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保鋒 裴書毓
“歷史好比演劇,地理就是舞臺”,改革開放的歷史實踐與地理因素的辯證互動無時不在、無處不在,既受到地理因素的基礎支撐,又被地理因素客觀制約。只有把改革開放的歷史實踐和地理因素有機結合起來,科學把握二者的辯證互動規律,才能清晰明了改革開放以來何時何地出現了何種變化,一旦二者分離,就看不到也理解不了任何事物。近年來,中共黨史學界從地理角度研究中國共產黨歷史的成果,進一步豐富了從地理角度深化改革開放史研究的學術思路。受《廣東黨史與文獻研究》雜志“改革開放史研究的學術體系與理論方法”筆談欄目學術成果啟發,本文擬從地理因素對改革開放實踐的型塑與制約、改革開放實踐對地理因素的反作用、改革開放政策的地理區域差異等方面,初步探析地理因素在改革開放歷史進程中的作用機理,以就教于方家。
一、地理因素對改革開放實踐的型塑與制約
歷史活動以時間為序,卻無往不在一定的地理區域和地理環境中發生,受到地理因素的全方位型塑與制約,可以說地理就好比是孕育歷史的子宮,哺育著歷史,也規范著歷史。改革開放實踐立足中華大地、放眼世界舞臺,地理因素對于改革開放實踐的型塑與制約,“內植”于改革開放歷史的全過程,是改革開放歷史的重要“基因”之一。
對改革開放實踐步驟的型塑與制約。在改革開放之初的1979年,無論是在對內改革還是對外開放方面,地理因素的型塑與制約對中共中央關于改革開放實踐步驟的戰略擘畫均產生了重要影響。在對內改革方面,無論是農村還是城市的改革步驟,1979年都整體上處于“試點”階段:1979年4月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明確“城市經濟體制改革只能在局部領域進行,要認真調查研究,搞好試點”,隨后中央在京、津、滬等大城市確定8家企業試點擴大經營管理自主權改革,同時也要求各地再選定一些企業進行試點;1979年9月中共十一屆四中全會審議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加快農業發展若干問題的決定》,明確農村地區“除某些副業生產的特殊需要和邊遠山區、交通不便的單家獨戶外,也不要包產到戶”,言外之意只允許在“邊遠地區”和“交通不便”等情況下實行“包產到戶”,可見此時中央尚無農村地區率先進行全面改革還是城市地區率先進行全面改革的意識。然而,農村地區在城鄉二元體制之下作為城市“邊緣”和補充而存在,一方面由于生產生活水平顯著落后于城市地區,以致改革意愿非常強烈,另一方面受到的社會關注和期待遠小于城市地區,面臨的改革阻力也相對小一些,反而能夠率先邁出全面改革的實質步伐。在對外開放方面,華國鋒、葉劍英、鄧小平等黨和國家領導人以及習仲勛等廣東省負責人,早在1978年六七月間就已經意識到,通過設立出口加工區、實行特殊經濟政策發展出口商品生產,廣東省的寶安、珠海等地原先在地理區位上的顯著劣勢——“臨近港澳”以致偷越邊境頻發、“僑鄉”眾多意味著海外關系復雜、“地處邊陲”因而交通不便信息匱乏,卻可以轉變為得天獨厚的地理區位優勢,最終形成讓廣東省“先走一步”的一致意見。此后,以廣東省為代表的東南沿海地區也確實通過創建特區、利用外資、發展對外貿易等方式,邁出了對外開放實踐的第一步。
對改革開放實踐形態的型塑與制約。作為一場上下結合的深刻社會變革,改革開放實踐在不同的層級和不同的區域呈現出不同的具體形態。以中共中央在農村改革過程中對“大包干”政策的認識變化為例,1979年9月中央文件里第一次正式允許在特殊情況下“包產到戶”可以合法存在的政策表述是“除……外,也不要包產到戶”,一年后的1980年9月“包產到戶”在中央文件里的表述變為了“在那些邊遠山區和貧困落后的地區,……可以包產到戶,也可以包干到戶。……在一般地區,……就不要搞包產到戶”,可見“大包干”政策能夠實現從被徹底否定到逐步接受的轉變,受關注和期待較小的“邊遠地區”“邊遠山區”“貧困落后地區”等地理因素,客觀上產生了一定的促進作用。此外,經濟特區設置在沿海而非內地,對外開放城市優先考慮沿海、沿江、沿邊等地理區位,針對不同區域分別推出西部大開發、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中部地區崛起、京津冀一體化等發展戰略,都在一定程度上體現著地理因素對于改革開放實踐形態的型塑與制約。
二、改革開放實踐對地理因素的反作用
改革開放實踐在受到地理因素型塑與制約的同時,也強烈地反作用于地理因素。“改革開放極大改變了中國的面貌”,其中也包括對當代中國地理樣貌的改變,這是改革開放實踐對地理因素反作用的重要體現。這種反作用并非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戰天斗地、人定勝天”的簡單延續,既有自覺地對地理因素進行的主動改造,也有不自覺地對地理因素造成的客觀影響,展現出鮮明的時代邏輯。
對地理因素的主動改造。自然地理條件往往要經過系統改造,才能成為滿足改革開放實踐需要的物質資源或基礎設施。根據改革開放實踐需要對地理因素的主動改造,從積極的一面看主要體現為充分發揮“地利”優勢。以深圳經濟特區的建設為例,羅湖地區在改革開放之初的自然地理條件并不理想,一方面羅湖山緊鄰羅湖橋對鐵路和公路交通形成阻礙,另一方面整體地勢低洼,一下雨就是一片汪洋澤國,但這里靠近口岸、接近鐵路,是從香港進入內地的第一站,它的面貌如何直接決定了由此進入內地的香港同胞和海外僑胞對于內地的第一印象,最終在時任國務院副總理谷牧的支持下成為深圳最早開發的重點區域之一,經過不到一年的時間搬掉羅湖山,既除去妨礙火車站進一步發展的山體,又得到了墊高低洼地帶的130萬方土石,實現從羅湖火車站到文錦渡之間2.3平方公里黃金地帶的“三通一平”,為大規模開發建設打下基礎。不過,這種主動改造并不總是能夠盡收其利,有時消極效應也會相伴而生,比如羅湖地區的開發,在當時的情況下并未根據地勢、水文條件開展深入論證規劃,只是對大面積土地快速進行平整處理,以致一到雨季排水不暢、街道積水成為城市管理的難題。
對地理因素的客觀影響。改革開放實踐作為重塑社會化大生產格局和社會生活方式的“第二次革命”,對承載區域或相關區域的地理因素產生著潛移默化的客觀影響。比如華北地區受氣候條件限制,水資源原本就非常緊缺,隨著改革開放進程的加速,工農業生產和社會生活對水資源的需求量持續增加,一方面對地下水資源的超量開采逐漸造成大面積的“地下漏斗”,使得超采范圍內的土層被壓密,厚度降低,導致地面沉降變形的風險持續增加,另一方面對河流水資源的大規模筑壩攔蓄使得永定河、漳河、滹沱河等實質性長期斷流。為了讓河流重新“有水”,只能通過人工整治截取某一段河床蓄水后改造為“河湖景觀”,即人工湖泊,深刻改變了流域內的地理樣貌。再比如工業生產和城市生活的廢棄物(包括固體、液體、氣體的廢棄物)隨意排放后進入土壤,積累到超過土壤本身的自凈能力后,就會導致土壤理化性狀發生變化,2007年全國受污染的耕地約有1.5億畝,其中多數污染的耕地集中在經濟較發達的地區,進一步加劇了耕地保護的緊迫性。只有在改革開放實踐中持續深刻總結與地理因素辯證互動的歷史經驗教訓,才能更好地把握自然地理因素本身具有的內在規律或者數量限度,自覺按規律辦事,最終推動改革開放事業行穩致遠。
三、改革開放政策的地理區域差異
經過幾十年的改革開放實踐,全國各地區之間在經濟社會發展上的差別,與改革開放前相比不僅沒有縮小,反而顯著擴大了,究其根源既不僅僅在于改革開放前已長期存在的客觀區位優勢和資源稟賦差異,也不僅僅在于政策支持的有無和強弱,而在于客觀區位優勢和資源稟賦與政策支持深度結合基礎上形成的“政策區域化”舉措。“政策區域化”是雙向交互選擇的結果,既有供給端提供政策支持過程中的區域化考量,也有需求端推進政策執行過程中的區域化取舍,二者相互影響共同塑造了改革開放實踐鮮明的區域化特征。
政策支持的區域化。在實行改革開放的重大決策之初,中共中央就基于中國幅員遼闊的客觀實際,從政策供給的角度致力于向全國各地區提供差異化的政策支持,如1979年支持廣東、福建“先走一步”,1982年提出以上海為中心在長江三角洲設立經濟區,1984年批準第一批14個沿海開放城市,1985年將長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閩南廈漳泉三角地區開辟為沿海經濟開放區,1988年將遼東半島和山東半島全部對外開放并設立海南經濟特區,1990年決定開發開放上海浦東,20世紀90年代陸續開放沿邊、沿江、內陸省會城市,全方位的區域開放格局基本形成,事實上表明中央層面的改革開放政策供給,從一開始就充分考慮地理因素,契合了“因地制宜”原則,形成了鮮明的對外開放地理層次。經過改革開放二十年左右的沉淀和積累,全國各地區之間經濟社會發展的區域分化更加明顯,中央層面1999年推出西部大開發戰略、2003年提出東北老工業基地振興戰略、2004年提出中部地區崛起戰略、2006年提出東部優先發展戰略等,開始探索為全國不同區域的改革發展提供有針對性的政策支持。
政策選擇的區域化。來自上級的政策支持要轉化為改革開放的實踐行動,必須經過各地政策執行者的取舍轉化。然而,各地區的改革者們推動改革開放實踐的能力并不一致,對改革開放政策的理解程度也各有不同,各地黨政系統內部的政治文化也存在側重點差異和因時而變等情況,使得地方黨政干部主觀上對改革開放具體政策的選擇與取舍,在全國各省(市、自治區)之間、一省內部各市之間甚至一市內部的各縣之間,都可能并不完全一致。這種由于政策選擇造成的區域差異,也許在較短時間范圍內對區域發展影響不大,但經過較長時段的實踐積淀,對于區域發展成效的影響就會顯現。在改革開放實踐中涌現出來的溫州模式、蘇南模式、珠江模式等各具特點的區域發展模式,都是在較長一段時期內,通過大多數情況下正確的政策選擇,成功把握住了區域發展機遇的必然結果。政策選擇區域化是改革開放史研究過程中無處不在的“隔膜”,只有通過深化改革開放實踐與地理因素的辯證互動關系研究,才能逐步打通這些“隔膜”,盡可能消除改革開放歷史書寫中“隔著紗窗看曉霧”之感。
總之,改革開放實踐與地理因素的辯證互動,在受到當時當地的技術和裝備條件的客觀限制的同時,也為改革開放歷史烙上了鮮明的時空印記,提供了全景式理解和研究改革開放歷史的重要切入點。只有從改革開放實踐發生的具體歷史條件出發,把握當時當地的交通通信便捷程度,才能科學構建起理解改革開放歷史的時空參照維度,決不能以今天的交通通信條件所達到的便捷程度,去生搬硬套地理解改革開放的歷史實踐,那樣就要犯“刻舟求劍”的錯誤。
[崔保鋒,中國青年政治學院中共黨史與青運史系副主任,助理研究員;
裴書毓,中國青年政治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