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紅樓夢》是家喻戶曉的清代文學名著。根據《紅樓夢》創作的插畫數不勝數。其中,改琦所繪制的《紅樓夢圖詠》最為著名。依據文本筆者選取其中一幅《元春圖》進行繪畫和文學之間關系的討論。
關鍵詞:改琦;《紅樓夢圖詠》;元春;繪畫和文學
改琦的《紅樓夢圖詠》采用直幅單畫的形式(圖1),取材簡單,以人物形象為主。景物的比例小于人,主次分明、人主景輔、景為人用,一切元素皆圍繞人物形象選取設立。畫面中一華服婦人微傾斜坐于扶手椅上,衣著端肅,頭飾精美。座椅的雕花細節較為繁復。改琦留給讀者一個無力慵懶、寂寞寥落的背影。婦人隔雕欄遠望,似在觀瞧不遠處盛放的花樹。占據畫面左半部分的大面積花樹,開得煞是喜人,更加反襯出畫中之人形單影只。畫面的總體端莊靜美而寂寥孤清。
元春的第一個身份是身份高貴的皇室宮眷和家族榮耀的維系者。《紅樓夢》中關于元妃省親排場的描寫:有“五城兵備道打掃街道,攆逐閑人”“街頭巷口,俱系圍幕擋嚴”,一對對紅衣太監緩馬前導,一陣陣細樂奏鳴,一面面“龍旌鳳雉”掩映。元春端坐,“金頂金黃繡鳳鑾輿”,在昭容、彩嬪等前后簇擁下,回到“帳舞蟠龍,簾飛彩鳳,金銀煥彩,珠寶爭輝”的家里。這段濃墨重彩的場面描寫,體現了代表皇家和賈府的元妃身份高貴、權勢顯赫、氣派威嚴。
這段描寫著實令人眼花繚亂,同時也特別提及“圍幙”一事。關于這個場面的直接描繪是在清代孫溫的紅樓夢連環畫中(圖2)。畫面之中帷幔浩浩蕩蕩地包圍了整條榮寧街,氣勢恢宏,莊嚴神秘。書中也表:
“展眼元宵在邇,自正月初八日,就有太監出來先看方向:何處更衣,何處燕坐,何處受禮,何處開宴,何處退息。又有巡察地方總理關防太監等,帶了許多小太監出來,各處關防,擋圍幙,指示賈宅人員何處退,何處跪,何處進膳,何處啟事,種種儀注不一。外面又有工部官員并五城兵備道打掃街道,攆逐閑人。”
賈妃歸寧,要設立“各處關防”“擋圍幙”,以至于以“工部官員并五城兵備道打掃街道,攆逐閑人”。 可見元妃省親時排場聲勢之浩大,事前準備之精細,規格之森嚴。

之所以元妃出游的安排會如此謹慎、如此煩瑣、如此盛大,緣故有二。
其一,宗法社會,女子之容貌不宜暴露于眾人前,尤其是男子。這針對地位尊崇的女性尤為明顯。明清之際,也就是成書之年代,對婦女德容的管束較之前代有過之而無不及。《牡丹亭》中杜麗娘只知深閨幽暗,竟不知家中竟有一座“春色如許”的花園。社會規訓隔絕了女性與外界溝通的渠道。對內闈女子的約束,在書中另有幾處暗表。
二十九回清虛觀打醮直接提及賈府女眷的出行,頭一日鳳姐說了一段話:
“他們那里涼快,兩邊又有樓。咱們要去,我頭幾天打發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趕出去,把樓打掃干凈,掛起簾子來,一個閑人不許放進廟去,才是好呢。”
這里指出了內闈女子不見外人的規矩。
且不光是身份高的女子,甚至下等的女性仆從也要遵守。第二十四回寫到大觀園中要請工匠栽種樹木,鳳姐便打發老嬤嬤向怡紅院丫鬟們傳話說:
“明日有人帶花兒匠來種樹,叫你們嚴禁些,衣服裙子別混曬混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攔著幃幙呢,可別混跑。”
這里囑咐的顯然是大觀園之中年輕的女性仆從。
另外后文寫到晴雯病重,托太醫診治,也要“丫鬟都回避了,有三四個老嬤嬤放下暖閣上的大紅繡幔”,凡此種種,皆說明貴族環境中貴族婦女不得以面目示生人的規矩傳統。
其二,“不見真容”的目的也在于封建權力的宣顯,繁文縟節正是天子貴族宣示非凡身份的慣常途徑。封建貴族,不僅十指不沾陽春水,輕易連面也不得露于平民百姓前。不僅是女人,須眉也如此。第十五回寫及賈府安葬秦可卿,路過一莊停靠休息。“將眾莊漢攆盡”。村姑莊婦見了鳳姐、寶玉、秦鐘的人品衣服、禮數款段,紛紛出來觀看。如此,權力階層刻意與下層階級拉開生活距離,以得到權力的威懾度和神秘感來彰顯氣度身份。古代皇權體系的設計處處體現了這種距離感的營造,例如冕旒中“旒”的設計。
冕旒(圖3)是古代中國禮冠之一,為最高規格,自宋以后只許天子佩戴。所謂“旒”,就是冕板之下懸掛的以彩色絲繩貫穿起來的玉串。據說,置旒的目的是“蔽明”,意思是王者視事觀物,不可“察察為明”①,客觀上將天子與朝臣之間的距離拉開。旒不僅“蔽”的是天子之目,也是朝臣之目。種種禮節塑造了帝王“天威不可親近”的形象。這是天家威嚴,也是身居高位無盡的寂寥和失落。
所以,改琦畫中元春形象不以正面示人,目的也就明了。她是被層層禮教包裹的宮中婦女,三從四德的要求隔絕了她與外界人和物的交流途徑。清代有宮女可見家人的制度,但嫁與皇帝為妃后,從未有過出宮省親的例子。后妃之容顏只歸屬皇帝一人所有。畫面中人物面目不示于人,也代表著元春被藏于“見不得人的”深宮,受到禮教和皇權的約束。且前文提及,元春正式出場甚少,著墨只有寥寥數筆。她的存在只是一條暗線,貫穿于全書的各個角落,關系著家族興衰和寶黛愛情的轉折。元春畫像的“簡單”,也可能是畫家在理解文學內容之后的繪畫表達。


端坐于椅子上的形象,莊重嚴肅,是典型的身處高位者的形象。例如我們所能看見的帝王后妃圖像,基本上是居于畫面中心端坐(圖4、圖5)。一般神仙形象中也通過坐姿凸顯人物的尊貴身份,在廟宇中隨處可見。端坐的姿態區別于常人,也使觀眾產生敬重之感。
為了說明賈妃身份的非同尋常,這里再次強調賈妃,無論是對于情節中賈府興亡,還是在文章結構上都具有非常的重要性。庚辰本上有一條脂硯齋的眉批寫道:“大觀園原系十二釵棲止之所,然工程浩大,故借元春之名而起,再用元春之命以安諸艷,不見一絲扭捻。”此句進一步解釋了元春對于全書寫情的中心環境—大觀園的重要性。“大觀園這個理想世界便是在元春歸省的名義下建造起來的,而后來寶玉和諸釵入住大觀園也出于元春之命。在某種意義上,元春可以說是理想世界的創造者”②。
對于家族興衰,元妃是重要的影響因素。張錦池先生認為“元春的晉封在政治上固然使賈府門第生輝,但在經濟上也造成了賈府的一蹶不振”③。紅樓夢曲十二支中最后一首末尾“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正是賈妃與家族關系的真實寫照。賈府世勛已過三代,賈元春是賈府一個重要的政治籌碼,她的命運定然會影響賈府的興衰消長。元妃一旦仙逝,賈府便失去政治依靠最終走向衰亡,應了“樹倒猢猻散”的俗語。
畫中人以端坐之姿被呈現在畫中,端莊肅穆,體現了改琦對于人物身份地位的考量,元春的顯赫身份躍然紙上,這是改琦的匠心獨運。對于人物衣物飾品細節的刻畫,可見其華貴程度。這里著重提及元春所坐的“扶手椅”。椅子體格厚重、花紋精美、形態別致、格調考究。不遠處雕欄玉砌、宮花似火,這既是元妃宮廷生活錦衣玉食的體現,也是地位尊崇的彰顯。
然而改琦不僅停留在表面身份的呈現,他也意圖表現形象本人的心理活動。元春的另外一重身份,是恪守婦德的深宮怨女和寂寞孤獨的“籠中囚鳥”。她夾在家族榮譽與個人自由中無法動彈,處境悲涼。改琦的仕女畫極具清代陰性文化特色,風格清麗婉約,表現為女子“倚風嬌無力”“風露清愁”的柔弱形象。畫面中,元春衣衫單薄、體態孱弱、背影蕭索,無力地斜倚在座椅之中,又加之厚重繁復的宮中飾物的反襯,人物心境的寂寞哀涼而無可言說便表現出來了。可以說,改琦對于元妃的心境把握得十分準確,雖不見其樣貌表情,但觀眾似乎已經聽到了嘆息聲和暗自垂淚的傷心語。對于元春來說,家族和皇帝皆不是她可以全權仰仗的對象,面對宮闈斗爭的殘酷,她是柔弱而無力的。身處宮內宮外、家里家外的夾縫之中,她是孤立無援的。書中多處讖語暗線,都表明其壽命不久,可能死于兩派政治勢力的惡斗之中。改琦的一生也并不安穩。其父改筠篤信伊斯蘭教,曾因為《天方至圣實錄》寫序而被卷入“海富潤事件”,并因此被革職和抄家。雖然后來乾隆皇帝為其洗脫冤屈,但是其卻因此斷送了改氏家族前途。改琦因家庭變故,體弱多病,生活艱難,迫于生計在主流審美的驅使下作畫,在世俗審美和封建禮教的夾縫中生存。在元妃的形象里我們可看出作者的精神投射,也許元妃的形象也因帶有作者的影子而愈發栩栩如生。
元春的寂寞背影令人不免想起自古文藝作品中所塑造的宮怨形象。宮怨詩是表現宮闈題材的主要作品類型。在宮怨詩中,唐代白居易的《上陽白發人》:“上陽人,上陽人,紅顏暗老白發新。綠衣監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憶昔吞悲別親族,扶入車中不教哭。皆云入內便承恩,臉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遙側目。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這是宮怨詩中比較典型的一首,與元春遭際何其相似。“憶昔吞悲別親族,扶入車中不教哭”,使人不免想到元春省親離別時的不舍無奈和對家族命運安排的怨恨。“紅顏暗老白發新”大概是絕大多數宮女們的遭遇。“一生遂向空房宿”,與畫面設計不謀而合。戚蓼生序本《石頭記》第十六回前有一絕句云:“請看財勢與情根,萬物難逃造化門。曠典傳來空好聽,那如知己解溫存。”這是評者對元春晉封的感嘆,意思是說皇帝的隆恩曠典雖然看上去有無限榮耀,但卻是以元春喪失自我為代價的。既然如此,倒不如找一個如意郎君。然而這一切都是作為一個宗族之女無法選擇的。改琦畫中的人物形象受到作品中詩話的影響,也從詩詞意境中汲取了養分。同時,詩歌對文學形象的塑造輔助也被沿用到繪畫中。
通過改琦的《元春圖詠》,我們可以看出小說插畫與原始文本之間的關系:畫家應植根于文本,圍繞文學人物本身設計,才能更貼合文本作者與觀眾內心的人物形象。
作者簡介
郭妍岑,女,漢族,河南洛陽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民族音樂學。
銀連桐,男,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設計史、中國藝術史。
注釋
①戴仕熊:《服飾文化沙龍》,中國輕工業出版社,1997。
②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年2月第98頁。
③張錦池:《紅樓十二論》,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6月第29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