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請問剩下的你還要吃嗎?
謝謝,太謝謝了……我在山上轉了好幾天,快要餓死了。冒昧地問一句,今年是哪一年?這里又是什么地方?真的嗎?這么說,就是三十年……你有紙筆可以借我一下嗎?
哦?你誤會了。我不是流浪漢,是個科研工作者。不,準確地說,是個失敗的科研工作者。我的背囊里就是我這輩子的全部心血,現在看來,大概一文不值。
謝謝。電力公司?你不會是在附近有工作任務吧?就在山上?什么是特高壓輸電?我沒有惡意。我的名字是潘冬青,1911年生人。對,我知道這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是我向你保證,我絕對沒有說半句謊話。
我的名字是潘冬青,江西婺州人。我的父親潘守義是清朝歷史上最后一批進士。年輕時他熟讀四書五經,曾效仿徐霞客,遍訪名山大川,結交天下有識之士。后因時局變幻,他報國無門,于是返鄉繼承家業,開辦新式學堂,啟迪民智。不過我父親并不太會做生意,等到我出生的時候,除了一個馬場還有些名堂,家業已經剩得不多了。
說實話,我天生就喜歡馬。喂馬,給馬梳毛,我能做一整天。你知道馴馬的時候,首先得讓馴馬師和馬同吃同睡三天三夜嗎?這是為了讓馬接受人的存在。“我看得見你,你也看得見我。”每匹馬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性格,只有尊重馬,你才能真正地駕馭它。這里面的門道可有意思了。
可惜我的父親不這么想。一到讀書的年齡,他就把我安排進了他的學堂。我每天跟著那些大上好幾歲的孩子一起背書、背英文、算數……每日勤學苦讀,一有懈怠就被馬鞭狠抽。直到十二歲那年,我才終于脫離苦海。我一個人搬去了天津,住在遠房親戚家,就讀扶輪中學,之后又考上了南開大學數學系,師從姜立夫教授。算起來,那大概算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了。哪怕只有短短五六年而已。
不過在父親眼里,這純屬“浪費錢”。按照他的規劃,我應該去讀工學院,然后留洋拿個機械工程之類的文憑,回來幫他一塊兒開工廠、搞實業。然而就在1928年,一切都被改變了。
那一年,我的父親被偷走了五個月。
先前我講過,父親年輕時對地質學頗感興趣,喜好云游四方,后來即便定居婺州城里,他也經常借著視察馬場的機會去鄉下散散步、爬爬山。自打我去天津求學后,他每年幾乎有一半的時間都待在馬場,人也沾了幾分仙氣。1928年中,五六月的樣子,家里突然接到馬場急報,說是父親上山數日未歸,音信全無,懷疑遭遇不測。母親萬分焦急,匆忙帶人出城,又以懸賞鼓動鄉民近百人一同搜尋。可是幾個禮拜過去,除了在一座無名山上尋見了一條他隨身的手帕,他們什么都沒找到。由于家中事務繁雜,母親不敢隨意定奪,便聯系我趕緊回家幫忙。
那時我正擔任姜教授的助教,研究非歐空間的拓撲形變化。或許是因為缺乏鉆研學術的天賦,我遲遲無法完成畢業論文,一拖再拖。收到母親的來信,我立刻意識到這是個給自己多留一些時間的好機會,趕緊向學校請假,火速趕回婺州。
到家的頭一兩個月,我幫母親理清了亂如麻繩的賬目,結清了幾家款項,還討了兩筆債。等到她漸漸得心應手,各項事務重回正軌,不再忙碌,我便向母親提出了去馬場看看的想法。母親沒有多想便同意了。
巧合的是,正是那一次,我才聽說了撞仙。
撞仙這事是路上偶遇的一位樵夫告訴我的。他說,尋見父親手帕的那座山其實不是什么無名山,而是叫作撞仙崗。據傳最早在漢末年間,便有人在此地目睹過有仙人身著白衣長衫,踱步踏云登天而去。其后各朝各代皆而有之,總計近百次之多,亂世之時尤為常見。與之相對的,還有另一種撞仙,也就是目睹仙人飛降而來,重返人間。不過后者發生的頻率要比前者低很多,時間也并不重合。父親手帕掉落的地點,與他記憶中的兩次撞仙地點相距不過百里,前后不過百天,幾乎可以連成一條直線。
樵夫最后這句話啟發了我。我邀他至馬場歇息,趕緊讓人取來一份婺州市及周邊十二區縣地圖,請他依照自己的記憶,將撞仙發生的時間、地點統統標注出來。在那之后,我又讓人遍訪周邊縣鎮長者,尋找聽聞撞仙之人,帶回馬場進行同樣的記錄。沒過多久,地圖上便密密麻麻的全是花花綠綠的標記了。
我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想起在拓撲形變化中有一種特殊的變化,即姜氏非歐變化,它是姜立夫教授發現的一種特殊的變化形式,用來描述兩個多維度非歐空間相互碰撞時,產生的交疊空間投影在三維狀態下的拓撲形變化。這種變化最特別的地方,便在于其拓撲形隨時間呈現出不規律的周期性表現。針對不同的拓撲形,周期的特征起點也不相同,但其中最常見的,就是一條直線。
假如撞仙并非鄉野怪談,而是一種建立在數學基礎上、可以被認知的物理現象,那么我就可以利用地圖上的標記,建立一套擬合曲線模型,復原并且推算其接下來的拓撲形表現,以及后者與撞仙崗山體重合的時間和地點。
換句話說,如果說父親那天撞了仙,意外穿過了一扇看不見的門,我可以算出那扇門將在何時何地再次打開。
返回婺州家中,我立刻翻出我那未完成的論文,把自己鎖在房內一百多天,吃喝拉撒都不出門。母親一度擔心我的身體健康,我則告訴她這是我在興頭上,不得不做的事。然而,一百多天過去,當我終于得到一個疑似解的時候,父親竟突然重新現身了。
我和母親立即帶上城里最好的醫生去了馬場,結果發現父親身體并無大礙。他仍然穿著失蹤那天的衣服,氣色神態沒有什么不同。而且一見到我,他便狐疑地問我為何沒有待在天津學那沒用的數學。我這才意識到,父親并不知道自己失蹤了接近五個月。根據他的描述,他不過是在山上迷路了幾分鐘而已。
盡管不太情愿,父親還是帶著我們重新走了一遍他下山的路。那是一條清晰的小徑,盡頭隱沒于茂密的林間。無論時間還是地點,都與我的疑似解相去甚遠。
我給姜教授去了封信,撒謊說論文有了突破,希望在家多待一些時日。沒想到姜教授痛快地答應了,甚至還讓我可以等到下學期開學時再回天津。對此,母親雙手鼓掌歡迎,父親卻是一臉嫌棄。
事實上,自打從山上回來,父親就好像徹底變了個人。他私下里計劃著再出趟遠門,先去南京,再沿途北上直到東北三省,可又拒絕透露原因。有一次母親瞥見了他書桌上的一份名單,上面都是老一輩的保皇派,有的還參與過1915年的復辟鬧劇。她連忙把這講給我聽,憂慮父親可能惹上了什么麻煩事。
我心里清楚,母親那時是希望我去勸阻父親,打消他出行的想法,我也可以盡早返回天津,完成學業,回家幫忙。然而那時我的心思早已被撞仙給迷住了,除了沒日沒夜驗算那個疑似解,什么也顧不上。也許是天意吧。就在父親出發后的第二天,我才完成了最終的驗算。
那個解在數學上是絕對正確的。哪怕我這樣缺乏天分的腦袋瓜都看得出來。倘若我直接把它當作論文的一部分交上去,大概也可以毫無意外地順利過關。但是,一旦我想到還有另一種方法驗證它的正確性,我便寢食難安,身上仿佛爬了一百只螞蟻一樣難受。
告訴我,如果你有這樣一個機會,去證明一個純屬紙面上的理論,卻可能預測甚至改變現實世界的運行模式,你會怎么做?
所以,你我之間并沒有什么不同。
1928年歲末,我登上了撞仙崗,進入了交疊空間投影。再下山的時候,已經過了九年。
剛才我講到哪兒了?對,九年。你一定覺得很奇怪,明明是發生在同一個地方,受到同一個物理現象的影響,為什么一個五個月,一個九年?這就得從姜氏非歐變換的原理說起了。根據姜立夫教授的闡述,當兩個或多個多維度非歐空間碰撞時,重合的部分會產生一個位于三維狀態的交疊空間投影。理論上,后者就像一座橋梁,連通兩岸空間。但是,這座橋梁本身又處在巨大的不確定之中。
這么說吧,我們日常的世界運行依賴于四個維度,長、寬、高,以及時間。前面三者分別擁有兩個方向,相互垂直。最后的時間只有一個方向,單向的箭頭,只進不退。它就像是沙漠上一條看不到盡頭的鐵軌,三維的空間則是在上面奔馳的火車。然而沙漠上不止一條鐵軌。當兩條不同的鐵軌交會的時候,空間便發生了碰撞。單純計算三維物體的碰撞非常簡單,哪怕初始坐標存在偏差,通過簡單的線性變換便可實現。但是對于時間呢?且不說交錯的方向究竟要如何定義,就連時間流逝的快慢,恐怕都找不到一個客觀的參照物進行處理。這也是為什么在所有的高維度空間碰撞情況中,只有姜氏非歐變換才這么特殊。因為它的交疊空間投影的拓撲形變化是有周期性表現的。如果還是用橋梁打比方,那么就相當于,這座橋有開放和關閉兩種狀態,但是什么時候開、什么時候關,就沒有固定的時間間隔了。
每一組非歐空間碰撞,都有獨特的時間差異,獨特的擬合曲線模型,需要單獨計算。至于交疊空間投影內部的時間流動究竟是怎樣的,就是個更復雜的問題了。姜教授認為它應當同時滿足兩個方向的非歐空間,但是一個物體如何擁有兩個方向的時間?給我三個腦袋也搞不明白。而根據父親的描述,他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外面已經過去了五個月,也就是說,交疊空間投影的時間接近某種凝固的狀態。這是否可以用姜教授的猜想解釋?還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情況?至今我仍然無從得知。
但是可以確定的是,任何一個微小的變化,都會帶來巨大的時間差異。這或許就是為什么我被額外偷走了九年光陰。
如果你對歷史有所了解,應該知道九年之后絕對不是什么好年代,戰爭的陰云籠罩四周,即便是最不敏感的人也無法忽視即將到來的、影響數代的噩夢。不過對我來說,噩夢在下山的那一刻便已經降臨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已然荒廢的馬場,這個我家經營五代的地方只剩下了幾根燒焦的柱子。附近的鄉里人說,兩年前國軍來征馬充軍,一匹馬只肯補償五塊大洋。馬場的人不答應,雙方起了沖突,結果就成了這番下場。
婺州城里,我家祖宅的匾額上換了另一家的姓。我打聽了好幾天,才在隔壁縣城的典當鋪里找到母親。自打馬場被充公后,她便預感危機降至,自作主張遣散了大半家丁,賣掉祖宅換了一大筆銀元。當時父親在北平城,據說得知消息后大發雷霆,叫囂要返回婺州興師問罪,可是過了好一陣子也沒有動靜。后來多方打聽,好像是他惹了什么不該惹的人,被捅了刀子。也有說法是,他喝醉后闖入了日本人占的地界,成了俘虜甚至槍下游魂。
母親原本的打算是前往天津投靠親戚,但是出于直覺,她認為我一定會回來,便在鄉下租了幾畝地,又開了一家小典當鋪。縣城里的生意不多,好在以前有過交情的人不時過來照顧,所以日子還算過得去。當我突然出現在門外的時候,頭發花白的母親差點沒有認出我。
我們抱著哭了一個晚上。
母親希望我留在家里,但我還是想要繼續研究撞仙崗和交疊空間投影。那時姜立夫教授還在南開大學,但是天津的局勢很不好,隨時都有可能陷入戰事。而且,我也想不出如何解釋憑空消失了九年。一番討論后,母親終于妥協,讓我改隨她姓,換個身份前往英國求學。誰知世事難料。我才踏上異國的土地不久,就得知了戰爭全面爆發的消息。日軍攻勢很快,幾個月便已經接近了婺州。我和母親的聯系也中斷了。我和其他陷入同樣處境的同胞待在一起,試圖搶到一張船票提前回國。
遺憾的是,我的行程被耽擱了。
在劍橋三一學院,傳奇數學家G.H.哈代的一場公開講座上,我認識了一位名為沃爾夫岡的匈牙利人。歐洲淪陷之后,大量學者為了避難前往英國,沃爾夫岡也是其中之一。他們帶來了技術、知識,也帶來了亟待解決的謎團。而沃爾夫岡帶來的謎團,便是“雙生巖層佯謬”。
“雙生巖層佯謬”最早是由沃爾夫岡的老師馮·寇特提出的,后者任職于匈牙利國家地質學院。他在一次野外采樣的途中發現了一處截面極佳的沉積地層露頭,由于古老的河流來回擺蕩,此處沉積動力條件呈現周期性差異,礫巖和砂巖相間分布,就像千層蛋糕一樣界限分明。馮·寇特心滿意足,畫下素描,敲了幾塊樣本就打道回府了。
問題就出在那些樣本上。
自打1895年倫琴發現X射線,人們就意識到自然界的許多物體具備天然放射性,并且嘗試用它們做點什么。馮·寇特就是想要測量采集的樣本的放射性強度,把它們記錄下來,和已經明確的地層年代進行比較,并且試圖在二者之間建立某種聯系。
你記得沒錯。真正的放射性測年法要等到1951年才被發明。從應用層面上看,馮·寇特單純測量放射性強度對于地層年代劃分其實是緣木求魚。但如果不是他干了這件毫無意義的事,恐怕我也不會出現在這里。
不好意思,我又跑題了。回到那些樣本。馮·寇特測量了它們的放射性強度。理論上來講,它們埋藏的年代完全一致,成巖機制完全一致,所以放射性強度也應當保持一致。然而實際上,他發現在同一層巖層、同一高度采集的同一類巖石樣本,竟然出現了放射性強度差異,有的甚至差距百倍之多。這就是“雙生巖層佯謬”。
兩個同一時期形成的巖石,為什么會出現放射性異常的情況呢?是內部礦物的類型和比例差異嗎?不,它們完全一樣,并不存在局部埋藏了額外的強放射性礦物。是某種斷層或者擠壓導致構造應力向放射性轉移嗎?也不是,整片巖層分布均勻,地質條件穩定,沒有受到任何造山運動的影響。是受到了一段時間的放射性污染,隨后污染源被流水帶走了嗎?有可能,但是能夠制造出百倍差距的放射性強度,意味著污染源是天然礦物的同時,其放射性接近武器級濃縮鈾,這在原子彈還未發明的年代簡直不可想象。不,應該說,這種東西壓根就不應該存在。
何況即便它存在,留下的放射性異常區域也應大致呈球狀分布,且擁有均勻的暈層。而在那片巖層,不同位置的巖石樣本放射性強度差異非常明顯,不存在任何暈層,且分界清晰。更準確地說,放射性異常區域的分布形狀是幾組重疊的規則幾何形,其中強度最高的是一條長達2.6千米的直線。
現在你知道我的行程為什么被耽擱了。
前往英國前,沃爾夫岡幫忙確認了七處“雙生巖層佯謬”,但是馮·寇特推斷,歐洲實際上可能具有類似現象的地點有三十五處之多。根據他的統計,它們具有一些其他的共性,譬如,位于深山老林,平日罕有人跡。就像撞仙崗。沃爾夫岡提出了許多猜想,但都卡在了放射性異常區域分布不規律上。我提示沃爾夫岡,或許他所尋找的放射性污染源壓根就不存在。
通常情況下,自然礦物形成后,其放射性強度只會隨衰變而逐漸降低。而在排除污染源理論后,能夠造成放射性強度異常的,就只剩下了一個變量。時間。我告訴他,假如有一個內部時間近乎停滯的,實時變化輪廓的空間與地層重疊,那么空間內部衰變的速度必定比外部更加緩慢,特定輪廓出現得越頻繁,衰變得必然越慢。這是唯一的解釋。
趁熱打鐵,我向沃爾夫岡詢問是否聽說過“雙生巖層佯謬”地區出現過離奇的傳說,諸如有人莫名現身,或者神秘失蹤之類。他盯著我,仿佛早有準備似的,講了一個故事。1915年,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加里波利半島,面對從蘇弗拉灣方向登陸作戰的奧斯曼帝國軍隊,諾福克步兵團第五營在團長波尚的帶領下向山頂高地沖鋒。就在他們即將登頂的時候,天上雷聲大作,忽然降下了一片云霧。第五營的士兵們就這樣沖了上去。等到云霧散盡,山下的增援趕來,卻發現整個第五營都消失不見了。
馮·寇特去過那片高地,從那里采回的基巖樣本中,檢測出了同樣的放射性異常。
除了些許細節的不同,沃爾夫岡的描述幾乎和撞仙完全一致,尤其是走入云中的那一部分。當然,無論父親還是我,進入交疊空間投影的時候都沒有聽到雷聲。不過父親失蹤的五六月是南方傳統的雷雨季,而在冬天,婺州的旱天雷似乎也比其他地方略多一些。奇怪的是,在馮·寇特的統計中,“雙生巖層佯謬”地區還遠離了發電廠、輸電塔以及其他高壓電力設施。在一個案例中,甚至出現了疑似因為新建高壓電塔而遷移的現象。
沃爾夫岡提供了我一個選擇。要么抓緊時間回國,回到家人身邊,但是很有可能只得到短短幾個月的安全感,然后就被強制征召入伍,死在戰場上。要么留在英國,幫他和馮·寇特破解“雙生巖層佯謬”的謎團,尋找它背后的規律,甚至開發利用它的技術,從而終結整個戰爭。
我想,我不需要解釋我的決定。
我留在了英國,和沃爾夫岡一起工作了六年,全身心撲在了上面。
盡管存在語言障礙,閱讀論文和交流想法都不太方便,但是沃爾夫岡給予了我很大幫助。他不僅親自幫我翻譯非英語材料,找來劍橋高才生幫我驗證未完成的公式,還主動牽線搭橋,與他的老師馮·寇特取得了聯系。沃爾夫岡告訴我,馮·寇特不僅僅是匈牙利國家地質學院的一流專家、天才,也是個瘋子。他的社交人緣極廣,經常與各個領域的學者往來,尤其是那些特立獨行、不受關注、身處邊緣的家伙。他篩選、消化那些真正有價值的想法,嘗試把它們組合在一起。而將他和其他瘋子區別開來的關鍵,或許在于他極度有錢。
事實上,馮·寇特有另外一個更加顯赫的姓氏,貴族的姓氏。作為僅存的子嗣,他的父親一直想要讓他做些更加“重要”的事情,比如,和皇室搞好關系,聯姻留種。馮·寇特痛苦迷茫了好一陣子,直到他的父親離世,留下了那積累數代人的巨額財富,他才終于獲得了真正的自由,有機會做自己真正感興趣的事了。
這大概就是我格外信任他的緣故吧。
更何況,他的資產擁有能將理論化為現實,甚至改變現實的力量。
合作第五年,也就是1942年年末我完成了一套算法,徹底解決了姜氏非歐變化的拓撲形問題,并且將初始變量的個數壓縮到了五個。也就是說,只需五個歷史上確鑿發生的點位,我就可以鎖定邊界值,擬合曲線模型,預測發展變化。與此同時,沃爾夫岡也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利用馮·寇特提供的技術和資金,他在倫敦郊外的工廠打造了一臺三米高的柴油原型機,它的功能就是即時檢測巖石樣本的放射性強度。在八匹駿馬的拉動下,每到暮色時分,那玩意兒看起來都像是一頭咀嚼火焰、噴射猩紅血光的金屬怪獸。
經過幾個月的合作,我們在約克郡西北方向的一座懸崖腳下發現了“雙生巖層佯謬”存在的跡象。結合傳統的地層測年法和沃爾夫岡的怪獸機器,我取得了所需要的全部五個點位。并且計算得出交疊空間投影下一次與此地重合將在1943年3月20日。沃爾夫岡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馮·寇特,后者立即決定動身前往英國,與我們共同見證這一歷史性的時刻。
而就在馮·寇特抵達倫敦港的前一晚,我發現自己被騙了。
那天下午,我們倫敦團隊的年輕人去酒吧提前慶功。我不勝酒力,勉強喝了一品脫就放下了杯子,沃爾夫岡則一直喝到酩酊大醉。我和幾個學生把他抬回住所,正要離開時偶然瞥見了他和馮·寇特的往來電報。因為最上面那封電報上出現了我的名字,出于好奇,我自作主張坐到了桌前,找來案頭工具書,逐字逐句地翻譯。結果大吃一驚。
馮·寇特不是什么匈牙利科學家,而是偽裝身份的德國間諜。他為我們提供的所有資金不是來自什么貴族遺產,而是戰爭資金。沃爾夫岡同樣也是個間諜,一開始來到英國是為了刺探盟軍的科技情報,就連和我一拍即合也是偽裝的一部分。然而到了1942年夏天,馮·寇特敏感地嗅到了失敗的氣息。我的研究進展讓他意識到,交疊空間投影或許是扭轉戰爭局面的機會。無論是誘敵困入無法逃脫,還是主動進入保存有生力量,“雙生巖層佯謬”都有可能成為最后的秘密武器。至于1943年3月20日,目睹交疊空間投影降臨,完成技術驗證之后,他和沃爾夫岡將會把所有資料送回德國,然后除掉我們所有人。
為求自保,我連夜返回工作室,修改了計算結果,在不易察覺的地方增減幾位數字,制造出了一條新的擬合曲線,將交疊空間投影與約克郡懸崖的重合時間延后了兩個禮拜。第二天早上,我佯裝抱歉地把修訂結果交給了馮·寇特,不出所料,他立即氣炸了,沖著我們發了一通火,最后還是在沃爾夫岡的安撫下才勉強接受了事實。
利用剩下的時間,我偷偷整理了所有研究材料,銷毀備份,確信沒了它們就無法復制我的姜氏非歐變化算法,然后帶上所有家當,于3月20日前往了約克郡。
事實證明,我的計算是準確的。
當我抵達懸崖腳下的時候,交疊空間投影的拓撲形正在改變。我想,這大概是繼1915年以來第一次有人再次目擊整個過程。就像加里波利半島英軍士兵提到的那樣,原本晴朗的空中忽然降下了一片云霧。沒錯,確實是降下。因為它并非來自自然條件下遇冷凝結的水汽,而是某種古怪的擠壓效應。隨著交疊空間投影的拓撲形急劇擴張,空氣中的水汽被迅速推到了一起,導致局部濕度過飽和,形成肉眼可見的云霧,同時制造出短促的放電。與動輒十幾千米長的閃電不同,交疊空間投影的電弧更短促、更頻繁,就像一層毛茸茸的紫色漣漪,滑過草木、巖石、飛鳥和我的發梢。
放電僅僅持續了數秒便結束了,云霧消散所花的時間則要更久一些。盡管肉眼看不出任何差別,我很清楚眼前的大門已經打開。沒有任何猶豫,我便拖著行李走了進去。
啊,我好像忘記提到第一次進入交疊空間投影的感覺了。雖然時間很短,不過有兩個地方我至今記憶猶新。一個是陌生感。明明眼前的草木樹林如平常沒什么不同,卻怎么也覺得不對勁。另一個,是監視感。就像是在空曠無人的街道上走夜路,哪怕背后沒有一點聲響,你也控制不住地想要回頭張望,仿佛有人在跟蹤似的。
第二次進入的時候,這兩種感覺都更強烈了,而且還多了些新東西。
首先,包裹在陌生之外的,是一種強烈的熟悉感。不,不是我對周圍的事物熟悉,而是它們對我熟悉。很奇怪,對不對?還有更奇怪的。根據我的計算,約克郡的交疊空間投影大致變化成長一千米、寬五百米、高三百米的長方體,但是當我走進去的時候,我覺得,內部的空間其實要大得多,甚至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那種遼闊。哪怕我和懸崖石壁只有一拳的距離,周遭空無一人,卻不停地聽到竊竊私語的交談以及空洞遙遠的回響。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覺得自己看到了一棟使用飛檐斗拱裝點的古老樓閣。
而且,出于某個連我自己也說不上來的原因,我認為撞仙崗和約克郡的交疊空間投影,本質上是同一個。
但沒等我搞明白,緊接著,我就一頭朝下扎在彌漫著火藥味的荒漠土堆里了。
我說不清楚當時究竟發生了什么,不過還依稀記得,我看到了一道畢生所見過的最強烈的高能放電。它就像拳頭或者牙齒,擊中了沃爾夫岡的怪獸機器,穿過它的胸膛,火花四濺,將它的外殼燒成熾熱的廢鐵。
對了,我應該解釋一下為什么土堆里會彌漫著火藥味。因為第二次接觸,交疊空間投影把我送到了伊朗。我在荒漠里徒步走了四個多小時,才抵達最近的小鎮,尋到一個會說英語的人。
這一次,它偷走了我整整三十五年。
1978年,槍聲、燃燒汽油瓶、裝甲車,還有成千上萬熱血的民眾爭著往德黑蘭去。路上夾在他們中間,我為自己編造了一個“海外留學生私生子,喪母千萬里要尋親”的故事,還改回了本名潘冬青。一過安防站,提前聯系上的同鄉會就接待了我。他們和大使館的工作人員沒有過多查驗我的故事,畢竟處在混亂之中,什么都無法立即確定。非常時期,特事特辦。
一天之后,我就拿到了臨時的身份證明。一周之后,我就坐上了回國的飛機。
我回了婺州。母親已經故去了,典當鋪和土地也面目全非,沒有人記得幾十年前的潘家馬場。我是1911年出生的,同輩人中還活著的也六十多歲了,經歷了多少動蕩的歲月,誰還會認識一個自稱來自過去的年輕人?那座城市完全變了,一切都是新的。
抱著最后一絲僥幸,我給南開大學寫了封信,希望了解姜立夫教授的情況,兩個月后我才得知,原來在我遠赴英國求學、第二次進入交疊空間投影期間,姜教授跟隨教職工和學生一同南遷,去了西南聯大,后來又去了美國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進修,回國后,他做了中央研究院數學研究所所長,在嶺南大學創辦數學系,最后在中山大學擔任教授。1978年2月,就在我被拋在荒漠前五個月,他在廣州逝世,享年87歲。
世界上沒有任何語言能夠描述我讀到那一行字時的心情。
我花了好一陣子才平復下來繼續閱讀信里接下來的內容,得知他還有一個兒子,在北京大學擔任副教授。
在那個年代,從婺州去北京是一件比從伊朗回國還要困難百倍的事情。但或許是冥冥之中有人佑護吧,我的行程并沒有遭受特別多的麻煩。姜教授的兒子在王府井的一家飯店接待了我。我們沒有多少共同話題,也沒有聊太久。分別的時候,他突然把一只小小的牛皮紙信封交給了我,說是姜教授臨終前的囑托。看到上面的字跡,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吾兒冬青。”
三十五年來,我的母親一直沒有放棄。她始終堅信我一定會再次回來,哪怕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什么地點、以什么方式。三十五年。我難以想象她是如何撐下來的。她一定和姜教授保持了許多年的聯系。因為她猜到當自己離世之后,我這個舉目無親的兒子想要尋找與過去的聯系,只能依賴一個名字。那個將他帶上數學之路,徹底改寫人生的導師。而那個導師一定會信守承諾,把她最后的消息傳遞給我。
信封里是一把鑰匙,以及一個天津的地址。棉紡三廠的職工宿舍,母親生前住過的地方。鑰匙打開的是一樓的一間五十平米的屋子,南面的小院子里種著一簇快一米高的干枯的鳳仙花。過去,每年夏秋季節,婺州城里城外、漫山遍野都是盛開的它。母親把它種在天津,一定有她的理由。
我沒有猜錯。在花簇正下方,被糾結纏繞的根系緊緊包裹了一只黑色的瓦罐,里面放著一沓銀行本票。這是她對我最后的支持。
于是,我又開始了交疊空間投影的研究。獨自一人。搜集資料的時候,我找到了沃爾夫岡和馮·寇特的下場。1943年,就在我進入交疊空間投影之后不久,兩人就因為涉嫌從事間諜活動而被逮捕。報道里還配了一張插圖,我一眼就看出那是沃爾夫岡打造的怪獸機器。至少那坨玩意兒曾經是。交疊空間投影釋放的高能電流熔化了一半外殼,爆炸的柴油機削掉了它的腦袋,看上去就像個未完工的V2火箭發射架。
這啟發了我。
參考沃爾夫岡的設計,我結合了碳十四同位素、鈾同位素,還有鉀氬同位素三種放射性測年法,花費十二年鼓搗出了第一臺,或許也是唯一一臺原位放射性測年儀。現在它就在我的背囊里。這臺儀器不僅可以隨時隨地檢測巖石樣本的形成年份,也可以檢測有機物、水,以及空氣。再加上我的姜氏非歐變化算法,它能讓我在任何地方尋找交疊空間投影存在的蛛絲馬跡。
經過這么多年,我以為我的算法、設計已經成熟,不會出現任何差錯。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它還是出錯了。從測試的時候就是如此。一開始在野外檢測巖石樣本,年份是準確無誤的,第二次去再測,結果就會多上好幾十萬年,第三次甚至會多百萬年之久。就連空氣也是如此,理論上,測出的年份應當為零,實際上卻也有幾十、上百年。
更夸張的是,在那些沒有“雙生巖層佯謬”的地方,我也能測出放射性異常,仿佛交疊空間投影無處不在。
如此大的誤差,讓這臺設備成了一堆垃圾。
差不多有兩年時間,我都在檢測、調試、維修、再檢測的循環里度過,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你有沒有一個瞬間,覺得自己碰上了隱形的天花板?不管怎么努力也到不了更高的地方?那兩年我每時每刻都在這樣懷疑自己。我的智識或許就到這里了,不管我多么拼命讀書、花時間鉆研,永遠都走不到下一個臺階……太殘酷了。
撞仙崗上的樵夫曾經說,亂世有人登天成仙,盛世有人下凡還俗,我卻好像一直是反其道而行之,避開了所有安穩的日子。或許從一開始,我就應該聽從母親的話,勸父親留在婺州,勸自己回去天津。三十五年,浪費了大半輩子,換來了什么?一臺破爛。
我最后一次進入交疊空間投影是1992年。那是個雷雨交加的夜晚。我在家里剛剛重新組裝好把原位放射性測年儀,交疊空間投影降臨了。把我送來了……多久來著?三十年之后?盡管根據我的姜氏非歐變化算法,應當是七十年。唉,一切都是錯的。我一切都搞錯了。
這個時代和我經歷的任何一個都不一樣。它比以往都更快,更明亮,更新鮮。我真希望未來會比現在更加美好,只是,它并不屬于我。不,是我不屬于這個世界了。我浪費了一生的時間追逐一個莫須有的東西,如今卻連去哪里、做什么都不知道。或許,做個流浪漢也沒什么不好……
什么?你問我第三次的時候看到了什么?這不太好說。不是因為我不記得,而是……太離奇了。說實話,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很可能會覺得一半是自己在做夢,一半是吃錯了東西出現了幻覺。
我看到了我的父親。
沒錯。我看到了他,隔著非常遠,在不同地域風格的重樓疊閣之間、遍是眼睛的晴朗夜空下。事實上,我不只看到了他一個。所有人都在那兒。老一輩的保皇派,穿長衫的老弱婦孺,牽著獵犬的地質隊員,海盜模樣的外國人,羅馬軍官,一小隊英國士兵……或許所有人都在那里,因為所有的神秘地點都是同一個交疊空間投影,黑竹溝、加里波利半島、青龍山、百慕大、桃花源,所有的傳說、故事都是同一個。這個交疊空間投影一定存在了很久,比人類歷史還要古老,以至于內部形成了一個自給自足的烏托邦。或許這就是當年父親決心離家北上的原因。他不是想要謀求政治利益,企圖復辟。恰恰相反,他意識到復辟永遠不可能實現,即便磕磕絆絆,時代永遠都滾滾向前,不會回頭。
而交疊空間投影是永遠屬于過去的。
這里的空氣和水是孤絕的內部循環,甚至時間都不再流動。內部的一切都在永恒之中,不再變化。今天可以是戰國紛繁亂世的一方凈土,也可以是盛唐轉衰前夜的觥籌歡歌,既可以是登上新大陸那一刻的無盡喜悅,更可以是復興天朝上國的璀璨幻夢。
我真的很想加入他們。真的很想。我自己又何嘗不是脫離了時代,如同風中飄零的落葉?命運給了我三次機會,可是我都錯過了。而且,我還不知道為什么……
你說最后一次離開交疊空間投影的時間?因為在山上迷了路,我沒有辦法核對具體的時間。但我想,差不多應該是四天前的下午,三四點鐘的樣子。你為什么要問這個?首次試運行?你是說那個特高壓輸電項目嗎?什么報道?我能看一下嗎?
這么說,1992年那天同時出現了兩次雷擊?第一下是從空中擊中了紡織三廠宿舍,第二下是從宿舍里面出來的,擊中了燃氣管道引發爆炸?嗯,沒錯,1943年那次的確有放電現象,但那天并不是雷雨天。況且據我了解的所有疑似交疊空間投影事件中,雷擊并不是一個必然出現的東西。
是的。沃爾夫岡的怪獸機器確實是采用了柴油發電機,因為要檢測放射性,必須計算脈沖信號,連接計算裝置。那又怎么樣?你的意思是,交疊空間投影的放電本質上是一種被動反應?可是為什么……
因為這是一種反饋,一種應激行為。
不,你想想看,在這兩起案例中,都是在交疊空間投影拓撲形變化的區域內先出現了電流,然后才出現了離奇的放電現象。還記得馮·寇特的統計嗎?所有的“雙生巖層佯謬”都出現在遠離人跡的地方,唯獨一個,那個周邊新建了高壓電塔而發生遷移的案例。
它可以感受電流的存在。電流是兩個世界相互接觸、自我保護、予以還擊的方式。
交疊空間投影,是一種活物。
不不不,這其實解釋了很多東西。我的原位放射性測年儀是準確的。每次在新地點的第一次測試,它總是準確的。誤差總是從第二次開始。這是因為交疊空間投影察覺到了這臺設備的存在。不是我在尋找、追逐它,而是它在追逐我,就像是……馬。
馴馬的時候,你必須先和馬待在一起,讓它接受你的存在。這是個雙向過程。“我看得見你,你也看得見我。”
現在,我知道該如何馴服、駕馭它了。
特高壓輸電塔的試運行就像揮舞的馬鞭,干擾了它的拓撲形變化,提前將我放了出來。下一次試運行是什么時候?你必須帶我回去。我需要再算一遍,如果一切都如我所料,那么我就可以在合適的時間把它帶到合適的地點,打開,甚至把所有人都帶出來。
你還在等什么?如果我錯了?錯了……
不,還有更糟的情況。或許他們壓根不想出來,或許交疊空間投影會用高能放電摧毀特高壓輸電塔,把我們帶到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或許它會把那個世界帶來這里,誘發一場徹徹底底的災難。
但是,這難道不就是我們存在的意義嗎?打破充滿誘惑卻如一潭死水陳腐的舊東西,去探尋、去發現、去創造全新的可能性?否則,我們豈不是虛度光陰?
我知道,我已經準備好了。
你呢?
石黑曜,生于1990年,科幻作家。曾獲第五屆豆瓣閱讀征文大賽奇幻組首獎,第六屆未來科幻大師獎一等獎,第十屆華語科幻星云獎“年度新星”銀獎。著有短篇小說集《莉莉婭,我的星》《仿生屋》,科幻冒險小說“異域驚奇”系列,改編繪本《流浪地球:向地下城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