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大事》：關于生死觀念的轉變及中國化的父子關系

摘 要：“殯葬”一直是國內外影視作品較少涉及的一種冷門題材。于2022年上映的《人生大事》較為冒險地選擇該題材來表現中國人對于死亡的哲學觀，其突破性的表達使影片獲得了很大的成功。本文基于我國傳統思想中的生命哲學與儒家終極關懷思想，對傳統父子關系及新時代下的父子倫理關系進行探討，并闡述了神話隱喻對于人物塑造的作用，旨在為影視創作者將生與死、父與子等不同元素更好地融入影視創作提供借鑒。

關鍵詞：《人生大事》；生死觀；父子倫理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8122（2024）04-0088-04

《人生大事》是劉江江執導的首部電影，講述了少有人提及的殯葬師的故事，影片不僅在票房上獲得了成功，還由此獲得第35屆中國金雞獎最佳導演處女作獎，主演也獲得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提名。

以殯葬為主題的電影國內外都很少，國外以殯葬為題材的電影有《入殮師》《咫尺天國》等，我國以殯葬為題材的電影有講述三個熱愛音樂的女孩誤入殯葬行業，在工作過程中不斷成長的《哀樂女子天團》，借由父親殯葬傳達自己對父親情感的《父后七日》等。但這些影片基本是借助殯葬的“外殼”，并沒有表達出殯葬背后蘊含的中國人對于死亡的態度這個情感議題，因此，國內外影視作品真正將死亡作為“母題”的相對較少。殯葬往往與死亡相關聯，中國人對于死亡這個命題有著本能地避諱，使得殯葬題材在我國影視作品中僅作為某個節點或“配角”，很少作為“主角”，可以說，《人生大事》是我國首部殯葬題材的影片[1]。

《人生大事》借用殯葬的外殼，講述了一個地道的中國家庭故事。影片很簡單地講述了剛出獄的莫三妹為了獲得父親房屋所有權而被迫繼承父親的殯葬事業，以及結識小文后發生的一系列故事，最終莫三妹獲得了個人救贖，收獲了別樣的父女情。影片中包含了中國人生死觀念的轉變，并對我國父子關系的表達進行了新的探索，同時將神話隱喻因素加入影片創作中，在諸多方面進行了創新性表達。

一、中國傳統的生命哲學與儒家終極關懷思想

在中國傳統的死亡觀中，儒家思想提倡“關注現世”，道家鼓勵追求精神上的“超凡脫俗”，而佛教主張“精神超越世界”[2]。上述思想都在不同層面揭示了有關生死的哲學意蘊，體現出自古以來中國傳統對待生、死的態度，是一種典型的生命哲學。從古至今，中國人對于死亡都是充滿了“敬畏”，“敬”是敬而遠之，“畏”則是發自內心和思想之中的“畏懼”[3]。

（一）“最后一頁”中蘊含的生命哲學

大眾對殯葬行業具有獵奇心理，才會對殯葬題材電影有所期待。《人生大事》沒有局限于只表現死亡的沉重，而是將死亡與喜劇相結合，使得觀眾在觀看時既能理解殯葬這個行業，又不會因為死亡這個話題導致心情沉重。影片的戲劇化處理主要表現在導演對于場景的安排和調度方面，例如，莫三妹的“上天堂”殯葬館旁邊挨著的就是婚慶公司，一面生一面死，戲劇效果瞬間呈現。在莫三妹被污蔑偷戒指時，他立馬要求搜身并說不做這單，下一秒卻因為兄弟一句“賬都沒結”就回去繼續做手頭的事；而兄弟一邊說著沒有偷，卻一邊將口袋里的橘子拿出來，這種前后矛盾的行為，進一步凸顯了影片人物的窘迫和戲劇效果。

死亡在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個沉重的話題，《人生大事》將殯葬行業比喻為“種星星的人”，這是導演對于生死觀的浪漫表達。影片中，莫三妹晚上醒來，看到小文坐在臺階上看著星星、聽著外婆生前留下的語音，才真正產生了觸動，這是對于生死的觸動；如果說莫三妹之前只是將殯葬當作一個工作，那么此時的他是真正意識到了死亡的沉重。后面小文對莫三妹的介紹也是“種星星”的人。將逝者比作天上的星星，殯葬師比作種星星的人，是小文孩童的天真，也是導演的溫柔。

“人生啊，就像一本書，哪一個都要翻到最后一頁，有的畫上的是句號，有的是省略號，人生除死，無大事。”這是莫老爺子躺在病床上的生死觀，是全新的生死觀，也是影片想要表達的生死觀。就新時代的生死觀來說，人生如書，每個人都要翻到最后一頁，有的人“最后一頁”短暫而熱烈，有的人經歷了時間的沉淀冷靜而無遺憾。對于莫老爺子來說，他的人生“最后一頁”，表面上看是指導莫三妹給前女友老公接骨，實際上是父子二人心結的打開。莫三妹的“最后一頁”是找到了人生的目標。影片開始，莫三妹對于未來是迷茫的，沒有方向的，是一個被生活推著走的人，但在與小文的不斷相處與共同成長中，他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做父親的責任與作為一名殯葬師的責任以及對生命的敬畏、對亡者的尊敬。自此，人物完成成長，直面未來，莫三妹不再恐懼，而是勇于承擔起一個父親的責任。

（二）儒家思想中的生命哲學———終極關懷

20世紀，蒂利希提出了“終極關懷”一詞，意指人類在解決生命終極困惑的過程中對終極意義、終極價值與終極依據的追尋[4]。儒家人學的終極關懷以“人”為最終目的，“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將終極關懷的目光從死后的世界移向現實世界，從人出發解決社會問題，從人的生命本身尋求人存在的意義，而不是將精神寄托在“人”之外的神秘宇宙中[5]，也就是說，儒家思想中的終極關懷關注的是現世存在的人。而殯葬師安置亡者，給予其最后的尊嚴，對家屬進行心靈慰藉，關注的是生者，同樣是關注現世的人。

影片中最讓人觸動的一點是，一個小女孩去世后，她的父母對殯葬館的人非常氣憤，此時的莫三妹牽著小文打了一手感情牌，并順利拿下了單子。莫三妹之所以拿下這單，是小女孩父母被說服了嗎？不見得，準確地說，應該是莫三妹所說的話語打動了小女孩的父母，也安慰了他們悲傷的心情。在這里，殯葬師安撫生者、安葬亡者，體現出了這個行業的終極關懷。影片最能體現中國人終極關懷的一點是，熙熙（莫三妹前女友）老公的尸體被撞成碎塊，家人悲傷不已想要見亡者最后一面，殯葬師將亡者的尸體進行拼貼還原，慰藉了家屬的心靈，了卻了他們的心愿。在這一刻，莫三妹放下了之前的個人恩怨，全力進行尸體縫合，在死亡面前，其他一切事情都沒有那么重要了。終極關懷思想強調的不僅要關注逝者，還要對生者即家屬給予心理上的支持，探討應對策略和方法，幫助他們走出悲傷。至此，影片中的終極關懷思想得到了極致體現。《人生大事》讓觀眾進一步了解了殯葬行業，讓那些“談殯色變”的人重新認識這個行業，也是這部影片的社會價值和社會意義之所在。

二、傳統父子觀念與新時代下的父子倫理關系

從儒家觀點來看，最基本的人際關系就是“五倫”，分別為父子之親、君臣之義、夫妻之別、長幼之序和朋友之信，即父子、君臣、夫婦、兄弟、朋友五種人倫關系。“五倫”被視為中國社會秩序的基本規范。用貝拉（R.N.Bellah）的話來說，“五倫”構成了儒家社會的“中心價值系統”[6]。影片《人生大事》主要講述的就是父子關系，兩代人的倫理之情。

（一）傳統父子關系：規訓與傳承

過去，我國部分家庭中的父子關系，說到底是一種服從與被服從的關系。影片中莫老爺子與莫三妹的關系就是典型的例子，每次莫老爺子對莫三妹進行訓斥的時候，莫三妹都是一種服從的態度，基本不會和莫老爺子頂嘴，要么以沉默應對，要么轉身離開，外面人前乖張狂妄的莫三妹在父親面前乖得不像話。“人前訓子”、祭祖時給爺爺下跪磕頭等行為，都說明莫老爺子是一個很傳統的人，而莫三妹表面堅強，實則內心脆弱不自信。對此，導演巧妙地運用熙熙老公的尸體碎塊需要有人還原這一事件，化解了莫三妹與熙熙的矛盾。在給熙熙老公尸體進行縫合的過程中，莫三妹真正理解了父親的堅持———對亡者的尊重，對生命的敬畏。

我國傳統的倫理關系，不僅講求父為子綱，還講求父慈子孝。莫老爺子對莫三妹雖然嚴厲，但也有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慈愛，只不過他對兒子的愛包裹在嚴厲的外衣下。在父親得知殯葬館被大鬧找上門第一次看到小文的時候，父親說的是“這么小的娃子火葬場不是她待的地方”，莫三妹看了一眼小文，脫口而出，“老子這么大的時候，你已經教會我給死人穿衣服了”。此外，在莫三妹給活人辦葬禮與父親矛盾正面爆發的那場戲中，莫三妹控訴小時候父親不讓他看電視而是讓他去跟著做事，在給熙熙老公縫合尸體的時候父親又很鄭重地對莫三妹說，“我教過你的”，面對莫三妹的不自信，父親給了他足夠的支持和認可，側面反映出莫三妹從小耳濡目染殯葬事宜，這些嚴厲的背后都包含著莫老爺子對莫三妹的愛。種種細節都可以看出，父親一直都在培養莫三妹，莫三妹出獄后能夠迅速上手殯葬事宜，對于殯葬行業的整個流程非常熟悉，都是父親在生活中潛移默化地傳授給莫三妹的，也側面印證了“父愛如山”。

（二）新型父子關系：自由與平等

新型父子倫理關系是建立在現代思維方式上的，除了堅持傳統的父子倫理合理內核外，還根據時代的變化加入了新理念。現代家庭倫理以民主與平等為精神內涵[7]。莫老爺子與莫三妹、莫三妹與小文，是兩代親子關系的表達，一個是傳統的父子關系，一個是新時代的父女關系。莫老爺子與莫三妹的父子關系中，是嚴厲壓制個性的，而莫三妹和小文的父女關系中，莫三妹對小文是一種新的交流方式，他與小文之間的交流是民主的、平等的，是新時代下的新型父子倫理關系。影片中，莫三妹每次和小文交流時，導演都是以平拍的方式展示兩人之間的平等關系，暗示兩人是相互獨立的個體。此外，莫三妹還尊重小文的個性，不過分壓制她的個性。當莫三妹開始一步步接受小文的時候，他教給小文一些“規矩”，但教導的方式是蹲下來平視她，以平等的方式進行交流溝通、講道理。

莫老爺子對莫三妹的愛是沉重的，不善言談的，這些都在潛移默化中影響了莫三妹。莫三妹對小文的關愛體現在行動中，他會陪小文做游戲，陪她參加學校親子活動，給小文修好“紅纓槍”和手表，一本正經地告訴她“掉在地上的東西不能吃”……在這對父女關系中，莫三妹繼承了傳統父子關系中的“父慈子孝”部分，又展現了新型父子關系中民主平等的觀念。

三、新時代下神話隱喻對于人物塑造的作用

加拿大文學理論家諾思洛普·弗萊曾在《批評的解剖》中建立了神話—原型學派理論體系，指出所有的故事都有它的人物原型，即它的本體。瑞士心理學家榮格的集體無意識理論也肯定了神話中所蘊含的學術價值[8]。將神話元素與電影相結合也早已不是新鮮事，以神話故事為題材的影片也有不少，但《人生大事》不同于其他以神話為題材的影片，導演巧妙地借用了熱門“媒介形象”（媒介形象是指媒介在社會交往中形成的能夠吸引注意力的品相，是受眾對媒介組織的印象集合），對熟悉事物進行了陌生化的處理。在《人生大事》中，對于神話元素的融入最突出的就是哪吒和孫悟空形象的塑造。導演沒有使用傳統的哪吒和孫悟空的形象，而是以隱喻的方式將人物與當下熱門的媒介形象相結合，巧妙地將影片中的人物與新媒介形象的性格特點結合，一方面利用原本人物形象的熱度為影片提供了亮點，另一方面降低了觀眾對人物理解的難度。

（一）小文與哪吒之間的隱喻

在影片開始的第一組空鏡頭中，出現了“火尖槍”“紅色呼啦圈”等暗示指向性道具，甚至出現了哪吒的畫像和孫悟空形狀的手辦，接著出現了小文的形象，扎著兩個丸子頭，基于前面的暗示，觀眾大多第一反應小文就是哪吒。影片中，小文用紅色頭繩扎著兩個丸子頭，手里拿著“紅纓槍”，外形上像極了哪吒，但是她的言行舉止又與人們傳統印象中懲惡揚善的形象不同，具有反叛的影子，更符合魔童哪吒的形象，所以她張口閉口“老子”，說話老道的樣子并沒有讓觀眾覺得突兀。如果導演不賦予小文“魔童哪吒”的表征，那么對于小文的性格特點就需要另外的篇幅和細節來解釋。

（二）莫三妹與孫悟空之間的隱喻

莫三妹的形象是借好友之口說出來的，面對好友的質問“你屬孫悟空的，一天一個樣？”莫三妹回應“老子見不得妖魔鬼怪欺負人”，以及“五指山”等意象都側面暗示莫三妹是孫悟空的形象。此外，莫三妹初次出場時手腕戴著孫悟空緊箍咒形狀的手環，加上片頭孫悟空手辦等種種鋪墊，也給觀眾帶來暗示。影片中，莫三妹不服管的性格、不成熟的行為、心口不一的特點都和《西游記之大圣歸來》的形象對標。不僅如此，莫三妹身上還具有孫悟空的俠氣，例如，當小文被舅媽嫌棄，他看不下去對小文產生惻隱之心，決定把小文帶回家養；當熙熙來求他，他的第一反應也是對肚子里的孩子不好，沒有明確地拒絕，只說“主要這個事情我干不了，得我爸才行”。《哪吒之魔童降世》和《西游記之大圣歸來》都是近年來熱門的媒介形象，打破了傳統的人物性格，是全新的媒介形象。導演將這兩種媒介形象巧妙地與影片人物相結合，使得人物形象更加立體生動。

《人生大事》作為一部表現生命死亡的影片，選擇在清明節上映是冒險行為，但是影片沒有局限于死亡這個母題，還融入了家庭關系、父子關系以及父女關系等溫馨元素，并加入了浪漫的意象，因此受到了大眾的喜愛。就死亡而言，不同的國家有不同的態度。同樣是殯葬行業，《入殮師》表達的是對亡者的尊敬，對死亡的敬重，入殮師懷著對亡者的敬畏面對他們。在大多數中國人眼里，死亡是一個沉重的話題，導演把這個話題搬上銀幕，本身就是件很冒險的事情，但導演將沉重的話題喜劇化處理，減弱了影片沉重的氛圍，營造了溫馨的家庭倫理關系。影片中，莫老爺子說了一句“有能耐的看不上，沒能耐的干不了”，暗示了中國殯葬行業的普遍現象，很多人對這一行業避而遠之。導演借這個故事，讓觀眾對于殯葬行業產生了新的理解，對殯葬師有了新的認識。

四、結 語

中國人對于死亡的看法隨著時代的變遷不斷改變，終極關懷的思想和中國儒家思想息息相關，在當今社會依舊發揮著積極作用，傳統父子關系也從三綱五常變為如今的民主平等。影片《人生大事》難能可貴地將這些元素融合在一起，并進行了生動呈現。除了表達生命的哲學外，導演還使用了武漢方言和一些俗語俚語，增加了影片的語言特色和人物特點。此外，影片對于現場場景高度還原以及整體氛圍的營造都成為其出彩之處。

中國人對于死亡的態度，如何與死亡和解，以及中國化的父子關系如何在新時代隨著社會變化不斷進行改變，在未來社會中依舊會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命題。如何將這些元素融入影片中并表達出自己的觀點，是影視創作者需要創新并不斷努力的。

參考文獻：

[1] 馬燕.《人生大事》的生命哲學[J].電影文學，2022（21）：110-113.

[2] 韓小玉，張猛.中國傳統生命哲學與臨終關懷的幾點思考[J].醫學與哲學，2019，40（07）：37-39.

[3] 張雨墨.死亡哲學中生命的價值[J].長江叢刊，2021（8）：142-143.

[4] Tilich，TheologyofCulture[J].OxfordUniversity Press，1959：5.

[5] 李祥勇.論儒家人學終極關懷思想的當代價值[J].新疆社會科學，2011（4）：1-5.

[6] 田卉群.《人生大事》：父與子的規訓與傳承[J].電影藝術，2022（5）：60-64.

[7] 鄭文寶，姜丹丹，高軍偉.當代和諧父子關系的架構———建構支撐和諧社會的父子關系[J].文化學刊，2013（6）：101-106

[8] 閆宇.《人生大事》殯葬題材電影本土化美學構建[J].電影文學，2022（21）：114-118.

[責任編輯：李慕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