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城各處豎立著許多便民信息欄,多為不銹鋼材質,長寬高低與公交車站牌相差不大。這些信息欄是早些年實施的一項便民工程,一來是賦予一些小廣告合法化的載體,以防他們再去到處張貼;二來是方便市民從中閱覽并尋求各類服務信息的需要。但效果并不明顯——那些張貼小廣告的人,在貼滿全城的信息欄后,依然會如以前那般將視野散布到縣城的每一處角落,電梯里、樓道中、公廁內、站牌上……無不閃爍著它們醒目的身影。我家的房門也是一塊公共信息欄,每隔一段時間,我都會備齊各類工具對著房門撕揭扯拽,最后發現清洗干凈的房門只是為了迎接新一輪的小廣告轟炸。清洗了那么多次,小廣告始終存在,房門的漆皮卻早已剝落許多,露出了里面黑色的鐵質,真是令人惱怒。
惱怒情緒折射出的其實是無需求狀態,當需要這些小廣告為你排憂解難時,你的態度將會截然不同。有一次,剛清理完房門的第二天,出門倒垃圾,只顧著摔門而出,卻把鑰匙落在了家里,彼時妻兒正在數百里之外的親戚家度假,便只好到下一樓層的鄰家門口,尋找開鎖小廣告。果然沒有讓我失望,許多條類似的廣告正在那里候著我呢。那些小廣告的存在,讓我得以在較短時間內回到家中。與本地的幾個公眾號刊登的資訊比,我其實更信賴花費金錢打印的紙質信息。事實上,這只是個人的心理作祟,除了那次解決了開鎖問題,我從未從紙質宣傳資訊里擁有不錯的服務體驗。譬如更早時候的租房和買房,我曾刻意關注過這些信息欄,期冀能從中尋找到合適的房源,可是事與愿違,最終還是選擇了用更為靠譜的方式為自己的生活提供依靠。
即便如此,我有時依然會駐足于某個信息欄面前,欣賞上面的文字和圖案。家政服務、招工進廠、房屋租賃、醫療信息、刻章辦證、征婚求子……這些廣告幾乎覆蓋了我們生活的每個側面。與這些小廣告相比,信息欄上有一類信息一直不溫不火,與濃濃的商業味道相比,它有著一股子特殊的人情味兒。一張簡簡單單的A4紙,附上失蹤者的照片,再加上一段簡單的描述,最后是一串電話號碼。有時候,發布者擔心錯過任何一個可能的知情者,通常會將一整條街都貼滿,除了信息欄,電線桿上、商店門口、小區樓道、公共廁所……尋人啟事就像是無孔不入的咒語一樣,妄想逼迫失蹤者現身。盡管如此,你卻始終無法生發出對它的厭惡之情。
決定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到離我最近的兩處信息欄看了看,果然看到了幾張尋人啟事。如你在其他地方看到的一般,失蹤者多為心智不全者,照片多與實際年齡不符,甚至有的連生活照都沒有,只能附上一張身份證影印件。信息欄那么小,而需要用它彰顯的信息又那么多,于是舊的廣告很快就會被新的覆蓋,新的又會被更新的覆蓋,沒有誰能夠久居其上。尤其是對尋人啟事而言,遮蔽與被遮蔽已經成了它們身處此間的常態,“廣而告之”對它們而言只是一句空談。
我專程到護城河畔坐了坐——有一個無人知其來路的流浪漢住在跨河大橋最外側的涵洞里,已經很多年了。在我看來,他就是一個家庭的失蹤者,不知道他的親人們是否也曾尋找過他,在諸多的尋找方式中,是不是也曾張貼過尋人啟事。如果有一天他突然在某個信息欄里、電線桿上或公共廁所內發現了一張尋找他的啟事,面對自己的照片、信息以及親人們焦急的表述文字,他是會選擇號啕哭泣繼而返回家中,還是會選擇不言不語繼續流浪?
作為一名旁觀者,我不知道那些啟事上失蹤的主角,最后能否通過這種方式被找到。但我愿意相信,多一種信息的傳播方式,就會多出一點兒希望。
二
從未想到,我也會成為一個張貼尋人啟事的人。
2015年的夏日,我在電瓶車筐里放了一沓用A4紙打印出來的尋人啟事,準備張貼。啟事上描述的失蹤者是一位老婦人,前段時間收拾家務時,我無意中發現了幾張殘留品,它被夾在書頁里,上面的字跡依舊清晰:李××,女,61歲,受過刺激,神志不清,于7月23日中午12: 20左右步行離家,監控顯示其于下午3:40左右走到南外環與西外環交會處附近,至今未歸。走時身穿綠色短袖上衣、灰色褲子,身材瘦弱,走路機械,表情麻木,眼神空洞。如有知情者請與家屬聯系,必有重謝。后面是聯系電話。
我與這位失蹤的老婦人其實并不熟,我們之間的交集是她的兒子趙勇。她失蹤后,趙勇和家人找了兩日,第三日,他寫了這份尋人啟事,打電話給我們幾個相熟的伙伴,請我們代為張貼,兩人負責一個區域。
那老婦人患了老年癡呆,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走失了,之前兩次都是當天發現,當天被尋到。這一次,趙勇急了,他幾乎動用了所有認識的人,城里的,村里的,一個不落。我貼了兩日的尋人啟事,第一日在城里貼,第二日大家開始以小城為中心,一個鄉鎮一個鄉鎮、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地貼,就在我這一組即將貼到與鄰縣接壤的地方時,趙勇在微信群里發消息說人找到了。于是我便把剩下的十幾份啟事收起來,趕忙向趙勇家趕去。
她是在某個鄉鎮上被找到的。那個鄉鎮距離縣城有二十多里路,有村民早上出門,在一處莊稼地里發現了窩在地里熟睡的她,喊醒她相詢,答非所問。村民便意識到她頭腦不清,連忙招呼其他人,恰好有人在微信群里看到過別人轉發的尋人信息,發現信息對得上,便聯系上了趙勇。至于她究竟是如何到達那里的,這幾日她還到過什么地方,如何吃、如何喝、如何睡,沒有人知曉。
幾日后的某個晚上,趙勇在家里擺酒感謝我們幾個。其間,趙勇喝得酩酊大醉,喝醉的他給我們講他母親。他講的是早些年的母親——那時候,他的父親意外去世,從此年輕的母親便獨自撫養著他們姐弟二人,從未喊過累、叫過屈;他講的是患上老年癡呆的母親——她什么都不記得了,卻記得自己有一對兒女,天天嚷著要回家,并常質問趙勇和他姐姐為何要把她綁架到這里,為何不讓她與自己的兒女團圓,甚至會以絕食抗爭;他講的是現在的母親——自從被找回來后,她幾乎每天都要啜泣幾次,若是安慰她,她就會躲避起來。前一日,趙勇的姐姐實在撐不住了,先是將自己的母親訓斥了一番,繼而又緊緊地抱著她,忍不住哭了起來,沒承想卻被她趁機將手臂咬了一口,齒印上血痕充盈。
趙勇講這些的時候,他母親正坐在不遠處,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響,似乎兒子口中講述的那個人與她毫不相干。她面前的電視機正在播放影視劇,劇里的悲歡也并未影響她一絲一毫,她就愣愣地坐在那里,如塑像般長久地保持著自己的姿勢。一個朋友對趙勇說,讓阿姨過來吃飯啊。趙勇則氣鼓鼓地回應,不用管她,餓死拉倒!
那一晚喝了很久。大家都說差不多了,改天再聚吧。趙勇卻攔住大家說,誰都不許走,必須喝盡興了,誰現在走了,我這輩子就不認這個兄弟了。大家知道他喝多了,擔心出事,反而不急著走了。那一夜,很少飲酒的我也喝多了,整個人迷迷糊糊的,好像聽見趙勇在那里自言自語:你要走就走遠一點,讓我們找不到才好呢……你干脆死了算了,我再不用為你擔心了……可我就你這一個媽啊……最后,我似乎聽見了趙勇的啜泣聲。
2016年冬天,趙勇的母親再次出走。與上一次一樣,我們兵分四路,到處張貼尋人啟事,穿村越鎮打聽消息,一連尋了七八天,得到了很多消息,在對這諸多的消息進行甄別、驗證的過程中,我們一次次滿懷希望,又一次次失望。最后趙勇說,謝謝大伙了,不找了,都忙自己的去吧。從那之后,趙勇在我們面前再未說過母親的只言片語。我們只當這事過去了,他也接受了母親失蹤后所發生的一切。后來,聽與趙勇關系最鐵的王子賀說,趙勇一有空閑就騎著摩托車四處打探,逢人就拿出母親的照片請人辨認,這幾年他幾乎跑遍了附近的二十多個縣。我們得知這些后,沒有人再多說什么,只當什么都不知道,有些苦難,無人可以代替,有此一劫,他唯有獨自修行。
我的朋友趙勇如今已結了婚,兒子都已經兩歲多了,他愛他的家庭,時常會在朋友圈里發布與妻兒的溫馨日常,我們很是替他開心。但我知道,這并不是他對母親失蹤釋懷的證據——一個失蹤的人,她原本的位置就那么一直空置著,沒有人可以取代。他依然還跋涉于尋母的路上。渴望有一天,那個失蹤的人重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即便她仍記不得自己的兒子。
三
兄弟三人,他是最小的一個,自小備受寵愛,養成了痞氣,誰也不服,同齡人里沒有人敢招惹他。十四歲那年,受不了老師的責罵,他便糾集了另外兩個同受老師責罵的同學,披著夜色埋伏在老師必經的鄉間小道旁。等喝醉了的老師騎著自行車左搖右拐地打那兒經過時,他帶頭從旁邊一躍而起,一腳就將老師和自行車踹進了小道旁的地溝里。這一腳,踢斷了老師的兩根肋骨,警察查了數日,才揪住他。家里告罪賠錢自不必說。自那之后,他便退了學,跟著親戚去城里闖蕩。十七歲那年,他父親因為莊稼地的邊界問題與村里的另一戶人家發生爭執,被人家推了一跤。他聽說后,不顧家里人的阻攔,提著棍子來到那戶人家,將與父親發生爭執的村民打傷,最后在監獄里過了幾年。服刑期間,他的兩個哥哥相繼結了婚,他出獄后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兩個哥哥的婚事早已掏空了家底,父母一時無法替他張羅婚事,便與他商量入贅別家。他聽了氣憤不已,將家里人罵了個遍,收拾東西摔門而去。
他這一去便再無消息了。最開始的兩三年,他的家人通過各種方式尋找他,始終未果。慢慢地,生活捆束了他們的手腳,他們開始無暇他顧,只能一心一意地應對接踵而至的苦難,尋找他的事就此擱置。這一擱置就是數年,數年之后日子逐漸明朗起來,可已經沒有人再提起他了,在繼自己把自己弄丟之后,他就這樣被自己的親人弄丟了。
如此又過了些年,他卻突然回來了。離開時是孤身一人,回來時亦是孤身一人,似乎什么都未改變,又似乎什么都改變了——他已經四十多歲了,臉上多出了幾條皺紋,頭頂生出了許多白發,脾氣也早已不似年少時那般暴烈。剛進門的時候,他母親竟然沒有將他認出來,只說了一句“恁大哥,你找誰?”在他喊了一聲“娘”后,他母親擺手退了好幾步,直到立定之后才突然想起,自己還有另一個久未被人提到和想起的已經失蹤多年的兒子。沒有人知道這些年他都去了哪些地方,經歷了怎樣的酸甜苦辣,家人嘗試詢問,他卻避而不談。他父親已于兩年前去世,家人陪著他去上了墳,他站在那里,于沉默中輕俯了一下脖頸,他的兩個哥哥在墳前絮絮叨叨了很久,向著那堆土保證,會好好對待這位失而復得的弟弟,并于痛哭流涕中牢牢抱住了寡言的他。
重逢的乍喜消散之后,這家人漸漸發現,他們與他相處起來并不輕松。他的性情固然比當年和緩了,可這樣的改變讓人生疑——他還是他嗎?這些年,他們早耗盡了對他的思念,也早已從失去他的巨大悲傷中走了出來,習慣了沒有他的日子。他的強行“入侵”,反而讓親人們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把他放在怎樣的位置。對他而言,家人未免太過客氣,客氣到讓他覺得自己只是個客人,只配享有一時的噓寒問暖。尤其是自己的侄子侄女們,自出生之后,他們便未聽說過有這么一位叔叔,如今乍在一起生活,總覺礙手礙腳,說話做事頗不方便。他們都覺察出了彼此之間的“隔”,而且這種“隔”還有不斷加劇的趨勢,只是沒有人愿意打破這種別扭的關系,畢竟是“一家人”,只能費心費力地維持著。如此過了幾個月,一家人吃飯時,他突然說朋友那里缺個人手,讓他過去。沒有人出言阻止,大家只是冷熱溫飽地囑咐了一番,就各自散了。第二日,他便匆匆離開了。如今,距他再次離開已經四年多了,一點兒消息都沒有。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講述過一個故事,正在上初中的十三歲少年小扣,有一天突然不見了。簡而言之,坊間對他走失的傳言有兩個版本,一個說小扣被來收購古舊器物的文物販子帶走了。文物販子只是個名頭,實際是買賣人體器官的惡人,盯上了一個人放學回家的小扣,用迷藥將他迷倒,帶到某個地方殺害了。另一個傳言是,情竇初開的小扣愛上了在廟會上表演雜技的一個女孩,他生性木訥,又不善表達,一聲不響地跟著漂泊不定的雜技團走了。兩個傳言都顯得無稽,但小扣確實是走失了,像一朵云、一陣風、一粒塵,無聲無息,無影無蹤。
小扣失蹤后,他的父母踏上了尋找兒子的路途。他們往往一出門就是幾個月,只要是聽到一丁點兒捕風捉影的消息,就像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立馬動身出發。找兒子成了他們余生最重要的事情,也是唯一的事情。沒有人知道他們去過哪里,每一次回來,人就瘦了一大圈。幾年之后,小扣的母親死在了尋找他的路上,他父親仍未停下尋找的腳步。他堅信兒子在不斷地行走,只要自己走得遠,終有一日,他一定會捕捉到兒子的一絲氣息。
如此又過了許多年,忽有一日,人們在回憶某件舊事時,偶然提到了小扣的父親,眾人這才驚覺,已經有很多年沒有看到他回來了。走著走著,他就這樣步了兒子的后塵,不動聲色地走成了新的失蹤者。誰也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方,他就像一片雪花,在世界上憑空消失了。
不久之前,在一場趙勇未曾到場的聚會上,或許是多喝了幾杯酒,朋友王子賀又提起趙勇失蹤的母親,繼而又透露了趙勇依然還在默默尋母這件事,這令大家唏噓不已。就是在那時,我又重新想起這兩個故事,便冒失地拋出了“失蹤”這個話題,詢問朋友們誰還經歷或知曉其他類似的事情,結果發現,失蹤事件并不新奇,幾乎大多數人都經歷或聽聞過這樣的事情。
朋友們口中的失蹤者們,有些已經被找到,有些被確認已經死亡,還有一些,則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如一枚丟失的紐扣,雖然逃離了自己的位置,卻持續影響著一件衣物的完整性。
四
天廣地闊,人流如海,想要從中把一個特定的人揪出來,幾乎是辦不到的。譬如,電視欄目里的尋親者們,他們往往須歷盡千辛萬苦,熬過無數個日夜,才有可能與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個人相遇。這也只能算是異數,是少之又少的完美結局。對于大多數尋親者而言,他們的執念只是執念。
拋開尋人者不談,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有些疑問——那些失蹤之后又被尋回的人,他們曾去過哪里,經歷過何等的際遇?那些失蹤之后至今都沒有被尋回的人,他們如今又身在何方?按照不同人的年齡、性別、身份、學歷、身體狀況,我曾虛構了許多情節,試圖用猜想填充他們在失蹤的日子里所發生的故事,以捕風捉影者和苦思冥想者的身份經歷他們的經歷,體悟他們的歡愉和悲傷。我知道自己的這些想法,既空洞又淺薄。若想感同身受,必要融入他們每個人的日常,盤點我與之相關的經歷,實在是少得可憐。這些少得可憐的經歷,也是干癟的、擦邊式的。盡管如此,我仍偏執地認為,自己依然有著寫下他們的必要——一意孤行的曲解也好,一廂情愿的同情也罷,都是我自己對失蹤者和失蹤事件的關注態度。關注,總比沉默和冷漠要溫情一點兒。
大學剛畢業那會兒,我曾在某座城市的一家小公司混過一段時間,并在握手樓的城中村里租了一間穿風漏氣的房子。城中村藏在光鮮亮麗的城市一隅,如丑陋的胎記,藏著污,納著垢,看起來與這座城市格格不入。我就租住在這樣一處“藏污納垢”之所的小院二樓。不久,我發現另一座院子的二樓也租住了一群人,似一個團隊,除了固定的兩三個人,其他人很少出門,即便出去也是三五成群。其中一人卻是個例外,他四十歲左右的樣子,總是穿著一身西裝,經常獨來獨往。有一次,他在二樓陽臺上抽煙時,我恰好上樓,與他打了個照面,他看了我一眼,沒說什么。后來又陸續遇見過幾次,我們便攀談起來,且相談甚歡,在他了解到我是個剛畢業的學生,且工作并不理想后,便主動拋出橄欖枝,說自己做著一個項目,盈利還不錯,可以跟著他干。說實話,我心動了。正在我盤算著如何辭職的時候,我卻找不到他了。某次回出租房,我發現隔壁院子里的那群人全都不見了。
大約是在一個月之后,我偶然間瀏覽本地新聞,發現了一則搗毀傳銷窩點的報道,新聞里附著幾張現場照片,其中一張是逮捕傳銷組織者的圖片,面部打了馬賽克,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住在我隔壁院子里那個曾與我相談甚歡的男人。心里一驚,趕忙去看文字,這個男人集結其他兩人組織了這個傳銷團伙,相繼誘騙拉攏了四五十人。他們將這些人分組控制在不同的地方,我隔壁的那處院落,只是他們其中的一個窩點。
看完新聞,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心跳個不停,一下午都心緒不寧、心不在焉。之前也耳聞過類似的新聞,總覺得離自己很遙遠?,F在,這件事就發生在我身邊,首惡竟然還是與我相談甚歡的人,細想起來,著實讓人后怕。倘若警方是在更晚時候搗毀的這個傳銷窩點,那么我將極有可能失蹤一段時間,把家人急得焦頭爛額,并以化名的方式,被寫進一篇新聞報道里。天可憐見,我竟稀里糊涂地走了狗屎運,逃離了厄運的圍剿。
我的確是幸運的,然而在失蹤這類事件中,不是每個人都如我一般如此走運。譬如,某個被我稱為嬸子的女人。
2004年的一個暮春,我祖母從外面領回來一個三十歲左右、衣著破爛的傻女人,給我叔叔做了妻子,并命我叫她“嬸子”。祖母說是在河邊洗衣的時候發現這個女人的。當時祖母正在用棒槌捶打衣物,女人不知道從哪里走了出來,一下子跳進淺淺的河中,嚇了祖母一跳。祖母看到她如一只蛤蟆一般在河中央趴下了身子,探頭猛喝了幾口河水。河水早已不干凈了,祖母在上游,女人在下游,洗衣粉的汁液從祖母手里的衣物中迸出來,順著石板向下游流去,那女人竟不在乎。祖母嘗試與她交談,她卻只對著祖母呵呵地笑,那一刻,祖母想到了自己那將近四十卻還光棍一條的幼子,思忖再三,將她帶回了家。
鄉村生活乏善可陳,自從被祖母領回來后,我小嬸在這個家癡癡傻傻地生活了將近十年,生了一兒一女。2013年的秋天,一對陌生男女推開了祖母的院門。那對男女來自數百里之外的一座小城,說是我小嬸的弟弟和妹妹,歷盡千辛萬苦,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姐姐。
從那對陌生男女口中,我們得知了小嬸之前的經歷,她的丈夫是個家暴狂,還經常在外拈花惹草。有一次趁她沒在家,竟將自己的姘頭帶了回來,結果被突然回家的小嬸撞個正著。小嬸氣不過,上前廝打小三,沒承想她那被捉奸在床的丈夫卻護住姘頭,連扇帶踹地將她暴打了一頓。最后娘家人將她送到了醫院,傷好了,人卻受了刺激,傻了。家里人又將她送進了精神病院,療養了幾年后,看病情有所好轉,便給她辦理了出院手續。出院后,她受到刺激,舊病復發,就在家里人打算再將她送進精神病院的時候,她卻失蹤了。實地尋找、電視臺、報紙、街頭小廣告……所有能想到的尋人方式,他們全都用了,卻始終尋不到她,如此過了好多年,他們的尋找從未間斷。直到最近,我們這里的一個人去他們那邊游玩,看到了街頭尋人廣告,感覺圖片上的人與我小嬸有幾分相像,便向這家人提供了線索。他們這才匆匆趕來,進村后一路打聽,在祖母家的院墻外觀察了很久,確認小嬸正是他們這十多年來心心念念的人后,這才推門進來。
按照這對陌生男女的說法,小嬸是2002年失蹤的,祖母卻是在2004年將她領回家的,中間隔了不清不楚的兩年。這兩年她都去了哪里,做過什么?況且,她只是一個癡傻的女人,從故土到我們這里,數百里之遙,她又是如何輾轉到達的?她平時吃什么,喝什么?酷暑時是怎樣挨過去的,寒冬時是怎樣撐過去的,身體患病時又是怎樣熬過來的?我想了很多,但只能想到問題。
那日,小嬸的弟弟執意要帶小嬸離開,祖母攔在中間,說兩個孩子還小,不能沒有娘。小嬸的弟弟則說,我們也不能沒有姐,我爹娘也不能沒有這個閨女,我們找了她這么多年,圖啥呢?這么一說,祖母就沒有理由阻擋了,只能眼睜睜看著他上前拉住小嬸的胳膊。這樣的舉動把小嬸嚇到了,她邊哭邊喊邊躲,就是不愿弟弟近身。她弟弟強硬地將她一把扯了過去,頭也不回地向外面走了。
當日發生的這些事,我是后來聽母親說起的。那時候我總覺得小嬸的弟弟未免太過薄情了,現在重新回顧,心里有了不一樣的想法——對于我們而言,癡傻的小嬸只是這家中的普通一員,甚至可以說是最不重要的一人,上不得臺面,并不被所有人喜愛。對她的娘家人而言,她是那個家庭的唯一,是無人能夠彌補的傷痛。即便在小嬸失蹤了十多年之后,他們也從未想過將她在記憶中剔除、在親情中丟棄。對我們而言她只是個闖入者;對她的娘家人而言,她是個失蹤者,我們家正是她的失蹤之地。她的弟弟在潛意識里對我們這一家人產生抵觸心理,甚至視我們為仇人,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小嬸在我們家生活的這些年,就是另一個家庭親人走失、親情破損的年月,十多年的失蹤給一個家庭留下的陰影,是不可能消除的。
由此及彼,我想到了其他如我小嬸這般的失蹤者。與大多數人的生活軌跡相比,他們的失蹤者身份和走失的軌跡在絕對比例面前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若縮小范圍,把他們的失蹤放置于每一個單體家庭中去,則是一場巨大的災難,災難過后的廢墟會荒蕪很多年,更會影響家庭成員的一生。
2013年的秋天,小嬸還是離開了,自此之后,再未回來。她沒有選擇權,來的時候沒有,走的時候也沒有。她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物件兒,被人們從這里搬到那里,又從那里搬到其他什么地方。小嬸的那對兒女——我的堂弟和堂妹,如今一個在工廠里打工,另一個在一所技術學校讀書。前些年,他們年紀還小,總是問我祖母和叔叔,自己的媽媽去哪里了。祖母和叔叔便只能用各種看似高明、實則拙劣的說辭搪塞。搪塞來搪塞去,他們便長大了,也不再問那個問題了。但我知道,他們心里其實一直放不下自己的母親。堂弟如今就讀的那所學校,校址就在小嬸的家鄉。每年的母親節,堂妹都會在朋友圈發一張康乃馨的圖片。
有時候我想,我的堂弟和堂妹,他們是否會將小嬸當年的回家之舉,也視為一種失蹤?人流滾滾,幾多沉浮,沒有人愿意稍停片刻,更沒有人愿意顧我應我。
五
有時候,真想做一個失蹤者——功名利祿,隨它去吧;是是非非,隨它去吧……可是不行啊,你已經被生活的日常牢牢地鎖在了那個位置上,那就是你這一生的工位,進無可進,退無可退。
一次,我與妻子吵了一架,再加之諸多惱人的瑣事,整個人都浸沒于萬分頹喪的密室中。就是在那樣的一種消極且空虛的環境中,腦中突然蹦出了“離家出走”的念頭,頓時便有了大仇得報的快感。于是我在還未下班的時間匆匆離開辦公室,開車走了。沒有明確的目的,也沒有目的地,就這樣隨心所欲地開著車,隨心所欲地出了城,行過了鄉鎮道路,開上了高速……天空飄著細雨,夜色慢慢聚攏,直至徹底如墨。我餓了的時候,恰好看到下一個出口就在不遠處,便下了高速,在附近買了點食物,當時已是深夜十一點多。不知道為什么,口腹之欲得到滿足后,我突然不想再走下去了,翻翻調至靜音的手機,有四個未接電話,除了一個是同事的,其他三個全是妻子打來的。我坐在車里,閉著眼睛休息了好一會兒,又拿出手機,刷到前幾天去公園玩時給犬子拍的照片,一股歉意涌上心頭,我想回家了。
雨是從傍晚開始下的,不疾不徐、不驕不躁地下了好幾個小時,依然未有止息的跡象。凌晨兩點鐘,我站在樓下,仰頭看到了三樓亮著的燈光,不知道該不該上去。許久之后,我將車停到車位上,步行離開,在距此不遠的一家賓館開了房。不洗刷便閉了燈,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腦中浮現著生活里的諸多瑣事,越想越心煩。早上四點多,披衣而起,到樓下閑逛,逛著逛著,便愣住了——我不知不覺踱到了我家所在的小區門口。
這是我唯一一次付諸行動的出走,并不能算是失蹤,充其量只是暫時從自己固有的家庭身份中抽身而出,以局外人的身份打量了一眼自己的生活。這件離譜之事,結果以失敗告終。從此之后,我便開始陷入種種不安分的夢境之中。
在夢中,我不知道我是誰,叫什么名字,長什么樣子,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人,還是別的什么東西。我只知道,我離開了自己的族群,并融入了新的族群之中。有時候融入羊群,抵著前面那只羊的屁股,不知饑餓與疲憊,無休無止地走在戈壁灘上;有時候融入狼群,我夾在群狼中間,與它們一起圍成了一個弧形,仰著頭,集體向著天空里的那輪圓月嚎叫。在夢境里,我憂心忡忡——作為羊,我要時刻警惕那些惡狼的襲擾;作為狼,我需要努力學會尋找一只落單的羊充饑。夢醒之后,我疲憊不堪,夢里的逃亡耗盡了我的體力,夢里的追擊耗盡了我的心力。
駿馬、跛驢、羚羊、馴鹿……蝦虎、烏賊、鰻鱺、鯨鯊……松雞、鸚鵡、天鵝、海鷗……從陸地到海洋,從海洋到天空,在夢境里,我一次次融入不同的群族,又一次次鎩羽而歸。直到某一天,我夢見了鷹。是的,我是鷹,是獨自飛翔的個體,不屬于任何一個群落、任何一個集體,也不需要遷就和幫襯任何一個同類。在我飛翔之時,羽翼是我的,我就是羽翼。猜忌、爭執、權謀、名利……它們早已被我甩給了塵世。那一刻,雪山在我身下,我與天空一體,血脈里一個遠古的聲音召喚著我:你就是隨心所欲的神。群體的喧囂令我疲倦,個體的孤獨讓我感到充實——醒來后,我一次又一次咀嚼著化身為鷹的場景,兼帶著又想起化身為其他物種的經歷,突然覺得,我好像找到了獨屬于自己的精神勝利法,終于把自己融入苦苦尋求的夢境中,成了一名成功的失蹤者。這真是一件令人歡愉的事。
一日獨自去爬山,在半山腰,抬頭看見一只鷹正在天空中盤旋。我想向著它喊上一嗓子,又突然覺得即便我真的就是一只鷹,它也絕非我的同類——我早已在夢中驗證過了,一只真正的鷹,它只是它自己。我繼續爬起山來。頭頂之上,那只鷹還在獨自翱翔。
劉星元,1987年生,山東臨沂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四十三屆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于《十月》《花城》《天涯》《鐘山》等刊,著有散文集《塵與光》《大地契約》,獲山東文學獎、滇池文學獎、齊魯散文獎、萬松浦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