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尋根主題作為主線貫穿于阿來的山珍三部《三只蟲草》《蘑菇圈》《河上柏影》中,通過環境、自我身份、民俗尋根建構起主角們寂寞的成長之旅,但又因人物所處環境、時代,以及主角們的個性和人生遭遇,讓他們成長之旅顯得復雜,文化尋根呈現出由傳統到現代,由內而外,由民俗到百科的特點。
【關鍵詞】成長主題;文化尋根;身份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14-002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4.009
一、“根”的內涵
阿來的山珍三部(《三只蟲草》《河上柏影》《蘑菇圈》)發表以來,在文學圈產生了很大反響。阿來本人復雜的人生經歷,其多年堅持的創作意圖,注定涌現多種闡釋路徑。有評論者從生態視域進行解讀,認為“山珍三部曲”中蘊含著濃郁的生態意識。也有學者從城鄉消費文化的角度對山珍三部城鄉文化的異質進行解讀。山珍三部發表后,2018年在北京師范大學舉辦的阿來作品國際研討會,會標就是“邊地書、博物志與史詩”。“博物志”的提出,詮釋了研討會對阿來小說創作特征的重要歸納。博物,一方面是對阿來自然知識淵博的肯定,另一方面是對他熱愛、敬畏與尊崇生命、蟲魚花草的贊賞。縱觀以上,發現文學圈對山珍三部的探究主要涉及生態意識、消費觀念、生命的解讀。細讀文本會發現在以城市為中心所形成的消費模式下,生活在鄉下的少年,他們的心理成熟、人格形成的過程往往比生活在單一環境下的人群復雜,會與所處的多元環境呈現或依附或抗爭或對立的關系,會在其認知、道德等自我的建構中發展成或同步或相異的人格特征,他們在成長中會以尋根的方式追尋自我,將自我身份的構建與家庭、地域形成盤根錯節的關系。
韓少功[1]在《文學的“根”》中認為“根”就是“俚語、野史、傳說、笑料、民歌、神怪故事、習慣風俗、性愛方式等”等富有民間底蘊的文化。陳忠實在《白鹿原》用陜北獨有民俗極盡張揚地講述他的尋根之旅。賈平凹“對陜南山區自然和人文景觀的用心描寫,有意識地為人物的活動和心理特征,提供地域文化的依據和背景”[2]。韓少功的筆下以神秘的巫楚文化呈現湘山鄂水,以挖掘、考古的方式建構起他的文化之根。身處嘉絨地區的阿來亦敏銳地感受到其所處的地域環境深蘊豐富的文化內涵,“青年阿來以寫詩的方式,進入并參與了文化尋根的行列”,“文化尋根意識滲透在他幾乎所有的作品中,具體表現為對嘉絨大地不間斷地漫游和深情描繪,以及在文學創作中與族群血脈的歷史文化根脈的貼近或‘對接”[3]。尋根對于韓少功、陳忠實、賈平凹等作家來說,是對某一段歷史文化的追溯,而對阿來來說,則是尋找自我、建構自我的一個過程,是一漫長而復雜的生命之旅。因此,在山珍三部,少年們不自覺卻又不得不融進復雜的環境之中尋根問籍來完成成長之旅,主人公的成長煩惱與自我民族身份的尋根糾結在一起。
二、尋根源起
在嘉絨地區長大的阿來“剛上小學,阿來聽不懂老師在講什么,惶惑到三年級”[4]才有所明白。阿來的成長經歷也成為他創作文本的源泉,正如曾經在一次報告會上阿來特意強調自己名字的由來,解釋其姓名的內涵,這種解釋在一定程度上凸顯了阿來對自我身份的不確定。其實阿來的身份不僅不影響他的創作,更成為他作品獨特性的最為深層原因,也讓他作品更具復雜性,正如伍爾芙所說:“一個作家靈魂的每一個秘密,他生命中每一次體驗,他精神的每一種品質,都赫然大寫在他的著作里。”[5]探索阿來作品中主人翁的成長過程一方面是探索主人翁內心、自我的過程,另一方面也是探索主人翁所身處世界、觀察他人在這個環境中成長的過程,更是通過探索觀察他人以觀照自我的過程,與世界、社會和解的過程。
在阿來的山珍三部中,“尋根”既是一種類型,也是一個隱性主題,貫穿三部始終。三人復雜的身份使他們的尋根顯得復雜而矛盾,只有將主人翁成長的復雜性和矛盾性放到歷史背景中才得以理解他們的人生選擇,而文化尋根也將通過主人翁的生存追問和人生叩問得以呈現,達成一種共存、共度、共化的和諧統一。
三、環境尋根
張愛玲曾說:“中國文學里彌漫著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質的細節上,它得到歡悅……細節往往是和美暢快,引人入勝的,而主題永遠悲觀。一切對于人生的籠統觀察都指向虛無。”[6]細究山珍三部在引人入勝的文字下,有阿來一以貫之的溫情和堅韌,將“和美暢快”換成“人性的溫暖”的講述,但在這樣的外衣之下卻透著“磨難、罪過、悲苦”后的“精神何以安家”的悲哀,悲哀在于家人的陌生與隔閡,在于“缺失”或失語的父親與復雜多樣的母親所造就的個體自我同一性建構的復雜心態,在于現實的困境讓主人翁不得不轉向對民俗、對神話、環境的追溯來確定自我身份。
《蘑菇圈》的開篇是以邊地獨特的風景展開環境“文化尋根”,當春風吹開“凍土”,“機村和機村周圍的村莊都會出現一次莊重的停頓”,這年的“第一種蘑菇要長出來了”[7],蘑菇的生長就像一種儀式,機村人用這種方式感知節令的變化。《河上柏影》以“植物志”開篇,從岷江柏材質、用地、生長環境、分布地區等方面介紹岷江柏,最后道出“岷江柏……被當地群眾奉為神樹”[8],岷江柏樹葉的變幻就是季節的變幻,歲月的更替。開篇的風景、特產尋根意味著在這古老閉塞、空曠豐饒而神奇的土地上,時間似乎停滯不前,命運的巨輪循環往復,無從逃避,正如斯炯和母親的命運,王澤周與飛來峰的牽連,傳統的巨大力量制約著人們的生活和行為,現代文明與這一片土地的距離遙遠而模糊,但又虎視眈眈。因此到了《三只蟲草》一轉前兩者以環境為著力點的“文化尋根”模式,將視角轉向“學校”,文章的第1、2頁三次提到上課鈴聲“寄宿小學校的鐘聲響了”“等到第二遍鈴聲響起時”“第三遍鐘聲響起來了,這是正式上課的鈴聲”[9]。“鈴聲”是時間的代表,這里的時間不再是死水樣停滯不前,而是萬象更新的前行,象征著學校一天的開始和結束,而學校在一定程度上象征著現代秩序的建構。山珍三部主人翁的成長脈絡就在這樣復雜多變的背景下緩緩拉開序幕,但又因三人所處時代、所處環境的不同,在未來成長過程中,對人生的痛苦體驗、生的掙扎、尋根之旅、新舊文化的碰撞都稍顯差異。
四、文化尋根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說在中國的鄉土社會,家是個連綿延續的事業社群[10]。在中國傳統中家是以血緣關系規定的不同繼承順序,父親形象既是文化權威的代表,也是集體記憶的象征。但在山珍三部中,父親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基本是缺席或者失語狀態。《蘑菇圈》中斯炯和法海是母親在躲避戰爭時孕育的父不詳的孩子,在中國傳統思想中,長兄為父,兄長要肩負教育、培育弟妹的責任,但作為兄長的法海卻幾次成為斯炯人生的絆腳石,在艱難歲月缺衣短食之時,斯炯還得把稀少的食物分給法海的情人一家。傳統父親形象在《蘑菇圈》中完全被顛覆與打破。《河上柏影》中王澤周父親王木匠為生活所迫,跟隨木匠師傅流浪到機村,與因家庭成分而備受欺凌的王澤周母親組建家庭,在家庭中存在感微乎其微,沉默寡言的他職業身份替代了名字,呈現符號化稱呼特性。父子的隔閡,父親低微的身份,王澤周一度將父親形象淡化,缺乏依戀與尊重。《三只蟲草》中桑吉的父親作為剛定居的新牧民,失去了傳統生活習慣,也隨之喪失了馬上打天下的驍勇父親的形象和尊嚴,“這些定居點里的人,不過無所事事地傻呆著……直到北風褪去,東南風把溫暖送來,吹醒了大地,吹融了冰雪,陷入夢魘一般的人們才蘇醒過來。”[9]傳統生活習慣的改變,讓桑吉的父親無法適應新生活的角色,喪失了走向新生活的能力,也缺乏挑戰勇氣,麻木而蒙昧的生活成為父親日復一日的象征。家里的重大決策反而聽從桑吉的安排和策劃,和桑吉對話時“父親陪著小心說”,顯出父子身份和地位顛倒的一面,父親作為引路燈形象轟然倒塌。[9]
成長小說中主人公健全人格的形成往往與父輩的沖突有關,少年在成長中會試圖沖破專制的父親桎梏、試圖掙脫父輩思想的束縛,最后成長為全新的自我。而山珍三部中父親或缺席、或失語、或弱化,父親形象的強行閹割,具有深廣的象征意義,父親形象的缺失可以理解為身份的混亂導致人物形象“血緣關系”的模糊,讓主人翁們在成長之路上打破了傳統社會“家”符號的象征,既斷絕了與父輩沖突的可能,也缺少了父輩的精神指引,導致主人翁無法從族群尋根中找到主體精神的依歸。尋根失敗,造成主人翁在人生選擇中或迷茫而遁進自己建構的殼,如斯炯;或因身份不確定而執著探尋民間傳說來完成自我尋根,如王澤周;或融入現代秩序,以建構百科的精神擺脫對自我的束縛,如桑吉。
五、民間傳說尋根
父輩形象的缺失或閹割,血脈尋根的失敗后,主人翁希圖挖掘更深層次的民俗、神話等來完成文化尋根之旅。“文學之根應深植于民族傳統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則葉難茂。”[1]《蘑菇圈》中斯炯成長過程坎坷多變,工作失利、婚姻失敗,出走再歸來依然沒有放棄對人性溫暖的信仰,她用自我對生命的理解化解生活所賦予的悲苦,認為自己和法海的關系“你舅舅就是我的洛卓”,“洛卓”在漢語中是“宿債”的意思,斯炯用前世欠下法海的或金錢或道德或情感來對命運的印證。甚至斯炯出走又回來的過程,也采用了雪山之神阿烏塔毗的命運進行詮釋,民間傳說雪山之神阿烏塔毗出走又再回來的故事結尾就是,“阿烏塔毗帶著他兩個勇敢的兒子,就是那一年到我們這里來的。哪一年呢?大概是一千多年前的某一天吧”[7]。像雪山之神阿烏塔毗攜子回來的斯炯坦然接受坎坷多變的人生,直面與母親重復的命運,至此遁進用自我對生命體悟所建構的殼,安然生活,停止內心成長。
《蘑菇圈》對民俗尋根的探尋在《河上柏影》繼續深化。在《河上柏影》中阿來用弗洛伊德的夢境視角展開備受身份壓抑的王澤周對自我身份的惶惶不安,夢中母親正進行著邊地祭祀活動“焚燒香柏葉祈禱”時,他追問母親祈禱是否包含了對異鄉人父親的保佑。父親在機村是異鄉人,在母親心中也是異鄉人,那作為“異鄉人”兒子的王澤周,又置身何處呢?無所適從的王澤周夢醒后聽到王木匠帶他回父親的老家時,冒出了“我也要尋根了”的想法,但“入于蠻人之地,生活所迫,娶蠻婦,生蠻子”的血脈否定,象征父系血脈文化的青瓦白墻的村莊只帶來“陌生之際”的感覺,讓王澤周第一次意識到自我身份的尷尬,踏上民俗尋根之路——民族傳說,“挖掘花崗石丘和老柏樹的傳說材料”,“飛來石”由天外飛來并成為當地文化象征,這里,“飛來石”打上了明顯的多民族融合的印記,成為王澤周試圖追問過去來安撫無處安放的青春的象征。但天外飛石卻讓王澤周窺視到殘暴,因此他在聽喇嘛語言時突然感受到自我苦苦追尋的生命之問的荒誕性,開始對民間傳說尋根的反叛。直至中年,王澤周“想對父親說,他愛他,但他沒說出口,他還想對父親說,等他回來,我帶上兒子,回一趟父親的老家。”[8],正如《麥田里的守望者》中的一段話“一個不成熟的男子的標志是他愿意為某種事業英勇地死去,一個成熟男人的標志是他愿意為某種事業卑賤地活著”[11]。此刻的王澤周不再糾結于父親族人對自的身份偏頗認定,達成了精神上的蛻變,終于成長為一個成熟的男子,坦然接受身份的不確定,面對丑惡、面對真實、面對民族身份的復雜,他“尋根”的方向和目標從傳統文化、民間傳說轉向了對現實生活的認同,不再局限于民間傳說,而是走向當下,尋根任務落腳于稚嫩、有沖勁、有活力,試圖沖破自我身份束縛的桑吉。
所以牧民后代桑吉,拋去牧民后代身份,輕裝上陣面對全新的社會。《蘑菇圈》中桑吉的視界不再聚焦于血脈追尋,看得更遠、更廣,以閱覽百科全書的胸懷感受民族與生命。對父輩當下的牧民生活“回到村里,新修的定居點,看著那些一模一樣的房屋整齊排列在荒野中間,桑吉心中禁不住生出一種凄涼之感……他心下有點。”[9]這種凄涼之感是走出父輩生活的地方,看到更廣闊世界后對自我曾經生長環境的否定,也是對祖、父輩生活方式的否定,正如“桑吉把自己的額頭抵到奶奶的額頭上時,他聞到了一種氣息”“食物正在委頓時所散發的干枯氣息”[9]。桑吉認同牧民后代的身份,卻又否定視界狹小的牧民現狀,老牧民的生存就像奶奶,這種干枯是個體生命的干枯、時代的干枯。桑吉熱愛他的家鄉,熱愛根系所在,但卻又敏銳地感受到根的干枯和即將消失的征兆,祖輩的時代終將成為滾滾巨輪所碾過的一點痕跡,舊時代終將過去,“百科全書”式新時代必然到來,“《百科全書》對他來說不再是一個詞,而是一個實在的豐富無比的存在了”[9],《百科全書》是桑吉渴望融入的世界,這個世界超越了民族界限,超越了簡單文化尋根的“根底”,具有多元文化在共生并存基礎上的交流、交融的意義,是人類走向更為廣闊的未來的價值取向,也是桑吉的成長之基,《百科全書》成了分水嶺,一邊是牧民的世界,一邊是桑吉試圖尋覓祖輩未參與的新世界。
六、結語
守護了幾十年的蘑菇圈被攝影機一一破解,斯炯與大地的親近、與自然的呼應、與蘑菇的互動都在現代機器面前袒露無疑,當面對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無助卻又真正的被逼面對現實、認識新的世界,轟開其緊緊縛住的靈魂之繭,達成不能不成長的成長。人到中年的王澤周坦然接受了曾經對自我身份的不確定,娶妻生子,想帶妻兒回父親家鄉,則是幾十年來從對自我復雜身份逃避、追尋到對自我身份的認同,達成了與抗爭多年的自我的和解。唯有少年桑吉,“晚上,他從學校的計算機房給多布杰老師發了一封電子郵件。他在信里說:‘我想念你。還有,我原諒校長了。”[9]孤獨的少年,用信息化時代的產物發出對校長的原諒,表達了“離家成熟”的普遍經驗,更為重要的是,這表明他已將自己從家庭文化、過去時光——那個養育了他的自我關系網中脫離出來,走向了嶄新的、成熟的、開放的、真正獨立的生活,發現并植根于多民族的豐富文化之中,確立自己的身份并真正地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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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向美林,女,土家人,湖南湘西人,中國現當代文學碩士,新疆師范大學學報編輯部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