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野者上,園者次。
按:《茶經》中的“野”字屬于一語雙關,既表明了茶樹的生長環境,也描述了茶樹的生長狀態。首先,生長在山野中的茶,品質確實更高。野,自然離人生活的環境較遠,多是高山幽谷。園,自然離人生活的環境較近,多是低山或坡地。例如武夷山的正巖茶,生長環境就夠得上一個“野”字。反過來說半巖茶甚至洲茶,生長環境就只能是“園”了。那么坑澗里的巖茶,品質之高自然也非田地里的茶可比。您一喝便知。
其次,茶樹如果能適度野放,成品茶的品質也一定會有提升。筆者曾在福鼎市翁溪村蝦蟆井自然村的山上,看到過一片荒野茶樹。翁溪村本就是福鼎白茶的福地,如今白茶當家茶樹品種華茶2號(即福鼎大毫茶)就是發源于此。這片荒野茶樹林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種下,時至如今,樹齡也都有四五十年之久了。后來包產到戶,機緣巧合,就荒放在了山上,既沒打藥,也不修剪,就這么任性地生長。等我看到時,野化了多年的茶樹已長到三米多高,很是壯觀。這種野化茶因產量極低,一年只在清明前后三天采一次。采下的都是小孩子手掌大小的大葉片。不明就里者以為是夏暑茶,實際上是正兒八經的清明春茶。荒放茶采摘也極困難,用機械您是甭想了。就是熟練的采茶工,站在梯子上忙活半天兒也采不出幾斤鮮葉。既費工又稀少,所以行里都稱這種白茶為荒野黃金葉。
這種白茶很特別,是獨立于銀針、牡丹、壽眉常見白茶以外的品類。好在荒野黃金葉小眾到幾乎不參與流通,所以雖獨立于常規白茶也無傷大雅。黃金葉茶湯喝著通透,絲毫不帶沉悶的感覺。又因野化多年,湯水里自有一股山野村夫脫離體制后的瀟灑氣質,絕不只是溫順柔甜的小甜水兒而已。
這種野化茶口感是好,但是產量極低。因此福鼎的一些茶農為了追求產量,會將茶樹不斷地修剪。這樣一來,第二年開春茶樹長芽又快又多,但是茶湯口感也就明顯單薄了,內行人一般不選。
但是請注意,陸羽所說的“野”是一種對于茶樹生長環境與狀態的描述,并非是在推崇野生品種的茶葉。現如今不少愛茶人,對于野茶特別感興趣。不管是綠茶、白茶還是紅茶、普洱,只要包裝貼上“野茶”的標簽,價格馬上翻倍,而且也真有人買賬。這些賣野茶的商家,利用了當代人對于食品安全的焦慮而已。我曾在滇緬邊境地區見過一些野生大茶樹。當地老鄉告訴我,這茶都是未馴化的品種,野是夠野,但沒法喝。喝了會怎么樣?輕則心慌惡心,要是身體底子差點的人都有可能直接眩暈斷片兒。
其實,現在的人工種植茶,選取的都是優良品種。加上合理的茶園管理,很多都可以達到“無公害”甚至“有機”的級別。只要種植安全、制作得法,那就不失為一款好茶。
原文:茶之為用,味至寒。
按:在中國人的眼中,茶既可品飲,更能入藥。在傳統中醫理論中,藥材有四氣之分,即寒、熱、溫、涼。《茶經》中的“寒”字,即是對于茶湯藥性的描述。按陸羽的說法,茶是至寒,也就是大寒、極寒之物。這樣一來,胃寒體虛的人都被嚇住了,對于飲茶之事難免望而生畏。其實大可不必,茶絕非至寒之物,茶圣陸羽寫錯了。
茶在古代中醫藥文獻中的首次出現,應是在唐代蘇敬等撰的《新修本草》,也就是前文提及的《唐本草》。該書中關于茶的記載如下:“茗,苦荼。茗,味甘,苦,微寒,無毒。主瘺瘡,利小便,去痰,熱,渴,令人少睡。”請注意,這里說茶是“微寒”,而非“至寒”。我曾就此專門請教過浙江中醫藥大學的林乾良教授。按林老的解讀,“微寒”就是四氣中的涼,可理解為清涼或涼爽之意。凡是性涼之物,都有清熱、解毒、瀉火、涼血、消暑、療瘡等功效,這也與我們如今飲茶時的體感相同。
《新修本草》成書早于《茶經》,陸羽寫作研究時理應有所借鑒。因此,“至寒”二字恐是“微寒”之誤。至于是陸羽開始就寫錯了,還是《茶經》流傳過程中出現的筆誤,那就不得而知了。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中對茶葉也采用了“微寒、無毒”的說法。可見歷代醫家都統一認為,茶是“微寒”(即涼性),而非“至寒”(即大寒)。諸位不必被“至寒”二字嚇住了,放心大膽地喝就是了。
這里再啰嗦一句,古人語境下的茶大都是綠茶。因此,“微寒”兩字也是針對綠茶的描述。后來陸續出現的白茶、烏龍、紅茶和黑茶,又都有了復雜的萎凋、發酵、焙火等工藝。這些制茶工藝,就相當于中藥材的炮制,會進一步改變茶湯的性質。因此,白茶既能降火又不刺激腸胃。至于傳統烏龍與白茶,更是有散寒暖身之功效了。
原文: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
按:精行儉德之人,說白了就是君子,即有高尚品格的知識分子。在陸羽《茶經》問世之前,茶很少受到仁人君子的關注與喜愛。以何為憑?答:茶詩。從西漢到魏晉南北朝,一共傳下來四首茶詩。您沒看錯,我也沒寫錯,就四首,分別是西晉左思《嬌女詩》、西晉張孟陽《登成都樓》、西晉孫楚《出歌》,以及南朝王微《雜詩》。請注意,就這可憐的四首詩也不是專寫茶的,充其量算是涉茶之作。茶詩的稀少,正是知識階層尚未關注茶事的力證。
因此,陸羽在《茶經》第一章中就特別說明,飲茶不但不土,反而是最符合咱們這些精行儉德的君子們氣質的活動。今天總講茶文化,茶要想有文化感,必須得有知識階層的深度參與。事實證明,陸羽的呼吁極為成功。我曾遍查《全唐詩》,發現涉茶之詩竟然超過了六百首,參與寫作茶詩的文人一百多位。茶詩在唐代井噴式增長,可看作是知識階層開始密切參與茶事的鐵證。至此之后,“精行儉德”之人皆以飲茶為樂,皆以懂茶為榮。中國的茶湯,開始有了文化。中國的文化人,也離不開茶了。
中國的茶事,起源于先秦,相傳是神農氏的首倡。中國茶文化,發端于唐代,肯定是陸羽的功勞。
原文:采不時,造不精,雜以卉莽,飲之成疾。
按:陸羽告訴大家,茶葉做不好原因就兩個:采摘的時間不對,制作的師傅不會。后半句好理解,不會就是不會,外行不可能做出好茶。前半句麻煩一些,到底應該什么時候采茶呢?陸羽在《茶經·一之源》中沒有展開講,而是留到了后面的第三章具體說明。那么咱們也就先賣個關子,后文再來詳細解讀采茶那些事。這里先聊聊比“采不時”和“造不精”更為要命的問題——茶葉造假。
茶葉造假,自古有之,最常用的手法就是“以次充好”。唐代以前,人們對茶的認識還很有限,很多人甚至沒有見過真正的茶葉長什么樣子。因此最開始的造假手段,簡直要用簡單粗暴來形容。唐代《本草拾遺》中記載:“茶主下氣,除好睡,消宿食,當日成者良。蒸、搗經宿,用陳故者,即動風發氣。市人有用槐、柳初生嫩芽葉雜之。”
可見,這里提到的槐、柳等樹木的嫩芽,就是陸羽筆下的“卉莽”。不法商販將其雜糅入茶,就可以牟取暴利。可以用來充當茶葉。這種“雜以卉莽”的做法,一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前還偶有發生。這樣拙劣的手法,如今估計是行不通了;而在唐代,茶葉剛剛變成大眾飲品,人們對于它的認知度還很模糊。很多人對于茶還是只聞其名,未見其形。不法商販也就是鉆了這個空子。
到后來,唐朝茶葉造假的手段,竟然還被英國人學會了。原來茶葉剛剛風靡英國時,情況與唐朝非常相似。人們熱烈追捧這種東方神秘飲品,卻又對它知之甚少。茶葉在18世紀的歐洲,價格逼近奢侈品。既有市場需求,又有消費群體,一時間大英的奸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剛開始,他們也在中國的茶葉中加入了桂櫻、甘草等五花八門的“卉莽”,后來覺得“卉莽”都貴,就開始雇傭窮人滿大街回收喝過的茶葉渣。當然,他們可不是為了做茶葉枕頭,而是將茶葉渣烘干后拼入商品茶中出售。造假手段,令人作嘔。這樣“雜以卉莽”,能不“飲之成疾”嗎?
由此可見,當年的大英奸商可真是把《茶經》“讀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