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明清時期騰沖地區的軍政建置與移民開發,主要是圍繞著適宜農耕和定居的壩子展開的。以壩區為中心的農業經濟和市場體系的建立以及區域交通網絡的形成,不僅改變了當地的族群結構和人群分布格局,而且也推動了騰沖地區“邊漢社會”的生成。其發展特點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漢族移民的宗族建設與漢文化主導下的地方社會重構;二是土著人群漢化與宗族化發展過程中的身份、認同轉變。這使得騰沖“漢人社會”的形成路徑明顯有別于其他地區。通過對上述問題的探討,或許可以為學術界相關問題研究提供一種新的分析路徑和思考方向,并有助于從“邊疆視角”理解、認識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的時空特點及其復雜歷史動因。
關鍵詞:壩子;移民開發;邊漢社會;歷史人類學;騰沖
中圖分類號:C95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24)01-0131-143
一、問題的提出
在中國邊疆史研究領域,王朝國家與地方社會之間的關系問題一直是學術界關注的重要議題。研究者在探討邊疆社會的建構過程與變遷動力時,通常是從兩個互動因素的作用力方向上展開的:一是國家權力和社會控制不斷從中心向邊緣滲透;二是“夷”不斷融于“華”“化外之民”不斷進入“化內”。在這個過程中,由于力量上的不均衡性和動態性,“地方化”的因素始終存在;而與此同時,以漢族及漢文化為主導力量的國家政權及其意識形態所帶來的權力合法性始終處于支配地位,因此,盡管“華夷之別”的傳統觀念根深蒂固,但傳統中國的國家政權及其象征系統卻沒有被打破。基于這一認識維度,歷史上邊疆地區的“夷漢”互動與“漢人社會”形成問題,便成為研究者長期討論的焦點之一。
早在20世紀40年代,陶云逵就首次提出“邊地漢人”的學術概念。他認為邊地漢族移民既保留了中原文化的若干特質,又采納了“邊胞”的若干生活方式,因而受雙重文化的“陶镕”。之后,許烺光在《祖蔭下》一書中,對云南大理鄉村社會的親屬關系、文化特征等進行了生動的描述,因此該書也被視為一部“漢人社會”或漢文化研究的經典民族志。
近年來,隨著邊疆史、民族史研究中的“區域轉向”以及族際關系、族群結構研究的擴展,“漢人社會”再度成為學界討論的熱點。如黃達遠通過民間信仰及其社會功能對清代新疆北部漢人移民社會精神生活的考察。周泓從“商與宗族關系”的研究路徑對新疆“漢人社會”生成的探討。汪洪亮、何廣平以多重視角對民國時期川西北羌地漢人社會的描述。王川通過檔案材料對民國時期西藏工布江達一地“漢人社會”歷史面貌的復原,等等。在相關研究中,石峰提出的“邊漢社會”概念尤其值得關注。作者以黔中屯堡漢人鄉村社會為例,對“邊漢社會”的內涵進行了界定。他認為“‘邊漢社會’意為從中心地區通過移民方式進入到非中心地區,且與該地非漢族群雜居共處的漢人及其社會” 。此后,杜靖通過對甘肅涼州達氏宗族文化實踐問題的探討,進一步拓展了石峰提出的“邊漢社會”的類型范圍,認為祖先為畏兀兒人的達氏宗族因軍功和宗族建設而在明清時期的漢化過程,應該是“邊漢社會”的又一類型。但不可否認的是,“中心地區的漢人在非中心區域創造漢人社會”,始終是“邊漢社會”形成的主要類型。不論邊疆“非漢人群”是主動適應,還是采借或模仿中心地區人群的文化模式創造的漢人社會,本質上都是典型“邊漢社會”的衍生形態,是歷史上邊疆社會“內地化”過程中,“非漢人群”與“中心移民”長期互動、交融的結果。反映在地域格局上,這類“非漢人群”的空間分布基本上是嵌入到“漢人社會”或漢人“文化圈”當中的,并在長期的發展過程中實現了對漢文化的“攀附”、認同、融合,“夷漢”族群之間原來較為明確的文化邊界,也隨著漢文化圈的擴張而逐漸消解變得模糊不清。
就本文所討論的騰沖地區,在明清時期社會發展變遷過程中,表現出了獨特的邊疆性與地域性特征。騰沖位于云南省西部,境內以山地為主,但分布于山間的大小壩子,一直是明清王朝開發經營滇西的核心地帶,同時也是移民分布的中心區域。從明代騰沖守御千戶所、騰沖軍民指揮使司的設置,到清代騰越鎮的設立、綠營兵的駐防,基本上是以壩區為中心展開的。另外,這一時期漢族移民也大量涌入適宜農耕定居的壩區,形成了以壩子為中心的漢文化景觀,并且在長期的族群交往互動過程中,對當地土著人群的社會文化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奠定了騰沖地區以移民文化為特征的地域文化格局。但問題是:源于內地的漢文化為何能夠在這樣一個邊陲之地生根發芽并長期延續?明清時期的邊疆治理與移民開發對騰沖“邊漢社會”的生成起到了怎樣的作用?宗族的文化實踐如何影響和形塑了騰沖“邊漢社會”類型?就目前已有成果而言,研究者主要立足于騰沖地區的移民文化、歷史記憶、族群認同、民間信仰等方面展開討論。相關研究雖涉及夷漢人群在王朝邊疆經略中的交往互動和文化變遷問題,強調了地方社會與王朝國家之間的博弈關系,但對于騰沖地理生態環境與漢族移民的生存策略,以及國家、地方多重力量推動下騰沖“邊漢社會”的生成與演化邏輯關注不夠。
有鑒于此,本文嘗試指出:明清時期騰沖地區“邊漢社會”的形成,實際上經歷了數百年不間斷的歷史建構,而這一過程,除了中原王朝開發治理的政治實踐外,與漢族移民群體對當地經濟資源的充分利用,以及漢文化主導下的漢與非漢人群的宗族建設有直接關系,這也使得騰沖地域社會的變遷同時表現出了前述兩種“邊漢社會”的特點與類型。通過對相關問題的探討,我們或許可以為目前“邊漢社會”的研究提供一種新的分析路徑和思考方向,并且有助于從“邊疆視角”理解、認識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的時空特點及其復雜歷史動因。
二、邊疆開發與區域整合:明清時期騰沖地區的軍政管控與移民進入
騰沖在明清時期為永昌府(今云南保山)管轄,其北部、西北部與緬甸接壤,是當時云南設置府縣最西端的地區之一,被視為“孤懸天末,壤接殊方”的極邊之地。騰沖地處亞熱帶季風區,加之山高谷深、山壩相間的地形地貌,使該地氣候較為獨特,即便是“數里之隔,在此則為和平,在彼則為煙瘴;一山之上,巔頂極為寒冷,根腳極其炎熱” 。騰沖地區復雜的自然生態環境,深刻地影響著當地土著人群的分布格局與生計方式。除了“擺夷”等部分生活在壩區的農耕人群外,大多數族群生活在壩子周邊的山區、半山區,或從事刀耕火種,或以采集狩獵為生。由于經濟文化方面的差異性,加之當地“瘴癘”肆虐,故而該地區在歷史上長期被視為是漢人不能深入和開發的邊遠荒蠻之地。
明初平定云南后,于洪武十五年(1382)在滇西設永昌府,后置金齒衛,地處邊陲的騰沖遂成為西南邊疆的戰略要沖。洪武二十三年(1390)永昌府和金齒衛合并為金齒軍民指揮使司。永樂元年(1403)置騰沖守御千戶所,屬金齒軍民指揮使司管轄。正統年間,“三征麓川”的軍事行動與滇西南邊疆危機,逐漸凸顯出騰沖戰略位置的重要性,尤其是第二次征討麓川后,出于加強滇西防衛體系的考慮,明王朝將原騰沖守御千戶所擴大為軍衛建制,并于正統十年(1445)設置騰沖軍民指揮使司,征調一萬內地官軍修筑騰沖衛城,號稱“極邊第一城” 。騰沖石城修成后,筑城官軍與原騰沖守御所和從云南其他衛所調集來的官軍組成了一萬五千余人的騰沖衛。騰沖衛官軍“三分操守,七分屯種” ,成為明代騰沖軍事移民的重要組成部分。明朝后期,為了應對緬甸洞吾王朝對西南邊疆的侵擾,云南巡撫劉世曾于萬歷十一年(1583)請以劉綎、鄧子龍“管騰沖守備事,使之募兵防御” ,并率領從浙江等地招募的“武勇”營兵一萬余人,組成永昌、騰沖兩個大營。這些留守的營兵屯田于騰沖邊境,他們也成為明代騰沖地區的又一批軍事移民。終明一代,軍事移民一直是騰沖漢族移民中規模最大的一部分。其間雖不乏謫戍流寓型、經營商貿型移民進入騰沖,但騰沖移民大都“從軍伍而來者,多江、浙、湖廣、四川、江西人。流寓既久,子孫遂占騰籍” 。這些移民以長期屯種鎮戍為目的,僉妻同行,在適宜農耕的平壩、河谷地帶建立衛所、定居屯田,使騰沖逐漸成為明代云南漢族移民的主要聚居區之一。
明清鼎革,清王朝仍延續了明代的邊疆治理方略。順治十六年(1659),清軍進兵騰越,南甸、干崖、隴川各土司先后歸附,仍置騰越州,以守備領騰越衛事。“十八年,革騰沖衛,設衛守備、衛千總,管屯田軍余,隸云南屯田都司” 。乾隆三十年(1765),清緬戰爭爆發。清王朝出于加強西南邊疆軍政管控的考慮,對緬戰事一結束,即在順云、騰越、龍陵等“極邊要地”共增兵一千三百六十名,以增強該區域的綠營兵兵力。乾隆四十年(1775),清王朝對騰沖邊防再次做了重大調整。鑒于云南騰越州為邊關扼要,“接壤緬境”,遂將騰越協改騰越鎮,原設兵1500名,增至3000名,分防囊宋關、隴川一帶。新設騰越鎮除轄本標三營外,兼轄永昌、龍陵二協、順云一營,并控制各土司。 “總全滇凡六鎮五協,而騰越鎮則轄二協一營,共兵七千五百名,為西南一巨鎮”。至此,西南邊疆的邊防格局基本確定,騰沖也成為清代滇西的移民中心之一。
除了軍事移民之外,礦業移民與商業移民也構成了清代騰沖漢族移民的重要組成部分。騰沖地區礦產資源豐富,鐵、金、銀、銅、鉛等儲量規模較大,是云南邊區礦業開發的集中地區。礦產的開發需要大量的勞動力,“凡廠之初辟也,不過數十人,裹糧結棚而棲,曰火房,所重者油、米。油以燃燈,米以造飯也。四方之民,入廠謀生,謂之走廠。久之,由寡而漸眾,開采有成效” 。以至于“廠之大者,其人以數萬計,小者以數千計”。由于礦利可趨,越來越多的內地移民因開礦而進入騰沖地區。“廠既豐盛,構屋廬以居處,削木板為瓦,編篾片為墻。廠之所需,自米、粟、薪、炭、油、鹽而外,凡身之所被服,口之所飲啖,室宇之所陳設,攻采煎煉之器械,祭祀宴饗之儀品、引重致遠之畜產,均當畢具。于是商賈負販,百工眾技,不遠數千里,蜂屯蟻聚,以備廠民之用” 。以至于清初以來,因礦冶業開采以及與之相關產業活動遷入的移民,成為騰沖漢族移民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而外來人口的大量聚集,也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騰沖地區的人口結構與分布格局。
此外,作為內地移民的另一種類型——商業移民也在這一時期急劇增加。騰沖地處中緬交通要沖,很早就有內地商人到此進行珠寶、玉石貿易。緬甸出產的寶石、翡翠、棉花等商品大量輸入云南,而云南和內地所產的銅鐵器、陶瓷、絲綢等產品也大量輸入緬甸,導致來騰經商的人口不斷增加,內地商人更是頻繁往來于騰沖、八莫、曼德勒、密支那的商道上。據乾隆《騰越州志》記載:“今商客之賈于騰越者,上則珠寶,次則棉花。寶以璞來,棉以包載,騾馱馬運,充路塞馗。今省會解玉坊甚多,礱沙之聲晝夜不歇,皆自騰越至者。”《騰越鄉土志》也稱騰沖“商賈云集,由南而東至龍陵,由東而北至永、關、榆、省,以及川、廣各省有寄跡者,以騰六萬余丁口計之,商家當過半矣” 。在這些經商者當中,有不少人選擇落籍騰沖,成為清代騰沖地區的商業移民。
總之,明清時期中央王朝在騰沖地區的軍政建置與移民戍守,極大地改變了之前的族群分布與地緣政治格局。以壩區為中心的衛所、城鎮的形成和以交通線為紐帶的網絡體系的建立,促使騰沖漢夷雜居民族格局的迅速形成。從明代開始,漢人便成為騰沖地區最大的社會群體。到清代以后,隨著騰沖地區的安定與統治力量的延伸,漢族移民又逐漸由壩區向半山區、山區遷徙,在分布范圍和人口數量上都大大超過了明朝,進而“逐漸形成了‘遠鄉漢夷雜處,近郊夷少漢多,城居則皆漢人’的區域內民族分布格局” 。
三、移民生計的空間和邊界:以壩區為中心的農業經濟及市場體系
明清時期,騰沖“漢人社會”的形成發展,除了上述軍事、政治的因素之外,其內在動力源于移民群體生產方式與經濟活動方面的需求。明初遷入騰沖的軍事移民最早在適宜農耕的平壩、河谷地帶建立衛所、屯墾駐守。諸如騰越州城、和順、綺羅、明朗、緬箐、清水、小西練等這類水熱條件較好、農業生產條件優越的壩子,基本上成為漢族移民的主要屯田點和聚居地。至正德年間,騰沖的屯田點已有馬站屯、明光屯、曲石屯等五十余個。移民戍守與屯田開發的效果開始顯現出來,逐步形成了“州衛并設,民屯錯處,以耕以守,以護封疆”的局面。
移民人口和屯田數量增長的直接表現,便是定居村落的出現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產權、賦役制度的形成。因為“農業文明的一個重要特征是人群‘聚落化’與類似于土地‘圈地化’之間具有明確空間界限的生存與生產關系。如果這種人群與地緣的固定格局被打破而導致人群的遷徙或區域形態的根本性改變,那么,新型的生產、生活方式并由此產生的延伸性社會關系就可能出現” 。于是從文獻中可以看到,明中期以后,隨著西南邊疆社會的穩定,具有軍事性質的衛所屯田制度開始逐漸廢弛,大量衛所軍戶脫離軍籍,許多屯田拋荒,其中部分田地被租佃給周邊的民戶。到明后期,不少衛所屯軍也擁有了屯田的“永佃權”和“田面權”,而“掌握了田面權的屯軍,則獲得較大的經營屯田的自主權,并且可以自由處理自己對屯田擁有的一部分所有權” 。這標志著具有內地特征的農業生產體系在騰沖壩區初步建立起來。與此同時,原來很多與衛所屯田相關的“營”“所”“哨”“屯”“塘”等軍事駐地,也逐漸變成了具有里甲戶籍人口的定居點和聚落,像“大營”“中營”“左所”“后屯”“上塘”“下塘”等地名一直沿用至今。
入清之后,除了軍屯的民田化、軍戶向民戶的身份轉變外,更深層次的變化反映在土地所有權與屯戶身份的轉軌上。康熙二十六年(1687),裁騰沖衛,屯賦歸州。地方政府承認屯戶、民戶對屯田和民田的所有權,并允許土地買賣,這也使擺脫軍籍的軍戶得以和涌入騰沖的其他移民一道成為州縣賦役體系下的自耕農。至雍正年間,屯田私有化政策的頒行,在制度上保障了屯田土地的產權轉移,騰沖土地交易市場的規模得以迅速增長。根據已整理的騰沖土地田產交易契約文書記載,清代騰沖地區的土地交易市場流轉非常活躍,交易類型多樣,有田產賣契(包括軍田賣契在內)、田產買契、加找田契、田地租契、典當田契、田產杜結、田契杜斷以及住地賣契等多種地權交易形式。土地交易市場的活躍,表明內地的生產關系和生產方式在騰沖地區得到了有效的移植與推廣。
與此同時,隨著玉米、馬鈴薯等高產作物的推廣以及定居農業從壩區向山區的擴張,與人們日常活動密切關聯的集市也應運而生。另外,受漢族移民生產生活方式的影響,山地人群從季節性遷徙到逐步定居化的過程中,也必然要與市場發生聯結,形成了以壩子為中心的城鄉集市網絡。明清時期騰沖地區最大的集市是以騰沖城為中心分布的,特別是在城的南北線和東西線方向集市分布較多,而這兩條線路正好位于滇緬交通干線的走向上。另外,分布在其他壩子的集市,如和順街、龍江街、固東街、九保街、草壩街、打苴街等,既是所在區域的交易中心,也是移民聚居地。在《民國騰沖縣志稿》中,明確記載的清代騰沖城鄉集市就有幾十處之多。從集市集期的排列規律看,“街子天”與區域人口分布的密度呈正相關。其中,城鎮集市大都是“每日街”,而鄉村集市則是隔五日趕集一次,或者規定逢“甲己日”“辛丙日”“戊癸日”等趕集一次。
不僅如此,由于騰沖地處中緬交通要沖,以城鎮、村落為節點的市場網絡還與當時更大的“區域性系統”相聯結。在文獻記載中:“騰方百余里,南城外為市場。……外則界連英緬,商賈云集。由南而東至龍陵,由東而北至永、關、榆、省,以及川、廣各省有寄跡者,以騰六萬余丁口計之,商家當過半矣。”在清乾隆和嘉慶年間,時海運未開通,“凡閩粵客商,販運珠寶、玉石、琥珀、象牙、燕窩、犀角、鹿茸、麝香、熊膽,一切緬貨,皆由陸路而行,必經過騰境,其時商務稱繁盛” 。境外貨物進入騰沖后,再經此轉運到永昌、大理、昆明等地,騰沖一度成為聯結滇西邊際市場與內地市場的重要紐帶。
在學術研究領域,由于長期受施堅雅(G. William Skinner)市場理論的影響,不少研究者習慣于將中國歷史上的市場體系納入施堅雅的理論框架中加以比較分析。從明清時期騰沖地區的市場網絡來看,它似乎與施堅雅假設的理論模式有某種契合之處——即騰沖的市場體系也大致可以歸結為以基層集市為基本單元,連接中間市場、中心市場和區域中心城市的等級性的地域經濟結構。其中,基層集市雖是地方市場體系中最低的一級,但它滿足了農民家庭所有正常的貿易需求,為市場體系下屬區域內生產的商品提供了交易場所。
但是從“作為空間和經濟系統的市場結構”來看,騰沖的市場體系結構與施堅雅的集市層級結構理論卻并不完全一致,騰沖地區的市場結構,首先是呈現出一種西南邊疆地區特有的壩子與壩子之間的擴散型網絡聯系的市場和文化社會體系。由于騰沖地區地理環境復雜,聚落之間多有阻隔。因此,山區與壩區之間既存在著基于生計方式形成的經濟地理分界線,同時又通過壩子之間廣泛的市場交換活動,建立起較為穩定的市場網絡。其次,從“宏觀區域系統”來看,騰沖地方市場與其他地域之間的聯結主要是建立在商品流通和交通網絡的基礎上,而非完全遵循市場的層級關系和原則,明顯不同于內地市場體系所具有的等級空間與行政體制相配合的區域性社會過程及發展模式。這反映出騰沖移民生計的空間與邊界并非局限于壩子及周邊區域,而是一個基于不同壩子和山區之間的延伸型的網絡體系。這一點對于我們認識明清時期騰沖“邊漢社會”的地域空間結構及其歷史發展脈絡是至關重要的。
四、文化的移植與實踐:漢族移民的宗族建設及其社會重構
從長時段來看,明清時期騰沖以壩區為核心的軍政管控、經濟開發以及移民的定居化,實際上隱含著一個地方社會秩序重建和政治、經濟、文化及象征資源再分配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宗族組織得以滋長,并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不過,在騰沖早期移民階段,移民社會中的血緣親屬組織還不占主導地位,大多是以地緣為認同標志的“祖籍群”。因此,在移民后裔的歷史記憶中,凡涉及祖源敘事,幾乎都會通過家譜、墓志、傳說等文本來建構其祖先的“遷徙史”,并宣稱自己的祖籍地為中原或江南的某地,其先祖在洪武年間南征時定居在騰沖。幾乎所有的敘事文本都表達出一種強烈的“中原正統”觀念。這種情形與東南地區客家社會的形成有某種相似之處——即早期移民的基本單位是“群”,而不是“族”。這也是漢文化擴張以及邊陲地區人群在納入王朝政治體系過程中,所普遍具有的一種“社會重構”現象。不過與客家社會不同的是,騰沖早期漢族移民的社會組織,主要是以軍戶為單位的移民類型,這也導致后來形成的宗族組織,普遍存在著“軍功身世”的歷史記憶。
明初,朱元璋出于防備麓川的考慮,曾下令遷移“中土大姓”、南京及各處官軍萬名來充實金齒衛。其中,洪武十七年(1384)十月,“徙中土大姓以實云南” 。同年,“朝廷降到永昌府印,又續發南京及各處軍萬名充實軍伍”。《明實錄》中還有將云南屬衛將校謫戍者690人遷徙到金齒,將在云南戍守的南京軍士家屬遣往云南的記載。由于衛所“以一軍為一戶,隨軍戍所安家,所以軍必有家室” ,因此這類人群并非舉族而遷,而是以個體或家庭為單位的。如在《永昌府文征》中收錄的《許氏家譜》,敘述了許氏到騰沖的經過:“我(許斌)南京應天府上元人也,歷代皆理學名家。……我業儒至二十五歲,地方以丁賦征軍,我與二弟、三弟舍文就武。宣德四年己酉,我年六十,授百戶職。……因正統三年麓川賊思任發入據騰沖,黔國公昂乃英之子平之。”這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衛所移民的出發點與歷史記憶之間的關系。除了原籍為南京應天府的移民外,當時還有不少其他地區的軍戶移民遷入騰沖,例如騰沖和順張氏,“原籍湖廣長沙府湘陰縣晉家園大石板人氏也。明洪武年間,欽調到騰,授總旗之職” 。此外,洪武十五年(1382)朱元璋還曾命江西、浙江、湖南、河南四都司兵駐守云南,其中部分謫戍軍人落籍金齒衛。
到明中葉以后,落籍騰沖的漢人社會組織開始出現了宗族化的發展趨勢。由于賦役制度及戶籍制度的改革,土地、賦稅與戶籍單位出現了分離,導致賦役負擔的定額化以及里甲戶籍的世襲化。一些衛所軍戶在應充軍役之余,可以借由經商、力田致富,家庭人口規模不斷增長,以“族”為單位的共同體開始形成。清初以降,隨著衛所裁撤、屯賦歸州、軍田轉向民田,軍戶身份完全轉變為州縣賦役體系下的民戶。“由于擁有共同的戶籍或者共同的賦役,一戶人家的子孫,或者同一行政單位中不同姓氏的家庭,會結合起來,由此形成的宗族就以地域化為核心” 。反映在聚落分布格局上,出現了諸如“王家壩”“陳家巷”“藺家寨”“陳家寨”“張家坡”等同姓人群聚居的村落社區,血緣關系嵌入到了地緣社會結構當中。
需要強調的是,騰沖地區宗族組織的形成發展,還與明代中期以來“庶民化”的儒家禮儀制度在邊疆社會的推廣密切相關。以祠堂、祭祖與科舉、聯姻為標志的文化活動及“禮儀革命”,不僅推動了宗族和地域組織的締造,而且也帶來了鄉村社會結構和地方傳統的轉型。尤其是準許庶民設廟祭祖的規定,使原來按社會地位(即所謂“里甲”)登記戶口,逐漸讓位給明朝法律認可的“祠堂”,即以祭祖活動地點為中心的組織。據不完全統計,從明代至民國騰沖境內建有的宗祠就多達107座,宗祠作為供設祖先牌位、舉行祭祖活動的重要場所,承載著騰沖漢族移民相似的歷史記憶與村落社會的權力關系。
在宗族建設方面,明代以來騰沖各大姓通過修繕家譜、定期祭祖、家族聯姻等實踐活動,把內地漢人宗族社會的一系列組織形式和文化符號移植到邊疆地區。騰沖移民后裔都十分重視修譜、續譜、藏譜、用譜。族譜不僅數量繁多,而且定期對家譜的續修,也起到了強化族人祖源記憶與身份認同的作用。另外,重視族人科舉、弘揚宗族文化也是騰沖宗族組織制度化發展的一個顯著特點。在移民人口數量不斷增長的影響下,騰沖境內的司學、衛學、州學、社學、義學等官學、私學教育體系也逐步完善,“雖騰僻處邊隅,而勸學尊師,數百年來遵循無替” 。儒學傳播促進了騰沖地方大姓“科第相承”的局面,明清兩代騰沖共出了6位進士,69位舉人。萬歷《云南通志》評價說:“衣冠禮儀,悉效中土。士知向學,科第相仍。男事耕藝,女務織紡。騰越州雖遠閡兩江,衣冠文物,不異中土,冠婚喪祭,皆遵禮制。節令、服食、貨貝等俗,與列郡同” 。受此影響,騰沖地區的宗族文化實踐基本上呈現出與內地相同的特點,除了定期的祭祖及相關儀式活動外,各家族的家風與家訓普遍以“孝、悌、忠、信;禮、義、廉、恥;恭、儉、慈、讓;勤、謹、寬、和”相標榜。以儒家倫理為核心的家風與家訓,不僅是族人的精神支柱,同時也增強了族人對地方社會及王朝國家的向心力和認同感。
出于鞏固、提升宗族組織在地方社會話語權的需要,明清以來騰沖各家族之間以及與地方官之間一直保持著通婚、聯姻關系。根據出土的明代碑刻記載:正統年間隨軍至騰沖,后以科舉起家的鄭氏,先后與當地葉氏、陳氏、張氏、楊氏、沈氏、藺氏、王氏等家族聯姻。由軍戶之家演化為科舉之家的藺氏,在明永樂至嘉靖年間先后與張氏、王氏、馮氏、余氏等家族聯姻。明弘治至萬歷年間,科舉之家吳氏與儒學之家張氏、林氏聯姻。以上墓志中的騰沖大姓(鄭氏、藺氏、吳氏)及其聯姻的姓氏(如陳氏、張氏、王氏、林氏等),皆為明代騰沖漢族移民及其后裔中的名望之家,或軍功立族,或科舉興家。從他們的婚姻構成中不難看出,明代騰沖大姓的婚配關系非常講究門當戶對。實際上,從明中期至清末,騰沖大族之間一直保持著牢固的姻親關系網絡,通過家族世代聯姻,使他們的家族利益不斷交織在一起,進一步提升了宗族組織在地方社會中的話語權,進而在民間宗教與儀式、權力與象征資源以及地域文化網絡的運作中占據主導地位。
綜上,騰沖漢族移民從地緣關系發展為血緣宗族組織,實際上有兩個重要的前提:一是以“在地化”為核心的社會重構;二是社會身份的認同和對文化權力的壟斷。首先,明代以降,漢族移民進入騰沖地區,經歷了由移徙流動到屯戍定居,再到土著世居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的移民身份得到根本轉變,最重要的原因是通過衛所制度下的屯田生產,獲得可以世襲耕作的土地,實現了由屯田戍守到子孫世襲,再逐漸向地域化的“云南人”的轉變,從而完成其“在地化”的過程。其次,宗族的形成還“需要一個能被正統的漢文化傳統所認同的歷史,這是一個社會成員具有某種社會身份和社會權利的證明和價值來源” 。那些早期定居并擁有一定經濟和文化背景的家庭,利用種種國家制度和文化象征,把自己在地方上的權力和王朝正統性聯系起來,并通過科舉、聯姻等方式,實現對地方政治、經濟、文化資源的控制和壟斷,從而建立起以宗法血緣關系為主要特征的地方社會網絡和權力格局。
五、身份與認同的轉變:土著人群的漢化及宗族化發展特點
在明代漢族移民大規模遷入滇西之前,生活在騰沖地區的土著人群主要是由元代駐守的鎮戍軍與滇緬邊境的土著(“擺夷”、阿昌、“蒲蠻”“僰人”等)所構成的。其中,鎮戍軍在元代屬于軍事移民,由于元明易代,西南邊疆社會發生了重大變化,于是這部分人群在明初隱瞞了自己在元代從內地遷來的事實,而以世居土著的夷民或土民的身份出現。此后,隨著騰沖壩區經濟社會的發展,漢族移民與當地土著人群之間,形成了一種復雜的共生生態與多邊互動關系,同時地緣政治變遷也給土著人群帶來持續的影響和壓力,迫使他們做出策略性選擇。于是,攀附或模仿漢人宗族逐漸成為一些土著人群社會身份及漢文化認同轉變的重要途徑。
這種變化最早是從明初開始的。明初統治者延續了元代的治邊策略,允許土酋繼續行使對當地的控制權,以爭取更多土著精英和官員的擁護。同時,朝廷在夷民上層推行儒家的禮儀規范,通過社學“教之居室,教之衣服,教之言語,教之親親尊尊、日用常行之道” 。騰沖境內原本“各夷俗甚陋”,但“自本朝立學以來,民間俊秀子弟奮發,以讀書自勵,科不乏人,而其父兄亦各向慕,革其舊染矣” 。隨著民間交往交流的日益頻繁以及儒家文化觀念從壩區向周邊區域的傳播,騰沖土著人群在社會風俗、民間信仰與文化認同等方面均發生了顯著的變化。
在這當中,最為深刻的變化當屬土著人群的漢化與宗族化發展。趙世瑜通過對騰沖《董氏族譜》(抄本)的研究發現,明王朝向西南邊疆拓展的過程中,許多土著居民因籍為土軍而開始了他們的身份轉變。根據《董氏族譜》的記載:董氏一世祖董救于洪武年間從軍立功后,被編為土軍,開啟了董氏家族下級軍官的歷程。到三世祖董信,家族人口增多并逐漸分散于其他村寨。到第七世時,董氏家族的生活空間大體形成。康雍時期,第十世庠生董璐試圖營建宗祠,但未能實現。到十一世董世遠時,才建起了董氏的第一座宗祠。到第十二世董盛周時,編纂了董氏家族的第一部族譜,此外,他還教授家族義館、修建“先塋”,由此開始了宗族建設和建構家族歷史的過程。
《董氏族譜》給我們提供了一個以土軍起家,并在長期接受漢文化的過程中,土著身份發生轉變的典型案例。而在其他文獻、碑刻、墓志也有類似的情形——不少先世源于土軍的土著人群后裔也以漢人自居,并習慣于將自己的家世與明代的衛所聯系起來,成為人們普遍接受的、確立身份認同的文化策略。如騰沖黃氏,始祖黃法寶在元朝至元年間從軍到騰,二世祖黃興祖曾任元征緬招討司官軍頭目。“明洪武十五年( 1382 ) 騰沖歸附明朝,興祖繼續任職于明軍中” 。騰沖和順李氏與黃氏有著相似的經歷,據《和順李氏宗譜》記載:“始祖赫師波公,原籍南京,轉移重慶府寸家灣李家巷大石板。鄉人傳言,均云來自洪武十五年(1382),從征至騰,奉命移民,家于和順” 。但在《宗譜告成志盛》中,則明確指出李氏“先世來自蒙古”,元末祖輩南征,留居四川巴縣大石板。明初始祖黑師波“隨沐英南征騰越” 。而明初設置的騰沖守御千戶所的軍戶多由當地土軍組成,故《騰越州志》云:“土軍者,元時守御土著之人,今騰沖所是也。”研究者據此認為,軍戶李氏在元代應已居住在騰沖,與黃氏一樣應是該區域的土著守御,而且自言本是蒙古人,極有可能是元朝駐扎在騰沖的蒙古軍。
另外,騰沖釧氏、劉氏的先世可能也與元末的鎮戍軍有關。據《和順釧氏宗譜》記載:釧氏始祖釧長任,“隨元征緬招討司,奉調到騰,屢立戰功,蒙恩誥封武德將軍”,明初二世祖釧海世襲指揮正千戶職。從宗譜《前十代述略》的世系源流來看,其家族明顯源于騰沖地區的土軍。又《和順劉氏家譜·增訂族譜序》曰:“我劉氏始祖,繼宗公者,移籍于四川重慶府巴縣梁灘里劉家坡。……于前明洪武二十三年奉命從征,充南甸招剛,選充總旗。”又曰:繼宗夫人張氏“連生五子,長子志銘、次子志聰、三子志宏、四子觀音保、五子拜不花。” 劉氏不僅有佛教化命名,還有蒙古習俗的命名。劉氏能在明初擔任土官,應是在元代就居住在騰沖,在明初“即其土酋以任之”的政策下,以土民或流寓的身份成為土官的。
除上述家族外,尹氏、郭氏等大姓的家世源流也值得關注。尹氏、郭氏的家世信息,除了各自宗譜中的“漢人身份記憶”外,還反映在兩方墓志當中。其中,《故致仕武略將軍尹公墓志銘》載:墓主尹忠,“正統間,從事大司馬掃平酋賊”,因軍功升授武略將軍職銜。乾隆《騰越州志》中亦載有其名,“尹忠,騰沖所副千戶” ,此記載與墓志吻合。碑銘中還出現了“厥祖諱慶,其先本土人”之語,說明尹氏祖上是騰沖土人。又因明成化時所鑄的和順鄉土主廟鐘文名錄上刻有尹普賢奴這類帶有佛教化色彩的名號,表明尹氏與董氏、李氏、劉氏一樣在元代已定居于騰沖,入明后為朝廷效力立下軍功,成為騰沖當地有身份的世襲軍戶之家。在《明文林郎江安尹翰臺郭公孺人李氏合葬墓志銘》中,郭氏“世居滇之騰越”,后因軍功“我明賜姓郭” 。由此可知,世居在騰沖的郭氏,在歸順明朝后才有了漢人姓氏。墓主郭文盛生于嘉靖年間,后中科舉任江安令。郭文盛為官時筑城樓、建橋梁、修學宮、禁水葬、置義冢,大力推行教化,先世原本為土人的郭氏在明代已完全漢化了。
通過對上述家譜、墓志相關內容的分析可以看出:世居騰沖的董氏、黃氏、李氏、釧氏、劉氏、尹氏、郭氏等地方大姓,并不是明初由于軍屯、民屯等原因從內地遷來的漢人,而是從當地土人、土軍、土官身份演變為漢人身份的。其發展途徑主要是通過軍功立族,科舉興家,宗族建設,家族聯姻等。具體而言,上述幾大姓氏的先祖歸附明朝后,繼續以土軍的身份任職于騰沖守御千戶所,并通過與漢人軍職之家通婚的方式,逐漸成為騰沖當地有官職、有身份的土人代表和世襲軍戶之家。此后,隨著西南邊疆逐漸穩固,土著身份逐漸淡化,而宗法血緣關系與文化權力則不斷強化。至清后期便塑造出一個漢人祖先的來歷,而明代軍官的身份便成為這一塑造的有力證據。
這里需要指出的是,受地域環境的影響,騰沖地區土著人群的漢化和宗族化發展并不是一個整體性的歷史過程,而是表現出某種漸進性和不平衡性,呈現出由移民中心向外部邊緣擴展的趨勢。如果說,上面所列舉的家族,從一開始就與漢族移民雜居共處于壩區,屬于漢文化的核心區域或漢文化所覆蓋的第一圈層。那么,壩子外圍的區域就屬于漢文化可以輻射到的第二圈層。在這類區域,土著人群與漢族移民雖然有著較為明顯的族際邊界,但是在長期的、多層次的經濟文化交流互動中,土著人群的生計方式、文化傳統等方面均發生了不同程度的變化。如“妙羅羅,男子耕種易食。女人績麻營生。婚配通媒,沒后棺殮掩埋,春秋祭祀,仿佛漢禮”。“擺夷,居住多在平原,聚族而居,結為村寨。女子除補助男子種植外,多能紡織。土司婚制極重門閥,一切婚禮與漢人略同”。“傈僳,業農,其居于高地者種山,居于平原者亦間種水田。種水田者,與漢人耕種法略同。女性較溫和,除幫助男子業農外,則紡織麻布。婚姻亦重媒妁,雖其俗男女之畛域不嚴,多因戀愛而成,然必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必經正式禮聘,有漢人風” 。
在田野調查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類似的例證:居住在騰沖山區的“卡瓦”,自明清以來逐漸被周邊的漢族移民所同化,開始有了漢式姓名,逐漸形成了王姓、楊姓、李姓與沈姓地方四大姓氏。“卡瓦”的不少習俗已與周邊漢族相近,村寨中也建起了魁星閣與土主廟。清末民初,當地的“卡瓦”居民已沒有了自己的宗教信仰和民族語言,甚至模仿漢人也進行家堂牌祭拜的儀式活動。阿昌亦是如此,不僅在節日習俗方面幾乎與周邊漢族一樣,而且族中長輩也模仿漢族定期修繕家譜,開展祭祖活動。無論是“卡瓦”仿照漢族宗族組織的實踐,還是阿昌的修繕家譜與開展祭祖儀式行為,本身就意味著他們接受并采用了一套漢人的親屬制度模式,表明他們的文化認同已發生了重大變化,這從一個側面反映了西南“邊漢社會”空間不斷延伸、擴展的歷史動態過程。當然,從邊疆治理整合的意義來看,上述文獻和田野資料所反映的已“不僅是帝國邊疆拓展給西南邊陲社會帶來的身份與認同的影響,更是許多土著個人以其身份與認同的改變,成就了帝國邊疆的穩固” 。
六、結語
學術界關于歷史上邊疆地區“漢人社會”或“邊漢社會”的研究,多立足于漢人社會的核心特征,對其社會結構、文化功能與象征意義加以闡釋,并取得了一些重要研究成果。在此基礎上,本文以滇西騰沖作為一個研究個案,著重從歷史人類學的視角來探討王朝邊疆治理、移民開發、族群互動與“邊漢社會”生成之邏輯關系,特別是通過對騰沖“邊漢社會”形成因素和形成機制的探討,嘗試在方法論上與學界相關研究形成某種對話。主要觀點如下。
第一,從宏觀層面看,騰沖地區“邊漢社會”的形成,首先是明清時期國家力量主導的結果。在中央王朝設官置守、移民實邊、屯戍開發、文教推廣等治邊措施的持續推動下,極大地改變了之前的族群分布與地緣政治格局。原屬于內地漢文化的某些構成要素,如經濟、文化、制度、風俗等,通過人口流動進入騰沖,并在移民聚居區域實現了以漢文化為核心的社會重構過程。從這個意義上講,所謂“邊漢社會”,也可將其視為“邊疆的內地”。但由于在邊陲地域所發生的社會文化建構并不是中原社會文化要素的簡單移植,而是表現為一種復雜的、多層次、多向度的整合,因此騰沖“邊漢社會”的生成,在橫向上表現為地域空間結構的重組,在縱向上則表現為地域文化傳統的創造。這一動態過程,既是西南邊疆開發治理情境下的必然結果,也是區域社會歷史變遷的重要動力來源。
第二,壩子的地理生態環境對于騰沖“邊漢社會”的形成有著重要意義。在中國西南邊疆,適宜農耕、交通便利的壩子是漢人移民社會形成的重要基礎和前提,也是共同體生成起關鍵作用的“空間場合”,騰沖地區當然也不例外。因為“規模化灌溉農業的發展是‘壩子’最重要的經濟條件,使得它具備比山坡和河谷更高的人口承載力;就社會政治層面而言,壩子往往成為當地的政治中心,城鎮、周期性的集市貿易更多地集中在壩子中” 。以壩子為中心的物質、文化的凝聚與擴散,不僅構筑了移民生活的空間與邊界,而且也將該區域內部與外部多樣性的社會體系聯結在一起。因此,以壩子為中心的社會網絡體系的建立,不僅對騰沖“邊漢社會”結構的形塑至關重要,而且對于整個西南邊疆的“內地化”發展也具有普遍意義。
第三,宗族制度是漢人社會的文化系譜和核心特征,也是判斷“邊漢社會”存在與否的關鍵。當前學術界對“邊漢社會”的探討,很多情況下離不開宗族這一議題。因為宗族是“一套表征漢人社會文化身份的象征符號系統,或被診斷為漢文化運動的指標。宗族制度到達哪里,哪里就意味著成為華夏或‘中國’(Chinese)” 。明清時期騰沖地區“邊漢社會”的生成,同樣與這一時期出現的高度發達的宗族制度及其在邊疆地區的推行有著密切的關系。如果說歷史上邊疆地區宗族組織的形成有兩種情況——邊緣地帶的漢人移民通過文化移植而形成的宗族組織,以及土著人群因長期接受漢文化而形成的宗族組織。那么,這兩種情況在騰沖地區同時并存,反映了西南邊疆地區復雜的人群結構和漢族文化傳統對當地族群關系的深刻影響,凸顯出騰沖地方社會文化變遷的多重面向,以及西南邊疆地區“邊漢社會”生成的文化邏輯和區域特性。
第四,“邊漢社會”及其所塑造的文化景觀,成為理解和認識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發展歷史的一個重要依據。在當下的研究中,一些研究者習慣用“文化孤島”的概念對“邊漢社會”加以界定,強調漢族移民在邊疆社會環境中相對獨立的社會文化特征。但不容忽視的是,“邊漢社會”本身也是一個開放的、流動的體系,是漢族移民在與周邊族群長期的交往交流交融中形成的一個“凝聚核心”。處于“邊緣”的非漢文化借此不斷融入來自“中心”的漢文化,身為“蠻夷”的土著人群也不斷從“化外”進入“化內”。而作為漢文化載體的祠堂、祭祖、禮儀、節慶等文化景觀,本身就蘊含著對歷史過程的記憶與詮釋,不僅具有地方社會整合的意義,同時也是“國家象征”民間化的具體體現。因此,對騰沖“邊漢社會”的內涵及其形成發展問題進行深入探討,或許能夠超越該區域歷史本身的意義,有助于從邊疆與內地關系的連續性和交互性層面,來理解和認識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形成機制和歷史發展過程,進而為中華民族共同體“譜系樹”提供充分的歷史依據和結構性素材。
[責任編輯:王健]
收稿日期:2023-10-03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中國歷史研究院重大歷史問題研究專項“中國古代邊疆治理的實踐及得失研究”(22VLS010);云南省哲學社會科學創新團隊“云南邊屯文化研究”(2022CX05)。
作者簡介:陳艷,云南大學歷史與檔案學院博士研究生(昆明,650091);尹建東,云南民族大學云南省民族研究所(民族學與歷史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昆明,650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