論》2021 年第2 期。
雙審查模式下,協議履行情況也須及時向法院報告,若企業在期限內預期不能履行協議,可與檢察官協商修改,但仍由法院批準,如果違約嚴重或對修改的協議審查后認為仍無法實現預期效果,則法院可直接終止協議。該模式壓縮了檢察裁量權,延伸了法院的職能作用。
法國于2016 年通過《薩賓第二法案》引入企業合規暫緩起訴制度,確定法院只能對協議決定批準與否,無權修改內容,協議履行亦由檢察官監督。①參見戎靜:《法國刑事合規暫緩起訴制度之緣起、效果及借鑒》,載《比較法研究》2022 年第3 期。然而,假如企業沒有遵守協議義務,則由法院決定是否恢復公訴程序。②參見陳瑞華:《法國〈薩賓第二法案〉與刑事合規問題》,載《中國律師》2019 年第5 期。美國在批準權上與之類似,自安達信案后美國司法部將涉企犯罪工作重點轉移至訴前,③參見葉良芳:《美國法人審前轉處協議制度的發展》,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4 年第3 期。法院自此開始對PDA 進行審查,趨于完整的企業合規濾罪模式開始初建,但慣例做法是法官一般不經實質審查即予批準,④參見李本燦:《認罪認罰從寬處理機制的完善:企業犯罪視角的展開》,載《法學評論》2018 年第3 期。“沒有哪位法官駁回過公司暫緩起訴協議……只有少數法官堅持對暫緩起訴協議進行持續監督”⑤[美]布蘭登·L.加勒特:《美國檢察官辦理涉企案件的啟示》,劉俊杰、王亦澤等譯,法律出版社2021 年版,第88-89 頁。。然而,近年來美國司法實踐“出現了聯邦法官對暫緩起訴協議嚴格審查的轉變”⑥楊帆:《企業刑事合規的程序應對》,載《法學雜志》2022 年第1 期。,包括對協議舉行聽證甚至否決協議的案例出現。⑦2013 年WakeMed 案中,法院召集檢方和涉罪企業對雙方的暫緩起訴協議舉行了聽證。參見楊帆:《企業刑事合規的程序應對》,載《法學雜志》2022 年第1 期。2015 年福克服務公司案中,地區法院否決了暫緩起訴協議,但隨后被美國聯邦巡回法院撤銷。參見李偉:《企業刑事合規中的法院參與》,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22 年第6 期。
這說明,雖然不同法院對審查PDA 權力的運用程度有異,但美國的司法制度對法院應當審查PDA 已形成確定性規范,不斷豐富的司法實踐也進一步表明,法院實質性審查PDA 很可能是審前轉處協議制度的一個發展趨勢。⑧參見葉良芳:《美國法人審前轉處協議制度的發展》,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4 年第3 期。
英國在嚴格責任原則基礎上設計了合規抗辯制度,⑨2011 年7 月1 日起實施的英國《反賄賂法》規定,“任何‘商業組織’未能防止賄賂行為的構成違法,但建有防止賄賂的‘充分措施’的,可免責。”參見譚彪:《英國〈反賄賂法〉對跨國公司合規提出新挑戰——嚴格責任及其抗辯》,載《企業經濟》2012 年第7 期。“對此罪名(賄賂罪)唯一的抗辯是該商業機構能證明其已采取預防賄賂的適當程序(adequate procedure)”⑩鄧若迅:《英國賄賂罪改革研究》,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2 年第3 期。,既保證了企業不會因員工的犯罪行為置身事外,又賦予組織體以充分自救權利,“合規計劃同樣成為無罪抗辯的法定事由”?陳瑞華:《企業合規的基本問題》,載《中國法律評論》2020 年第1 期。。德國建立了事前加事后的雙重企業合規激勵制度。其中,如果企業在遭遇法律風險之前就已有完備的合規體系并主動履行了相應義務,則可減輕或免除其法律責任以激勵企業未雨綢繆,事先建立完善的企業合規制度。①參見吳偉:《德國企業合規制度的特點》,載《人民法院報》2021 年12 月3 日,第8 版。
法院針對企業“適當程序”或“完備的合規體系”的審查則特別指向案發前企業合規制度的有效性,具有“合規免罪”行動意蘊。
在美國和加拿大,合規緩刑早已成為法官們公認的企業特別刑種,在緩刑期間,由法官或其任命的合規監管人監督企業建立合規計劃,②參見劉艷紅主編:《企業合規中國化的民行刑體系性立法》,法律出版社2022 年版,第124 頁。明確了緩刑期內由法院作為監督企業合規整改的執行機關。在德國,法院可以暫停企業在某段時間內繳納罰款的處罰,并可以在此期間向企業發布一系列指令。③參見楊慧妍:《法國、意大利、德國涉案企業合規中的法院角色》,載《人民法院報》2022 年6 月17 日,第8 版。《法國刑法典》也規定,法院可以判處企業在最長五年的時間內置于司法監督之下。④參見《最新法國刑法典》,朱琳譯,法律出版社2016 年版,第31 頁。
“時至今日,合規緩刑制度發展勢頭強勁,不但成為一種治理企業犯罪的刑罰執行模式,而且有效激勵了企業主動合規經營。”⑤劉艷紅主編:《企業合規中國化的民行刑體系性立法》,法律出版社2022 年版,第122 頁。這種針對企業的緩刑制度作為合規量刑激勵與企業合規體系具有一體性和融貫性,相較于訴前合規之局促,它釋放了充分的整改時間和裁量彈性,其突出特點是法院為企業和責任人緩刑的執行機關。
基于自身發展需要,上述各有側重的模式在社會發展的不平衡性認知基礎上,都認可和拓展了法院在企業合規濾罪模式中的作用,雖然在不同訴訟階段法院的作用各有側重,但它們之間并非全然排斥,只是基于濾罪模式的具體考量而有所區別。盡管美國法院在訴前審查PDA 的權力較英國雙審查模式有所弱化,但其實質審查趨勢和訴后法院作為企業緩刑執行機關的特點則更為明顯。英國和德國的合規抗辯制度均基于嚴格責任原則,這與我國單位犯罪處罰原則有異,但審查企業事前合規有效性對企業是否構成犯罪或是否符合合規整改基礎前提的作用卻具有同理性。企業緩刑在我國暫未設立,但其“恢復性司法”屬性與當前企業合規改革的現實需求卻天然契合。
域外暫緩起訴、合規抗辯、企業緩刑等制度為我國法院提供了參照,但本土化的濾罪模式構建仍需探索更符合當前實際與發展需要的中國式道路,契合我國社會主義司法制度之現實,開放并合理地借鑒。應當注意的是,部分域外檢察權具有行政屬性特點,我國檢察機關及其裁量權的司法屬性與之明顯有異,則構建時應作區分。同時要警惕域外合規制度中的“長臂管轄”色彩和經濟制裁目的,合理評價其制度和功能價值,避免掉入他國“合規霸權”“合規工具化”陷阱。⑥參見楊成玉:《反制美國“長臂管轄”之道——基于法國重塑經濟主權的視角》,載《歐洲研究》2020 年第3 期;馬濤:《論域外刑事合規制度不當適用的阻斷與反制》,載《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23 年第2 期。
協同開展好企業合規改革有利于凝聚法檢共識,統一司法標準和尺度,為推動改革成果嵌入刑事實體法和三大訴訟法作鋪墊,從而融入宏觀企業合規體系,助力經濟社會高質量發展。當前改革中,法院已發揮著相當重要的作用。①參見陳瑞華:《企業合規基本理論》(第三版),法律出版社2022 年版,第243 頁。構建完善的企業合規濾罪模式,必須以法檢協同中法院角色的理性塑造為前提。
1.制度價值:補全刑事訴訟流程。訴前企業合規不排除兩種可能:企業積極申請并有效整改抑或整改計劃可能給企業造成總量超出刑事制裁的負擔使其因預期壓力過大而放棄申請。②美國安達信公司即因部分條款過于嚴苛而最終放棄與檢察官簽署DPA 并決定接受審判。在合規風險較高的情況下,在有限時間完成整改即可獲得不被起訴獎勵,則訴中企業即使仍未完全擺脫合規風險,但在業已完成更深度整改的情況下(含階段性整改),就更加沒有理由不能得到刑事激勵,二者為企業創設了具有遞進關系并相互影響的合規選擇。
就企業合規的司法程序而言,無論從法檢雙向制約還是補全合規刑事訴訟流程的角度,都為企業提供了在兩個階段中均得以尋求合規激勵的制度可能性。雖然企業在不同階段提出合規申請須滿足的條件有必要進行限定,但這種可能性無論高低,制度設計都應予以考慮。
2.功能價值:應對全類型企業犯罪。其一,關于輕罪案件。當前改革以輕罪案件為主,實現貫通企業合規刑事訴訟全流程的試驗對象也應從輕罪案件開始。輕罪案件并不意味著企業在訴前就一定能夠完成合規整改而不被起訴,也不代表在“審前轉處”的程序中法院就沒有參與的必要。相反,由于輕罪案件社會危害性不大反而可能存在被輕視的風險,更容易導致虛假合規、不當出罪或合規腐敗問題。邢某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一案系蕪湖首例由二審法院主導完成的涉刑企業合規整改案,被告人邢某最終被判處免予刑事處罰,③參見周瑞平:《善意文明司法 合理合法發展——蕪湖中院涉刑企業合規整改第一案紀實》,載《人民法院報》2023 年5 月9 日,第4 版。說明輕罪案件的合規對訴訟流程亦存在現實需求。
其二,關于重罪案件。對該類案件適用合規程序須秉持積極穩妥的態度,對申請企業的合規資格確認亟需法檢協同,以應對非“情節顯著輕微”情形。況且,重罪案件多表現為起訴與定罪難免,故法院通過量刑手段激勵企業較之于檢察院就更加責無旁貸,主導整改亦順理成章。此外,無論企業規模大小,在審查起訴的短期內于重罪企業而言制定有效計劃、開展實質整改均顯緊迫。此時,法院的介入對把握整改軌跡、探索分案處理、實現接力整改、精準定罪量刑都頗具現實意義。
1.獨立整體性規范之必要。法院參與訴前合規的實踐在兩大法系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對于制約起訴裁量權、防止合規程序的不當啟動以及合規腐敗意義非凡,也符合構建專門合規制度的需要。由于我國《刑法》尚未將企業合規規定為法定出罪情節,而企業合規僅適用于部分犯罪,“其后果是單向度的從寬、且往往是突破法規范限度的從寬,與寬嚴相濟雙向度的處理要求,并不完全重合”①葉良芳:《刑事一體化視野下企業合規制度的本土化構建》,載《政法論叢》2023 年第2 期。。況且,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還兼具追求效率的程序價值,合規整改對此則應淡化,它以“恩威并施”“嚴而不厲”手段求得最大化降低刑罰“水漾效應”,從而達到改造企業之目的。因此,企業合規不應以認罪認罰一言以蔽之,在《刑事訴訟法》中專章予以獨立整體性規范更為適當,并應于合規整改資料質證、裁判文書說理等細節上予以強化。
“目前美國、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和新加坡等國都單獨構建了企業合規相關制度,這已成為國際趨勢。”②張琳、王慧玲:《重罪案件涉案企業合規的法檢程序銜接》,載《中國檢察官》2023 年第1 期。互相制約是我國審判權和檢察權關系在憲法上的核心價值要求。③參見韓大元、于文豪:《法院、檢察院和公安機關的憲法關系》,載《法學研究》2011 年第3 期。在這一原則基礎上,起訴裁量權也應被置于獨立的企業合規制度之中予以規范。
2.謙抑中立性解決之必然。有觀點認為,法院主導企業合規意味著法院既充當裁判員也充當運動員,與謙抑中立地位相矛盾。④參見陳衛東:《刑事合規的程序法建構》,載《中國法律評論》2022 年第6 期。該中立性質疑在審查起訴階段同樣存在,原因是:雖然從控辯關系對立的角度檢察院不涉中立性,但從其對企業能夠作出不起訴決定這一有同“裁判”終局性結果的角度,檢察院行使不起訴裁量權所面臨的質疑與前述無異。合規不起訴是檢察院的主要激勵手段,而起訴后的合規寬緩等刑罰方法則彰顯了法院的職能優勢,二者各司其職,殊途同歸。
檢察職能參與審判中的企業合規與審判職能延伸至訴前的企業合規具有權力制約之法理上的同源性,這種雙向制約既是在訴訟流程中實現合規目的的價值需求,也是解決兩個機關在企業合規中中立性問題的必然選擇,雖然制度層面需作進一步設計,但中立性問題不能成為阻礙法院開展企業合規的理由。
1.作為刑法功能的有效替代。刑事合規是企業開展合規建設的外部動力,與行政監管合規、反制裁合規等共同隸屬于宏觀企業合規體系。在合規競爭市場機制下,企業會因不合規而喪失諸多商業機會,合規管理便成為企業參與市場競爭的自發選擇。⑤參見江必新、袁浙皓:《企業合規管理基本問題研究》,載《法律適用》2023 年第6 期。“刑事合規的激勵機制不只是為了輸出‘優惠’,更是為了提高制裁的有效性。”⑥高銘暄、孫道萃:《刑事合規的立法考察與中國應對》,載《湖湘法學評論》2021 年第1 期。“因為發動制裁會花費各種各樣的成本,而盡量引導經營者等自主守法才是最有效率的。所以,在設計和運用制裁制度時,應當考慮給予經營者合理的激勵,以促使其制定和遵守合規計劃。”①[日]佐伯仁志:《制裁論》,丁勝明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 年版,第40-41 頁。
綜上,企業刑事合規應融入并且服務于宏觀企業合規體系,以有效發揮預防和激勵的雙重作用。關于“合規整改的性質并不明確”②蔡紹剛:《從定性到定量:人民法院參與刑事合規改革的邏輯基礎與路徑構建》,載《法律適用》2023年第4 期。的問題,因為企業合規本身屬于司法服務經濟發展的改革舉措,這與傳統刑事司法量刑情節的運用一脈相承,合規結果用于企業出罪或罪輕亦無不當,故合規整改屬于刑法功能的有效替代,是企業犯罪的司法治理方式,但非刑罰措施。
2.差異化處理的目標所指。合規整改初衷在于貫徹恢復性司法理念,過程則作為刑事訴訟激勵和刑罰激勵的前置條件,目的在于使企業“活下來、留得住、經營好”,浸潤著再犯罪預防和可持續發展的理念。美國的實踐強調事先建立合規計劃對于減免刑罰的重要性,以此來促進更為廣泛的一般預防效果,③參見秦策:《刑事合規的邏輯:制度史的考察與啟示》,載《法治現代化研究》2022 年第6 期。其預防性色彩更濃。實際上,企業刑事合規不僅要考慮預防性,還應兼顧依法懲罰企業犯罪與有序開展合規整改,更須厘清二者邊界,避免不合理“法外施恩”,既防止過嚴懲罰又防止不當合規。
社會公眾的疑慮在于,同樣是犯罪,為何作為企業可以被差異化處理?法院參與度極高的合規緩刑實現了改造企業與實施刑罰之并舉,有效回應了這一質疑,同時兼具高強制性和強預防性。
我國企業合規濾罪模式的構建應首先深刻理解和把握新時代能動司法的內涵和要求,發揮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司法制度的優越性,堅持“分工負責、互相配合、互相制約”辦案原則,明確法院角色定位,研究如何與檢察機關協同推進,既把案件審判的“前半篇”文章做好,又把合規整改的“后半篇”工作落實到位。對此,可從審查起訴的提前介入、定罪量刑的適當拓展、“反向救濟”的雙重構建三個方面具體展開。
當前改革要準確把握合規適用條件,意味著在“自愿性合規”基礎上,會商的重點在于審查合規資格和整改價值,以便將法院的參與作為法檢協同的一部分,分案處理則成為落實該原則的關鍵。通過區分企業組織體、責任人員和關聯人員三類主體,實現三元分離處理,是有效治理企業犯罪的程序選擇。
1.確認合規資格是程序啟動的前提。大量輕罪案件適用企業合規的實踐與逐步擴大重罪案件適用的改革趨勢,提示企業合規的資格審查不能缺少法院參與。對犯罪情節為“數額巨大”“情節嚴重”及以上的企業,應判斷對其適用合規程序的積極效果是否足以大于給予刑事制裁的積極效果,這既是對自愿性合規的有效判斷,亦為強制性合規提供法益基礎。此外,還應重點關注,對不符合《刑法》第31 條有關單位犯罪對特定自然人處罰規定情形的被告人(即本文所指第三類主體“關聯人員”),應保持審慎啟動合規程序的態度。
2.裁量整改價值是合規實效的保障。整改價值的裁量是合規計劃制定后對其是否具有合規必要性的二次考量(合規資格作為一次考量)。歐美國家出現了賦予法院在形式或實質上審查PDA 時“批準權”的法律地位,然而,基于我國檢察機關與審判機關“分工負責、互相配合、互相制約”的法律關系,我國法院并不宜作為合規計劃批準機關,但應成為訴前合規計劃的審查主體,尤其在整改施行之前,對企業規模、合規計劃等要素,法院得以會商機制參與表決,為企業實質整改及確保嗣后合規審判質效奠定條件。
3.分案處理模式是法檢協同的落腳點。合規中的分案處理,應分為“雙罰制”下對組織體和責任人員、關聯人員的分案處理(三元分離),以及非單位犯罪中對犯罪個人的必然起訴。在包含單位犯罪的情形中,一般是因企業自愿適法而啟動合規,驗收合格或階段性合格后再決定是否起訴企業,但對個人則必須起訴,并將企業合規情況作為對個人從輕的依據;在不含單位犯罪的情形中,僅將企業合規情況作為對個人從輕的依據。該模式下法院提前介入審查起訴旨在概括性把握對組織體和個人三元分離處理的“前因”“后果”,對合規程序在審理中的適用、合規結果在量刑中的運用作一體化裁量,以減少審理瑕疵。
4.會商溝通機制是提前介入的方式。在將法院納入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和聽證會以參與整改過程及結果驗收的同時,應在會商機制下以“檢察院主導”“法院參與”的協同方式對合規適用條件(合規資格)、合規必要性(整改價值)、分案處理條件(三元分離)作審查,并記錄結果。由于當前我國《刑事刑訴法》在“特別程序”編中并未就單位刑事案件或企業合規案件的訴訟程序作特別規定,訴前合規程序的上述三項工作通過法檢會商機制進行是必要的。
在審理過程中,法院的審查權不僅限于案發前企業的合規制度審查,還包括對判決緩刑后作為企業和個人緩刑執行機關的職責審查。
1.審查事前合規有效性。合規抗辯的動力來源于涉案企業作為組織體拒絕承擔個人提出合規申請所帶來的負擔,或者法院依職權強制啟動合規程序而導致增加企業不應承擔的合規責任。并非所有企業都希望通過合規來獲得刑事激勵,如安達信公司。正如有些記者所述:“董事長違反股東大會特意制定的內部制約規則實施行為的情況……有沒有必要讓公司無條件地承擔刑事責任,是存在疑問的。”①[日]佐伯仁志:《制裁論》,丁勝明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 年版,第133 頁。在當前的改革中,并非認定企業必須被確定為單位犯罪才能啟動合規程序。由于企業是法律所擬制的法人主體,我國《刑法》對單位犯罪的歸責只有籠統的規定,并未將嚴格責任規定為企業犯罪責任的歸責原則。因此,有效的合規制度雖然并非判斷企業是否應承擔刑事責任的前提,但卻可以成為企業主張自身不存在合規風險并有理由拒絕適用合規程序的抗辯依據。
2.抗辯成立的法律后果。如果抗辯成立,則企業不適用合規整改。如果案發前的企業合規制度已經達到預防犯罪的適當要求,依申請的合規不予批準,依職權的合規應當撤銷。此外,事前合規也不得作為對企業或關聯人員從輕處罰的依據。對企業而言,放棄刑事合規激勵意味著合規程序不得適用,事前合規的有利因素同樣不納入量刑考量。對個人而言,企業事前合規的事實則與其無關聯性。這類企業信息與被刑事激勵的企業應由法院統一錄入涉案企業刑事合規信息管理系統,但不得納入“灰名單”目錄向行政機關推送。即合規抗辯成立的涉案企業在經營狀態與被監管程度上同案發前無異。
3.合規緩刑的三方面考量。在分案處理模式下的三元分離在于細化情形以保障合規實效,區分適用合規緩刑的案件類型、企業范圍以及刑罰方式,是分案處理的三個重要考慮因素。其一,案件類型。針對重罪案件,由于其性質嚴重,通常不宜采取不起訴或免予刑事處罰的措施,因此適用緩刑的可能性較低,尤其是對企業組織體、責任人員和關聯人員而言;對于輕罪案件,合規不起訴或合規免罪的可能性較大,因此適用緩刑的主要對象更多地傾向于個人。其二,企業范圍。小微企業由于所有權和管理權未明確分離,通常難以通過企業緩刑確保有效的整改,反而可能導致整改工作的散漫和司法資源的浪費;相反,大中型企業的所有權和管理權往往已經分離,因此更有可能通過緩刑有效推動整改,尤其是在整改需要更多時間和附加更大強制性的情況下。其三,刑罰方式。對于組織體,可以考慮在判處罰金或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賠償后,在一定時期內暫緩繳納,以對企業形成持續有效的監督考察和整改推進,若整改合格則可不再執行或減免執行;對于個人,依據《刑法》判決執行緩刑。
4.明確緩刑的執行機關。針對“合規緩刑”的特殊性,不必擔心與《刑法》中關于自然人緩刑規定的銜接問題,而是可以在“單位犯罪”條款中增加相應規定。主要體現在法院對企業或個人判緩后,須在考驗期內作為緩刑執行機關監督企業合規整改。《刑法》關于緩刑考驗期的現行規定相比于訴前合規考察期在整改時間上更充裕。企業最長可在五年內開展合規整改,與當前考察期普遍不超過六個月的改革實踐相比,這種可根據企業實際及合規計劃裁量的期間彈性更大,并足以輻射絕大多數企業及其整改需求。同時,這也消除了對案件審限問題的細微影響。本文梳理了影響合規考察的九類要素,并對比其價值(見表2)。①在“判緩后的整改”“考察期”要素類型中,有學者建議將企業(該書并未特別指出自然人)緩刑考驗期設置為六個月至三年,并從大型企業合規場景、合規計劃有效激活兩個層次進行了論證。參見劉艷紅主編:《企業合規中國化的民行刑體系性立法》,法律出版社2022 年版,第122、128-129 頁。

表2 在不同階段對企業開展合規考察的九類要素價值對比
企業合規面臨著被質疑“法外施恩”的問題,然而改革的目的是通過刑事手段激勵企業整改,以推動其依法合規經營。當前的改革既需要適度回應這種質疑,又要持續深化改革以積累更為扎實的實踐基礎,因此,在質疑與激勵之間需要尋找平衡點。
1.建立涉案企業刑事合規信息管理系統。無論最終是否獲得刑事激勵,所有涉案企業都應在系統中登記立賬,并抓取涉案企業的各項信息要素。根據不同的訴訟階段劃分,若審查起訴階段由檢察院主導結案,則系統將抓取合規信息,并由檢察院在結案后監督企業的合規運行情況;若審判階段由法院主導結案,則系統由法院在結案后監督企業的合規運行情況。在此期間,法院和檢察院享有案件互查權限(具體實施細節待進一步探討),并在特定程序中就對方案件發表意見。該系統對于建立企業刑事合規信息庫具有基礎作用,并對精準服務經濟社會高質量發展具有積極意義。
2.聯席會議閉環托底。由于涉罪歷史和合規激勵的特殊性(事后被動合規),涉案企業的數據在系統匯總后形成涉企合規案件信息總庫。在這個總庫中,獲得刑事激勵的企業將被列入合規“灰名單”,即應繼續加強監管的企業目錄,并向對其有監管職責的行政機關推送信息。在這一機制下,由法院主持發起,每年定期召開聯席會議(根據情況也可臨時召開),以更新目錄。會議由檢察院和相關行政機關共同參加,對列入、剔除或加強監管的企業進行區別處理。這樣一來,在一定期間內,對于目錄中的企業將形成持續的合規壓力。原則上,“灰名單”不對社會公布,一般不接受社會查詢。
3.司法建議聯合提出。“灰名單”企業在結案后一般存在三種情形:一是合規質量較高,整改目的實現;二是合規質量一般,須繼續開展合規建設并強化監管;三是虛假合規,不當出罪。無論涉案企業是否被作出有罪裁決,法院都要用好司法建議這一制度載體,單獨或與檢察院聯合向有關行政機關發出司法(檢察)建議(聯合的效果要優于單獨的,對行政機關的效果要優于對企業的),督促行政機關在一定時期內對三類企業重點監管,倒逼企業在判后持續開展合規建設(因司法建議無強制效力,企業是基于行政監管壓力開展合規建設,而非基于刑事壓力開展合規整改)。
4.反向救濟啟動機制。在當前的考察期限內,大型企業或涉重罪案件企業制定合規計劃并進行合規整改往往難以在短時間內見效,遑論建立起深厚的合規文化。因此,根據對涉案企業作出終局處理的不同階段,對其啟動合規激勵機制的阻斷顯得尤為必要,但這一決策應依托由法院主持召開的“灰名單”聯席會議。對于涉嫌虛假合規或不當獲得激勵的情況,一旦證據達到一定程度,應撤銷因合規而獲得的刑事激勵:因合規而被決定不起訴的案件應重新啟動起訴程序,因合規而被減輕處罰的案件應啟動再審程序。在緩刑考驗期內的企業,若發現其虛假合規或不當獲得激勵的情況,應撤銷緩刑,執行原判刑罰。
通過合規改革推進企業依法合規經營,逐步完善的企業合規濾罪模式構建條件日漸成熟。各地法院在此方面進行的探索不僅豐富而生動,也為此提供了重要支持,這也符合“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的必然要求。探討企業合規濾罪模式的本土化構建,從審判職能延伸視角出發,是以能動司法的理念貫穿企業合規刑事訴訟全流程的一種方式。這有助于盡可能消解當前制度供給與合規實踐之間的不平衡沖突,實現法院角色的理性塑造,為企業合規管理在訴訟中帶來更多司法紅利。當然,企業合規改革必須建立在法律基礎之上,案件辦理不得違反現行法律規定和相關裁判規則。實踐中,對于涉及的配套制度、工作規則等問題,仍值得進一步深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