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山作為寧夏極具標志性的地域符號,為歷代文人墨客所吟詠。在漫長的書寫過程中,賀蘭山文學景觀因現實環境、時代風貌、文化特征的更迭被不斷賦予新的內容。從偏僻邊地到沙場疆域再至風景勝地,賀蘭山的形象在古代寧夏詩詞中呈現出從單一到多元的構建過程。對賀蘭山文學景觀的研究不僅能深入了解其文化意義,更能透過賀蘭山這一文化景觀的建構,觀照中國古代邊地與中原的交流,了解寧夏地區的文化特征。
一、文學景觀概述
關于文學景觀一詞的定義,曾大興先生在《文學地理學》一書中多有闡發。他認為:“所謂文學景觀,就是指那些與文學密切相關的景觀,它屬于景觀的一種,卻又比普通的景觀多一層文學的色彩,多一份文學的內涵。所謂文學景觀,就是具有文學屬性和文學功能的自然或人文景觀。”而文學屬性即這些景觀上所附著的個人情感。正如高建新先生所言:“文學景觀中必然包含了文學家個人獨特的審美眼力與濃郁的主觀情感,因此也就比一般景觀更具吸引力和感染力。”賀蘭山孕育了獨特的自然風貌,有著豐富的自然景觀,同時作為各民族活躍交流的地帶,這里又產生了極具地域特色和民族風俗的人文景觀。因此,歷代詩人對此地的吟詠未曾斷絕。這些詩篇記載了賀蘭山的自然和人文景觀,飽含著詩人們的充沛情思,塑造了豐富的文學景觀。
二、先秦兩漢至魏晉南北朝:部落邊地的疏離之感
在先秦兩漢至魏晉南北朝時期,賀蘭山并未以獨立的地理標識出現在文學作品中,而是以模糊、籠統的形象融入以匈奴、鮮卑等少數民族為主的西北邊地大環境中。其形象呈現為少數民族聚居之地,并構成邊地語境的重要組成部分。此階段詩詞對此地區的自然環境有諸多描繪。如《隴山詩》中“雪凍弓弦斷,風鼓旗竿折。”《飲馬長城窟行》中“塞外悲風切,交河冰已結。瀚海百重波,陰山千里雪。”描繪了邊地天氣嚴寒、雪大風狂的環境特征,并折射出詩人們的疏離之感和孤獨情緒。總而言之,外族邊地的地理形象和悲苦凄涼的情感內涵成為這個時期賀蘭山的文學印記。
三、隋唐宋:奮勇殺敵的愛國之情
隋至唐朝前期,居住在賀蘭山一帶的以鐵勒族居多,他們為了擴張勢力,不斷侵襲唐朝邊土,導致當時戰亂不止。如楊素《出塞二首》中“漠南胡未空,漢將復臨戎。”就寫了隋王朝出兵突厥之事。李世民詩“迥戍危烽火,層巒引高節。悠悠卷旆旌,飲馬出長城。寒沙連騎跡,朔吹斷邊聲。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鉦。”即記載了貞觀四年,唐將李靖率領大軍一舉掃除外敵對內地的侵擾之事。顧非熊《出塞即事二首》“賀蘭山便是戎疆,此去蕭關路幾荒。”直接點明賀蘭山疆場這一形象。薛逢《送靈州田尚書》“陰風獵獵滿旗竿,白草颼颼劍氣攢。九姓羌渾隨漢節,六州蕃落從戎鞍。”記敘了靈武駐軍統帥田牟聯合各族防范敵軍的經歷。盧汝弼《和李秀才邊庭四時怨》“半夜火來知有敵,一時齊保賀蘭山。”描繪了烽火升起,將士們都知道是敵軍進犯,紛紛奮勇殺敵,守衛賀蘭山的英勇行為。宋姚嗣宗《書驛壁二首》“踏碎賀蘭石,掃清西海塵。布衣能效死,可惜作窮鱗。”抒發了將士守衛河山的雄心壯志和捐軀赴國的決心。李隆基《平胡》“鼓角雄山野,龍蛇入戰場。流膏潤沙漠,濺血染鋒铓。霧掃清玄塞,云開靜朔方。武功今已立,文德愧前王。”則講述了朝廷出兵安撫六胡州起義之事。此時,賀蘭山處于突厥和中原王朝的對峙前線,因此戰爭題材便屢屢出現在這個時期的邊塞詩中。到了宋夏時期,寧夏南北分別被北宋、西夏控制,西夏以賀蘭山為軍事屏障與宋對峙近140年,先后共發動了八次戰爭。如,梅堯臣寫了《寄永興招討夏太尉》《邵伯堰下王君玉餞王仲儀赴渭州經略席上命賦》《故原戰》等詩詞,記載了好水川等戰役。
由此可見,賀蘭山在隋唐宋之時主要以沙場疆域的形象活躍在邊塞詩的篇章之中。在此期間,有大量詩人吟詠這片土地上金戈鐵馬的故事,愛國情感是貫穿這些詩篇的情感底色。此時,遠在西北的賀蘭山成為詩人們寄托河山統一、海晏河清之情的對象。
四、元明清:富庶安居的太平之樂
(一)描寫軍事、水利與農耕
元代,整個寧夏皆為蒙古統治;明代,寧夏北部和南部均為“九邊”重鎮之一;清代,寧夏進入相對平和穩定的時期。這期間,駐守在寧夏的將領大都為進士出身,他們在寧夏就任期間創作了大量的詩詞作品,反映了當時的邊塞生活,詩作從不同角度勾勒出寧夏安定發展的圖貌,又尤以賀蘭山一帶的變遷最具代表性。
明代的楊守禮時任寧夏巡撫,其為加固邊防,增筑關堡,調整駐防,大力推動了邊防的開發。他在《途中口占》中寫道,“庚子十月念七日,撾鼓揚兵入賀蘭……籌邊喜見重城固,報國羞稱萬戶安。”記錄了賀蘭山邊防工事的修建情況。《入打硙口》“打硙古塞黃塵合,匹馬登臨亦壯哉。云逗旌旗春草淡,風清鼓吹野煙開。山川設險何年廢?文武提兵今日來。”則記錄了賀蘭山大硙口的修建過程,并表達了作者希望河山一統的愿望。鄭卿《奉和途中口占》“鏟山筑土建重關,珍重邊防壯賀蘭。”同樣描寫了戍邊將士在賀蘭山挖山掘土鞏固邊防的情形。
到了明清時期,賀蘭山已經變成當地人民耕耘牧養的樂土,如俞訥《邊墻》“地利宜耕牧,邊氓息鎧戈。”就是賀蘭山安定環境的生動寫照。此外,這個時期寧夏的水利也較前期有了相當大的進步,明清兩朝在寧夏都設置了水利同知、水利通判專門負責黃河水利事宜,如清代的王全臣出任寧夏水利同知時,他的《漢渠暗洞》《唐渠口迎水堤告成》《重修漢延渠暗洞》等詩作都展現了清代寧夏水利的發展。他在《漢渠暗洞》中寫道:“唐來西繞蘭山麓,漢延綿亙唐之東……任他灌溉盈溝澮,暗把狂瀾細細收。老農欣欣喜相告,年來鳴蛙產釜灶。三洞賴我使君修,夏不旱兮秋不澇。”漢延渠出自賀蘭山麓,綿延東西兩側,王全臣等人對此處的修建使得夏秋時節能夠保持農業生產的正常運行。中衛知縣黃圖安的《漢渠春漲》“千里荒邊饒灌溉,萬家渴壤盡氤氳。分來河潤成肥沃,疏浚春工莫憚勤。”寫出漢延渠的修建便利了農業灌溉,使得萬里瘠土得到滋潤。
(二)描繪自然環境
元明清時期有大量詩人開始對賀蘭山的自然環境進行贊美,這也是此階段賀蘭山詩詞最重要的內容。如楊守禮《赤木口》一詩就以賀蘭山今昔對比指出當時人們對賀蘭山看法的轉變。詩云:“昔年荒落無人跡,此日從容有客來。”意在表達當年的賀蘭山荒涼偏僻、人跡罕至,而如今四面八方的人紛至沓來,“從容”一詞更是寫出人們的悠閑舒適之情。又如《菩薩蠻·歸思》“賀蘭三百里,只隔黃河水。何日是歸程,中秋正月明。”和《喜見賀蘭山》“賀蘭河外起崢嶸,一見令人自有情。昔出邊城曾與別,今歸謫戍若相迎。”前者描寫了一名游子認為,賀蘭山雖隔絕自己的返鄉之路,卻阻攔不了自己的思鄉之情,在團圓佳節思鄉情更濃。而后者則是一看到賀蘭山就有親近之感,謫戍歸來本是傷心之事,而詩人卻覺得賀蘭山在那里宛若老友相迎。
再比如描寫雪景的詩詞,與先秦兩漢部落邊地的疏離之感不同。同樣是寒冷的環境,此時的詩人不再著力于對其冷苦悲愁的特點進行刻畫,而是開始欣賞其風雪之景。如貢泰父《題楊得章監憲賀蘭山圖》“太陰為峰雪為瀑,萬里西來一方玉。使君坐對賀蘭圖,不數江南眾山綠。”寫出冬季的賀蘭山白雪遍覆之美景,觀賀蘭山所繪景致,其風光不亞于江南眾山。又如王道增《尹廉憲吳參伯登賀蘭余以役不獲從賦此以志神游》“峭壁插空翠欲流,賀蘭名勝跨神州。”直抒胸臆,描寫了賀蘭巍巍,翠峰林立,綠意橫流的景象,其美景在神州大地都赫赫有名。王遜《賀蘭晴雪》“勝概朔方真第一,徘徊把酒舉無窮。”評價賀蘭晴雪之美乃西北第一。清代關于賀蘭山的描寫也是多集中于對賀蘭山風景名勝的贊嘆。在清代,以“山屏晚翠”“賀蘭夏雪”“邊墻晚照”“北寺清泉”等為題的八景詩層出不窮,將對賀蘭山自然風光的贊頌推向了高潮。如蔣延祿《北寺清泉》“風回蹊間響泠泠,閑倚僧寮洗耳聽。不見飛來峰落翠,置身恍在冷泉亭。”以聲傳形,描繪了賀蘭山上寺廟清幽寧靜之景。王宋云《山屏晚翠》“山光濃若黛,山勢曲如屏。欲擷山中秀,西崖日未暝。”則展現了賀蘭山在夜幕之時山形朦朧,青黑若現的美態。
(三)展現風土人情
除了對賀蘭山的自然風光加以贊嘆,詩人們的筆墨更是觸及了這里的風土人情。元馬祖常《河西歌效長吉體》一詩為我們描繪了賀蘭之地的風土人情。詩云,“賀蘭山下河西地,女郎十八梳高髻。茜根染衣光如霞,卻召瞿曇作夫婿。紫駝載錦涼州西,換得黃金鑄馬蹄。沙羊冰脂蜜脾白,個中飲酒聲澌澌。”詩中涉及當地婚俗服著、物資交流、飲食文化,一幅生動的河西風俗畫呈現在我們眼前。女子出嫁將頭發梳成高高的發髻,以茜草將衣服染成紅色以作婚衣,新郎則是還俗后的和尚,宴席上的菜肴是當地的沙羊,眾賓客們飲酒談笑好不熱鬧。至此,人們開啟了對賀蘭風俗文化、旖旎風光的不懈探索。在他們的詩作中,我們可以感知到,詩人們開始以一種全新的眼光看待這片土地。明金幼孜《將至寧夏望見賀蘭山》一詩中的“白海堆鹽封磧外,黃河引水注田間”兩句就指出賀蘭山這片土地蘊含著豐富的池鹽資源。賀蘭山一帶是我國重要的產鹽地區之一,其鹽場開發的歷史最早可追溯到漢代。金幼孜筆下的“白海堆鹽”指的就是這里的白鹽。賀蘭山除了盛產白鹽,還有最具地標性的特產——枸杞。蕭如薰《秋征》中的“杞樹珊瑚果”指的就是色如珊瑚的枸杞。《宣德寧夏志》云:“產鉛、礬;藥則荊芥、黃芩、甘草、蓯蓉、枸杞、麻黃。”另還有《嘉靖寧夏新志》《乾隆寧夏府志》等舊志中都將枸杞列入“物產”一欄中。清代詩人許德溥《南麓果園》云“塞城秋早果園熟,古道官橋試重尋。”則描繪了賀蘭山下果實累累的情景。
在元明清時期,無論是邊防開發、水利修筑,還是自然環境、人文物產都能生動映照出賀蘭山在時代環境的影響之下,已然變成了富庶之鄉,人們欣賞它的曼妙風光,耕耘著這片土地。
五、結語
縱觀賀蘭山這一文化景觀,在被注視和書寫的過程中,其文學形象不斷被改寫、塑造,從曾經的僻遠邊地、沙場疆域到后期百姓富庶安居的太平盛景,通過歷代的發展,積淀了豐厚的文化底蘊。同時,我們可以清晰地感知到賀蘭山自我形象變遷的背后,人們對賀蘭山從陌生隔閡到碰撞博弈再至和諧融合的情感態度。可以說,賀蘭山文學形象的構建過程也是中華民族互融互通的歷史進程,賀蘭山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地理符號,而是中華文明交融的時代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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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2023年北方民族大學研究生創新項目“明代寧夏賀蘭山文學景觀研究”(項目編號:YCX23059)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邱瀟,女,碩士研究生在讀,北方民族大學,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lt;明清文學gt;)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