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情感的藝術設計與交互認知問題研究

摘 要：研究電影情感的藝術設計與交互認知問題對于提升電影的美學水準和美育功能來講尤為重要。本文以電影《你好，李煥英》為例，對電影情感的藝術設計、視聽傳播以及交互認知進行了研究，指出該影片首先通過劇本的情感設計指引演員的情感表現，傳達了電影情感的藝術設計；其次，通過每一個獨立的情感單元構成了情感的基礎因素，并通過情感單元之間的有機聯結形成了情感的連貫性和循環性，構成了電影中情感的動態視聽傳播；最后，通過情感反轉策略和對觀眾過往經驗的喚起，實現了觀眾對于電影情感的交互認知。

關鍵詞：電影情感；藝術設計；交互認知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8122（2024）04-0084-04

基金項目：北京印刷學院青年卓越項目：“符號學視域下影視劇敘事設計獨創性鑒別研究”（Ea202418）。

一、引 言

蘇珊·朗格認為，藝術品所表現的東西就是人類的情感[1]。電影作為憑借視聽手段訴諸感官的藝術，與情感的關系更為密切，情感的傳達更為直接，給予了情感一種“幾乎可以觸摸到的質感”[2]。優秀的電影能夠通過情感的藝術化傳達引領觀眾走進一個虛擬的情感世界，帶給觀眾沉浸式的情感體驗，從而實現其美育功能。因此，研究電影情感的藝術設計與交互認知問題對于提升電影的美學水準和美育功能來講尤為重要。

2021年3月初，小成本賀歲檔奇幻喜劇電影《你好，李煥英》成為票房黑馬，上映至今穩居“中國電影票房總榜”前三位，排名僅次于《長津湖》和《戰狼2》?！赌愫?，李煥英》講述了主角賈曉玲穿越回過去，與年輕時的母親李煥英成為閨蜜，在試圖改變母親人生軌跡的過程中反而被母愛所改變的故事。這部電影是導演為紀念亡母而自編、自導、自演的處女作，既沒有重量級的制作團隊，也沒有大紅大紫的演員參與，有的只是真情流露。本文以電影《你好，李煥英》為例，探索了電影情感的藝術設計與交互認知的規律，旨在為電影情感的藝術設計提供借鑒。

二、電影情感的藝術設計

情節設計和人物塑造都是為了更好地傳達情感[3]。首先，《你好，李煥英》通過電影情節與情感秩序的互相推動，形成了跌宕起伏、悲喜交織的情感渲染過程，并且以情感表現為目標進行人物的再塑造，使得電影中的情感既貼近生活又高于生活情感，實現了電影劇本的情感設計。其次，正如文德斯所言，“電影影像被困在未被拍成電影的劇本里”[4]等待著演員的演繹和再創作。電影《你好，李煥英》的主演以喜劇的形式演繹出悲劇的內容，出色地完成了電影的情感表現。

（一）電影劇本的情感設計

電影情感的秩序體現了情節的歷時性，表現為電影情感與情節之間互相觸發、互為因果的關系。電影《你好，李煥英》設計了“賈曉玲和母親李煥英遭遇車禍，賈曉玲穿越回過去，遇到年輕時的母親李煥英，二人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之后，賈曉玲回到現實”這一情節，營造了跌宕起伏的情感秩序：首先，賈曉玲由車禍的悲痛到穿越后與年輕時的母親李煥英相見的喜悅；其次，賈曉玲與母親李煥英以閨蜜的身份共同生活的歡樂；最后，賈曉玲與母親李煥英訣別的痛苦。電影情節隨著情感秩序的不斷營造，如同弦上箭，順其自然、一觸即發。在電影情節與情感秩序的互相作用中，悲喜結合的情感設計也給電影帶來了更出色的情感表現，實現了“藝術中的情感在歡樂與悲傷、希望與恐懼、狂喜與絕望之間不斷擺動，體現了生命本身的動態”[5]。該影片以喜劇外殼包裹悲劇內容，用東北地域文化和方言的幽默方式講述了賈曉玲所面對的艱難抉擇：如果改變母親的婚姻，自己將會消失，如果不改變母親的婚姻，母親的生命就會在中年戛然而止。母親李煥英也深知這一點，所以兩人在歡笑的外表下進行著自我犧牲的博弈，這樣的矛盾情感氤氳在每一個笑料中，形成了悲喜結合的情感設計。

“為了達到最高的美，就不僅要復寫自然，還必須偏離自然”[5]。影片導演按照情感需求對人物原型的形象和性格都進行了重新設計。首先，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為了達到極致的喜劇張力和情感效果，導演將母親李煥英的形象設計得輕盈、美麗，將賈曉玲的形象設計得笨拙、可愛，形成了對比。在影片中，導演還把年輕時的母親刻畫成她想象中最美的樣子：勝利化工廠的廠花，身材苗條，相貌動人，機靈又樂觀，被廠長兒子追求。同時，不惜丑化自己的熒幕形象，讓女兒和母親的形象反差產生視覺沖擊，形成持續性的笑料，從而揭示母親永遠不會嫌棄女兒，女兒在母親心里永遠都是最美好的姑娘這一深層情感哲理。此外，根據情感發展的需要，母女二人的性格被塑造成因果關系：因為母親總會被小時候的賈曉玲逗笑，所以賈曉玲長大了也喜歡逗人笑；因為母親的處處維護，所以賈曉玲很有孩子氣，愛耍小聰明，同時也充滿著孝心。正是因為賈曉玲孝順、孩子氣、開朗伶俐，她才會產生“回到過去”重新愛母親一遍的執念，才能在穿越之后萌生改變母親命運的天真想法；也正是因為母親李煥英非常愛孩子，她才會產生寬慰女兒賈曉玲的執念，用隱瞞身份陪伴、開導女兒這樣的方式陪女兒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于是，母親李煥英和女兒賈曉玲的外在形象形成了強烈反差，性格互為因果，二人雙女主的組合既滑稽又深情，既引人發笑又使人深思。

（二）電影演員的情感表現

喜劇的特征是“寓莊于諧”[6]，如何運用詼諧的方式表現一個具有深刻情感的故事，這是電影《你好，李煥英》給演員們的考題。該電影的4位主演均是表演系科班出身，沈光林的飾演者在此之前已主演過《夏洛特煩惱》《西虹市首富》等喜劇電影，形成了自己的喜劇表演風格；影片的雙女主近年來作為黃金搭檔主攻小品表演，多次登上春晚舞臺，而且是《喜劇總動員》《歡樂喜劇人》等優秀喜劇節目的常駐嘉賓，她們在專業的表演基礎上融合了喜劇小品的舞臺經驗，不僅懂得傾聽觀眾反饋，還能精準地抖“包袱”、拋“笑料”、觸“淚點”，與觀眾建立了一定的默契。主演們的個人表演優勢和人物形象與電影《你好，李煥英》中的人物也非常貼合，青年李煥英的扮演者以清爽纖細的外形配以當時東北年輕姑娘標志性的麻花辮和布拉吉，釋放出了20世紀80年代芬芳的鄉土氣息，明眸皓齒的笑容和開朗幽默的個性，使她擁有了親切動人的氣質，又在不經意中凸顯出東北姑娘獨有的“颯”和潑辣。青年李煥英每一次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母愛光環，乍看是“笑料”，再看時卻會成為“哭料”，直到影片結尾，李煥英喊出那句“我寶”，觀眾才頓悟———青年李煥英的軀體里是中年李煥英的靈魂。該演員用一張面孔同時演出了23歲的身體所具有的青春朝氣以及48歲的心靈所具有的包容和老練，在少女和母親之間時刻掌握著分寸，舉手投足中既帶有少女的天真又凸顯出母親的溫柔，細膩的演技使得影片擁有了反復欣賞的可能性。她不止塑造了穿越的李煥英，還塑造了全天下愛女兒的母親。黑格爾曾說：“在藝術里，感性的東西是經過心靈化了，而心靈的東西也借助感性化而顯現出來了?！盵7]因此，電影創作者只有以優秀演員的心靈作為中介，劇本的情感設計才能被出色地表現出來。

三、電影情感的視聽傳播

克勞迪婭·沃斯曼認為，電影比文本更容易激發情感，因為電影憑借視聽手段訴諸人類的多種感官[2]。在電影的視聽傳播中，每一個獨立的情感單元構成了情感的基礎因素，而情感單元之間的聯結形成了情感的連貫和循環。于是，情感通過視聽語言在電影中流動貫通起來，形成電影中情感的動態傳播。

（一）獨立的情感單元

電影中的情感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它需要通過獨立的情感單元不斷地埋下情感要素。影片最終的情感能夠“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般瞬間盛放，是一個個獨立情感單元觸發的不同情感累積作用的結果?！赌愫?，李煥英》整部電影時長128分鐘，一共有5大情感版塊和19個獨立的情感單元。第一個版塊是穿越前的生活，包括賈曉玲的成長經歷、做假證事件和車禍事件三個情感單元，核心人物是賈曉玲和母親李煥英，突出表現了賈曉玲從出生開始就很讓母親李煥英失望，埋下了賈曉玲想讓母親李煥英開心的伏筆；第二個版塊是賈曉玲哄青年李煥英開心，包括與青年李煥英相遇、買電視機事件和女排事件等情感單元，核心人物是賈曉玲和青年李煥英，圍繞青年李煥英和王琴的競爭、李煥英和賈曉玲的合作展開；第三個版塊是賈曉玲試圖改變青年李煥英的婚姻，包括相親事件、電影院事件、劃船事件、演出事件等情感單元，核心人物是賈曉玲、青年李煥英和廠長兒子沈光林，圍繞賈曉玲幫助沈光林追求青年李煥英的行動展開；第四個版塊是青年李煥英向賈曉玲證明自己的幸福，包括酒后吐真言事件、撕結婚證事件和全家人相遇事件三個情感單元，核心人物是賈曉玲和青年李煥英以及青年賈文田（賈曉玲的父親），圍繞賈曉玲和母親李煥英二人的婚姻觀的博弈展開；第五個版塊揭開了賈曉玲穿越的秘密，包括尋找時光機、發現母親李煥英的秘密等情感單元，核心人物是賈曉玲和母親李煥英，劇情沿著賈曉玲尋找穿越的方法展開。

（二）情感單元的聯結

視聽傳播的動態配合，使得情感單元之間的連接更加密切、流暢，以視聽的連貫性形成情感傳播的連貫性。在電影中，與情感密切配合的是情緒。格雷格·史密斯（GregSmith）認為，電影中的情緒是一種即將經歷情感的傾向[8]，所以電影情緒的變化能夠勾勒出電影情感的起伏。從認知上來講，情緒有著痛苦或快樂的情感底色，也有強度的區別[9]，所以情緒能夠進行類型和等級的表征，進而表征電影情感。本文采用中國傳媒大學教授劉書亮在《影視攝影的藝術境界》一書中提出的“情節-情緒線”[10]，即用坐標來表示情緒和情節關系的方法，將電影《你好，李煥英》的情感隨著情節推進而起伏的規律可視化，標識獨立的情感單元，并將電影的情緒強度分為7個等級，從0開始，每加一級則興奮情緒增強一級，每減一級則壓抑情緒增強一級，標出電影中不同情感單元對應的情緒等級（如圖1所示）。

從圖1可以看出，電影《你好，李煥英》情感單元之間的聯系非常緊密，五大情感版塊十分緊湊。第一版塊開始，運用幽默的視聽語言描述了賈曉玲的成長經歷，氣氛輕松詼諧，電影情緒等級為1級；緊接著，賈曉玲偽造了大學錄取通知書，使得母親李煥英十分開心地為賈曉玲辦升學宴，電影情緒等級上升；當假證被揭穿，母女二人發生車禍之后，氣氛突然又轉為極度的悲傷和壓抑，電影情緒等級降為-3級。至此，影片充分交代了賈曉玲穿越的動機是對于母親李煥英即將逝去的不舍，目的是讓母親李煥英高興，任務是幫母親買到廠里的第一臺電視機并讓母親趕上那件“大好事”。于是第二版塊開始，賈曉玲欣喜地遇到了青年李煥英，電影情緒等級上升；幫青年李煥英買到了全廠的第一臺電視，給她掙足了面子，電影情緒達到第一個高峰；接下來，青年李煥英被安排與廠長兒子沈光林相親，雖然這是個“大好事”，但是如果李煥英嫁給沈光林，賈曉玲就會消失，賈曉玲需要冷靜地進行選擇，電影情緒回到了基準點。第三版塊開始，賈曉玲的朋友冷特的母親重病手術，電影情緒等級降低。冷特的話啟發了賈曉玲，賈曉玲開始幫沈光林追求李煥英。經歷了滑稽的電影院事件、劃船事件和演出事件，電影情緒一步步上升，眼看沈光林博得了李煥英的歡心，李煥英卻借酒后吐真言的機會說出了自己的情感真相，電影情緒重回平靜。于是進入第四版塊，李煥英和鍋爐工賈文田結婚，賈曉玲憤怒地撕掉了李煥英的結婚證書，電影情緒等級下降；緊接著，賈文田和賈曉玲父女二人相見，一家三口重逢并獲得了親情的高峰體驗，電影情緒上升到3級，賈曉玲只好接受了母親李煥英的選擇。第五版塊開始，賈曉玲發現母親李煥英也是穿越者，于是痛哭著尋找母親李煥英，然而母親李煥英已經消失，此時電影情緒降到-3級；之后，往日畫面重現，賈曉玲領悟到母親要的并不是面子和富貴，而是溫馨的家庭和賈曉玲的快樂成長，釋懷后的賈曉玲勇敢地回到現實，走向下一段人生，電影情緒等級上升到1級。綜上所述，在整部電影中，每個情感版塊都經歷了情緒的跌宕起伏，涌現出不同的情感類型，并且在版塊銜接處電影情緒都回到了基準點，使得整部電影情感十分豐富、協調，情感銜接非常緊密、順暢。

四、電影情感的交互認知

電影與觀眾的情感呼應是一個互動的建構過程，體現為觀眾對于電影的身心感知與觀眾過往知識經驗的共同作用，“在此過程中，大腦以并行的方式對景物的很多不同‘特征’積極響應，并運用以往的經驗作為指導，把這些特征組合成一個有意義的整體?！盵11]觀眾只有憑借經驗將電影元素組合成應有的意義，才能實現與電影的情感呼應。

（一）過往經驗的喚起

在電影《你好，李煥英》中，賈曉玲出生時九斤多，有過生育經驗或知識的觀眾很容易想到李煥英一定經歷了非常痛苦的過程才生下了賈曉玲，而缺乏相關知識的觀眾則很難意識到這一點。當賈曉玲“從天而降”時，李煥英狂奔過去給賈曉玲當了“人肉墊”，具有一定常識的觀眾看到這個情節很容易產生代入感，因為想接住從高空掉落的人，需要承受很大的沖擊力，但一個母親在孩子安危關頭是顧不得自己安危的，而缺乏相關常識的觀眾則會覺得滑稽。值得注意的是，這種交互性的審美體驗是在瞬間獲得的，也就是葉朗先生和張世英先生所說的“思致”，即“思想-認識在人心中沉積日久已經轉化（超越）為感情和直接性的東西?！盵12]“思致”強調認識的直接性，它使得過往的經驗、知識和思想等沉淀為每個人獨有的審美儲備，在審美活動中“一觸即覺，不假思量計較”[13]，形成審美的直覺性。只有這樣，觀眾的情感才能時刻被電影情感所引領。

（二）情感反轉的策略

電影《你好，李煥英》利用情感反轉策略營造了豐富、多層次的情感體驗，使電影與觀眾形成了緊密的情感呼應。電影中的情感反轉策略是一種通過特殊情節安排，將電影與觀眾之間已建構的情感呼應進行解構與重建的策略。格式塔心理學派認為，腦在認知事物時，認知的并不是事物本身，“環境中的組織關系在體驗這些關系的個體中產生了一個與之同型的腦場模型”[14]，影像促使人們在腦中主動建立了自認為的敘事模型。導演正是利用這一點去引導觀眾，在電影情感反轉點來臨時，“頓悟解除了腦場的張力，導向現實問題的解決”[14]。因此，利用情感反轉策略的電影會先引導觀眾相信表層的情感邏輯，再用一個深層情感邏輯推翻它，讓觀眾體驗“頓悟”的快感和情感的沖擊。影片《你好，李煥英》用回到過去的女兒賈曉玲掩飾回到過去的母親李煥英、通過女兒的努力改變母親命運的行為，使觀眾相信這場“穿越”的使命是女兒對母親的救贖，當謎底揭開時，觀眾已經建構的舊“腦場”瞬間崩塌，新“腦場”迅速建立，他們之前所獲知的一切都擁有了新的意義：賈曉玲從“保護者”變為“被保護者”、“笑料”轉變為“哭料”、“快感”變為“痛感”，情感單元重新組合，實現了情感的顛覆，不僅使觀眾得到了自身智慧（即觀眾“頓悟”）和導演智慧（即導演設計的“情感反轉策略”）的雙重體驗，也加深了電影與觀眾之間的情感交互。

五、結 語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本文以電影《你好，李煥英》為例，探索了電影中的情感藝術設計與交互認知問題。電影《你好，李煥英》融合了導演近20年的喜劇功底和她內心深處對于母親最真摯的情感，使電影兼具悲、喜兩種情感。“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電影主創人員的“情動而辭發”形成了電影情感的優秀藝術設計，通過情感的視聽傳播讓觀眾“披文以入情”，形成對電影情感的交互認知，為電影中的情感藝術設計提供了優秀的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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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