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人工智能治理問題已經成為國際政治傳播層面的重要議題,圍繞人工智能的治理問題,已經開始形成基于不同政治制度和治理理念的“國際政治話語”。人工智能的應用和發展,其作用和影響已經超越人類社會的經濟、文化、科技、軍事及衣食住行,深深地植入了維護人類社會正常運行的“政治”的深處,亟須我們從“政治”的角度予以關注。人工智能促進了社會生產力的快速發展,給人類社會帶來了多雛度、多層面的“福祉”;但另一方面,人工智能的應用也給人類社會帶來了倫理層面的道德擔憂、哲學深度的精神擔憂和政治層面的自由擔憂。現在學界業界對人工智能的負面風險已經開始預警,化解風險的種種“對策之道”也如雨后春筍般應運而生。最有效的“方略”應該是:樹立人類對人工智能的正確認知,在認知觀念上堅定地為人工智能立“道德之法”,立“政治之法”,立“哲學信仰”。
關鍵詞:人工智能;政治傳播;人是目的;政治信仰
課題: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新形態政治傳播學學科體系建構研究”(編號:22A22004);
中國傳媒大學校級科研項目“基于社交媒體的以個體為主體的微觀政冶傳播研究”(編號:CUC23CGJ36)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4.02.005
進入新時代以來,在政治局勢動蕩不居的情勢之下,科技進步的步伐卻沒有停止。其中,勢頭最為強勁的莫過于人工智能的高歌猛進。現在,人類社會的經濟、政治、文化、科技、軍事,乃至于人們的衣食住行,都被“裹挾”“沉浸”“熔鑄”在浩瀚繁蕪的人工智能之中。從學術研究的角度看,對人工智能的關注與研究,橫跨自然科學、哲學社會科學、人文藝術學科等領域。放眼望去,關于人工智能的相關研究可謂“鋪天蓋地”。在我們看來,人工智能的應用和發展,其作用和影響已經超越人類社會的經濟、文化、科技、軍事及衣食住行,深深地植入了維護人類社會正常運行的“政治”的深處,亟須我們從“政治”的角度予以關注。本文選取“人工智能與政治傳播”的特殊研究視角,對“人工智能與政治傳播”進行哲學辯證式的學術探索。
一、人工智能發展的政治傳播面相
2023年年末,最令全球矚目的重大國際事件,就是2023年11月15日習近平主席同美國總統拜登舉行的中美元首會晤。全球媒體對這次中美元首會晤的關注、傳播、解讀,已然成為國際關系、國際政治中“最熱門”的話題,因而可以說,這是一個典型的國際政治傳播議題。我們需要特別注意的是,兩國元首同意推動和加強中美各領域的對話合作,包括“建立人工智能政府間對話”。“人工智能”這樣具體的“科技發展”話題,進入了兩國元首和兩國政府的“對話”核心,這是空前的!這足以證明現在“人工智能”的重要性。
我們應格外注意的是,如此高度的政治對話,并不是關注人工智能的—般重要性,而是關注人工智能的“安全”“可能性危害”等負面風險。其實,在此次中美元首會晤之前,全球高規格關注人工智能的行動已經在更大的范圍內展開。
2023年11月1日至2日,“人工智能安全峰會”在英國布萊切利公園舉行,包括中國、美國、英國和歐盟在內的超過25個國家的代表以及馬斯克、OpenAI創始人兼CEO阿爾特曼等科技巨頭與會。與會國簽署了《布萊切利宣言》,同意通過國際合作建立人工智能(AI)監管方法。
根據《布萊切利宣言》,與會國一致認為,人工智能已經被部署在日常生活的許多領域,在給人類帶來巨大的全球機遇的同時,還給網絡安全、生物技術等關鍵領域帶來了重大風險。“人工智能模型最重要的功能,可能會有意或無意地造成嚴重甚至災難眭的傷害,”《布萊切利宣言》寫道,“鑒于人工智能快速且不確定的變化速度,以及技術投資加速的背景,我們確信加深對這些潛在風險的理解以及應對風險的行動尤為緊迫。”與會國強調,對于最有可能發現的與前沿人工智能相關的具體風險,各國決心加強和維持合作,通過現有的國際論壇和其他舉措,識別、理解有關風險并采取適當行動。路透社認為,《布萊切利宣言》提出了一個雙管齊下的議程,重點是確定共同關注的風險,建立對這些風險的科學理解,同時制定減輕這些風險的跨國政策。
中國在《布萊切利宣言》的形成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發揮了重要作用。中方指出,人工智能治理攸關全人類命運,是世界各國面臨的共同課題。發展人工智能,應當積極倡導以人為本、智能向善,加強技術風險管控,并在相互尊重、平等互利的原則基礎上,鼓勵各方協同共治,增強發展中國家在人工智能全球治理中的代表性和發言權,不斷彌合智能鴻溝和治理能力的差距。
中方認為,在世界和平與發展面臨多元挑戰的背景下,各國應秉持共同、綜合、合作、可持續的安全觀,堅持發展和安全并重的原則,通過對話與合作凝聚共識,構建開放、公正、有效的治理機制,共同促進全球人工智能健康有序安全發展。中方表示,愿與各方—道就人工智能安全治理加強溝通交流,為推動形成普遍參與的國際機制和具有廣泛共識的治理框架積極貢獻智慧,切實落實全球發展倡議、全球安全倡議和全球文明倡議,促進人工智能技術更好地造福于人類,共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
這個案例有力地說明,人工智能治理問題已經成為國際政治傳播層面的重要議題,圍繞人工智能治理問題已經開始形成基于不同政治制度和治理理念的“國際政治話語”。之所以如此,根本原因在于,人工智能的使用與發展問題已經從科技發展、經濟發展、技術發展、生命醫學發展等層面所引發的社會問題和倫理問題迅猛發酵、擴展、深入,像“一匹脫韁的野馬”一路狂奔而引發了“政治”的關注和干預,直接被列入“風險治理”的范圍。
具體而言,人工智能的“政治傳播面相”具有如下四個方面:第一,人工智能正在構筑一個逐步區別于傳統政治的“新政治”,比如建構了一個全新的“政治主體”“政治秩序”等;第二,人工智能正在“創造”一種新品質、新品貌的“政治信息”,被技術眭植入的內容,使政治信息徹底失去其固有的、應有的“本質”;第三,在前面所論的基礎上,人工智能更加顛覆了原有政治傳播的過程,改變著原有的“國家與社會”“權力與民眾”等政治傳播的基本關系;第四,人工智能給政治傳播帶來的最為可怕的風險和后果,應該是正在改變人的主體地位、人的自由自覺本性、人的政治尊嚴,乃至政治“民主”的屬性等。
人工智能的“政治傳播面相”,或者說,從政治傳播視角觀察人工智能使用和發展帶來的社會效果,當然不止這些。總的來說,可以抽象地歸納為兩方面:一方面,人工智能的使用和發展,在技術層面強力地作用于整個社會,促進了社會生產力的快速發展,給人類社會帶來了多維度、多層面的“福祉”;另一方面,人工智能的應用和發展,給人類社會帶來了倫理層面的道德擔憂、哲學深度的精神擔憂、政治層面的自由擔憂。目前情勢是兩個方面均衡存在,但是,人們一旦展望未來,就不那么樂觀了,人們的期盼迅速聚攏在對人工智能的使用和發展的“規制”上。從政治學和哲學角度看,當人們屏氣凝視火熱的人工智能時,“人是目的”便會迅速成為人們心目中深切期盼的政治信仰。
二、人工智能給政治傳播帶來的正面效能
美國前國務卿亨利·基辛格,谷歌前CEO、執行董事長埃里克·施密特和麻省理工學院蘇世民計算機學院院長丹尼爾·胡滕洛赫爾合著的《人工智能時代與人類未來》一書,應該是目前為止從哲學、政治學、宗教學和技術發展多學科全方位“反思”人工智能的著作,所以書名直接使用了“人工智能時代與人類未來”這樣的表述。作者主張:“我們既不褒揚人工智能,也不試圖去貶低它。因為無論你怎樣看待人工智能,它都已變得無所不在。我們試圖去做的,是在人工智能帶來的影響尚在人類理解范圍之內時,對這種影響加以考量。”學界的研究,比較宏觀地總結出了人工智能的總體特征:高效率、多中心、強依賴、硬門檻、黑箱化、情景化等,毫無疑問,這些總體特征體現在各個領域和各個方面。
從客觀的、正面的角度看,人工智能的應用與發展,確實給人類社會的“國家治理”“社會治理”“國家安全”“國際秩序”等廣義的“政治”帶來了“便利”乃至“激變”效應。但在我們看來,人工智能對“政治”的最大影響,莫過于對“政治信息”的生產、傳播和接受方式的改變。
在《人工智能時代與人類未來》一書中,作者直言道:“在政治領域,世界正在進入一個由大數據驅動的人工智能系統為越來越多方面提供信息的時代:政治信息的設計,向不同人群定制和分發這些信息,旨在挑撥社會關系的惡意行為者杜撰和操弄虛假信息,以及設計和部署相應算法來檢測、識別和對抗虛假信息及其他形式的有害數據——這些背后都會有人工智能介入。隨著在界定和塑造‘信息空間’方面的作用日益加強,人工智能所扮演的角色也變得越來越難以預測。就像在其他領域一樣,有時候人工智能在政治領域的運作方式就連其設計者也只能籠統地闡釋。結果,自由社會的前景,甚至自由意志,都可能會被改變。即使這些演變被證明是良性的或可逆的,全球各地的不同社會也都有責任了解這些變化,以便使其與各自社會的價值觀、結構和社會契約相協調。”這些分析、判斷和希望,給我們以很大的啟發,但還略顯模糊。具體而言,可從以下幾點來思考:
第一,人工智能正在重塑一個“新政治”。政治是什么?美國著名政治學家達爾曾說:“確切地說,任何人都能懂一些政治,但政治是格外復雜的事物,很可能還是人類所遇到的最復雜的事物之一,如果不具備處理政治復雜性的技能,人們就會草率或過分地簡化政治,這就是危險。公正地說,我們認為,大多數人確實都把政治簡單化了。”達爾說得對,正因如此,我們才把“政治”放在一種不斷成長變化的過程中考量,才說人工智能正在重塑一個“新政治”。亞里士多德曾說“人是天生的政治動物”“人是自然趨向于城邦生活的動物”。這個時候的“政治”,是指人們從“家庭”走向“城邦”所從事的“公共”生活;從文藝復興到尼德蘭資產階級革命、英國資產階級革命、法國大革命、美國獨立戰爭這一歷史時期,資產階級的“政治”產生了,馬基雅維利賦予資產階級政治以“暴力與欺騙”“獅子與狐貍”的屬性;之后的霍布斯、洛克、盧梭視“政治”為一種“契約”;到了19世紀德國古典主義時期,康德和黑格爾把“政治”與“國家”聯系在一起。按照馬克思的理解,“政治”是人類進入階級社會以后的產物,因而,各種復雜紛繁的政治現象所體現的一個核心問題,就是社會中各階級圍繞著“國家”的統治權力而展開的激烈斗爭。因此,從與“國家”關聯的角度來認識、把握政治,是貫穿人類幾千年政治思想史的主線,直至當代仍然如此。
從亞里士多德到馬克思,“政治”的本質屬性沒有離開過“人”,政治是人在從事的現實活動,對于“政治”的一切分析、判斷和引導,皆是基于人的理眭、由人來進行,人是政治的“出發點”,也是政治的“歸屬地”。但是,現在人工智能的應用正在改變著這一切。人的“政治思想”一經產生就脫離了人,人工智能把有史以來所有人的“政治思想”“合成”“生成”為一種與任何人都沒有關系的“人的政治思想”,進而把這種來自人卻又不是人的“政治思想”實際地、廣泛地、深刻地、不可輕易改變地運用于人的現實的政治生活之中。這種“政治”沒有責任主體,也無邊無界。政治本來是人的尊嚴、人的公平、人的正義的棲息地。在過去的政治中,人隨時隨地都在具體地圍繞著尊嚴、公平、正義糾纏廝殺,但在人工智能塑造的“新政治”中,這種尊嚴、公平、正義被均勻地顆粒化地散布在被數字化、機械化、智能化的具體的政治事件之中,一定程度地滿足著所有社會成員的政治訴求。可以說,“新政治”實現了從形式上滿足過去無法輕易實現的人們訴諸政治的尊嚴感、公平感和正義感。
總之,如果認為政治具有“理想性”和“現實性”的雙重屬性,政治是不斷地把其理想性轉化為現實性的活動,那么,人工智能的應用正在前所未有地加速這種轉化過程,使政治不斷地以新的面貌展現在人的面前。
第二,人工智能大大節約了人類政治的運行成本,提高了人類政治的運行效能。人類社會的“政治”不是憑空就能運轉的。在充滿統治、壓迫、剝削、掠奪、暴力、戰爭等血腥歷史的過程中,人類政治在走向“現代文明”時,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一般說來,國家形態的政治,需要軍隊、警察、監獄等物質政治系統和政治思想、政治路線、法律、政策、法規等精神政治系統的巨大成本付出才能正常運行,而現在大家已經看到,人工智能的應用使物質政治系統“電子化”,比如,十字路口站立的不再是英俊嚴肅的活的警察,而是只有一雙無所不見的眼睛的“電子警察”;人工智能的應用使精神政治系統“數字化”,比如,充斥在社會各種場域的政治活動場所正在逐步消逝,人山人海的政治會議、堆積如山的書籍報紙正在消逝,一切政治精神系統就在人手一部的冰冷無情卻又無所不知的數字手機之中,甚至有朝一日,這一切已經被先天性地植入在人的生命體及生命歷程之中,人不需要通過具體的社會生活來“政治化”,而天生就可以是“政治達人”“政治巨人”。
政治成本大大降低,政治效能必然大大提高。政治的本質是一種運用權力建構社會秩序、統一思想認識、進行物質生產的社會活動。“政治”并不是一種靜態的要素堆積,而是實際地發揮效能、產生效果的具體活動。在政治學研究中,有“政治效能感”之說。顧名思義,“政治效能感”就是對客觀的“政治效能”的感知和體驗,這種感知和體驗無疑可以通過“傳播”而獲得。但是,從本質上講,“政治效能感”的物質基礎是政治效能。
政治效能的本質功能是支撐“政治合法性”。過去,這種合法性輻射到國內民眾就夠了,但是現在,政治效能所支撐的“政治合法性”的輻射和覆蓋范圍從國內向國際延展。而人工智能的應用通過技術的延伸,完全打破了所謂國際國內間的界限,政治效能所支撐的“政治合法性”已經可以無死角全覆蓋地輻射全球社會。“人工智能”話題本身成為全球社會在政治層面高度關注的議題,就是活生生的例證。
第三,重塑的新政治,導致原有政治基礎上的政治傳播的整個眭質和面貌發生了革命眭的變革。總體來說,人工智能的應用,深刻地持久地“永不見底”地改變著現有以及未來的“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國家與社會關系的改變,重構著任何政治制度下的政治生態,進而也必然創制出種種“政治傳播”的新領域、新面貌、新形態;人工智能中的“數字化”“電子化”“擬人化”,在大幅度地濃縮、精化、加速、升華由政治權力所制造和控制的政治信息傳播時效的同時,也革命性地賦權于普通社會民眾以信息傳播的權力和能力。我們已經可以深深地體會到:這種變化,正在顛覆我們對政治傳播中“傳者與受者”“高層與底層”“精英與民眾”“專制與民主”等軸心關系的認知。
總之,正像人工智能的應用對于整個人類社會,進而對于人類社會的政治,再進而對于人類的政治傳播的正面效能本身是無法窮盡的,我們對其的“研究”和“描述”也只是林之一木而已。人工智能的應用對于整個人類社會改變的“事實”會洶涌而來,我們應予以高度關注。
三、人工智能給政治傳播帶來的風險
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是兩面的。社會是人的社會,世界是屬人的世界,技術是“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馬克思曾言:離開了人,其他的一切均是“無”。人工智能也一樣,即使再“先進”再“高端”再“偉大”,均為人工智能,而不是什么“物工智能”或“神工智能”,離開了人,一切皆為煙云。
現在學術界已經開始對人工智能之于人的負面影響展開鋪天蓋地的“口誅筆伐”,種種“帽子”亦漫天飛舞,比如“人的消失”“政治暴力”“復活的利維坦”“人性的毀滅”等等,看起來和聽起來多少有些悲催。我們倒以為,不要太過于悲觀,要理性地正視和重視人工智能應用在給整個人類社會發展帶來福祉之外的風險。
“風險”不同于“負面”。“負面”是已經證實的給人類社會帶來危害的一種描述;而“風險”則是基于未來前景展望的對于危害人類社會的一種可能性判斷。“風險”不等于“事實”,但可能比事實更為可怕和嚴重,所以,我們的研究應對其更加關注和重視。
第一,人工智能的應用,可能使政治傳播扮演一種從崇尚人類理性到毀滅人類理性的角色。德國哲學家黑格爾有一句名言:人是萬物之靈,這是因為,人之所以為人,人與動物的根本區別在于人有理性、人是理性的動物。人類精神的發展和人類社會的進步,已然是建立在人類理性的基石之上的。古往今來,人類社會的進步過程,同時也是人類理性不斷戰勝種種“反理眭”的過程。以西方文化歷史為例,以古希臘羅馬時代為“家園”的古典理性主義,在充分綻放了人類理性的光芒之后,后期羅馬帝國的擴張和對宗教的崇拜又把西方社會帶入了神學主宰的漫漫中世紀。不管現在人們怎樣評價中世紀這段將近一千年的歷史,神學對人類精神的蹂躪,以及對人類社會進步的阻滯,是誰也無法否認的歷史事實。此后,培根“知識就是力量”的理性主義號角喚醒了人文主義運動,響徹整個16、17、18世紀,到了19世紀,達到了鼎盛時期。長達三個世紀的理性主義的大行其道,產生了資產階級,產生了資本主義社會,以科學技術為火車頭的社會生產力突飛猛進。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一文中盛贊道:“資產階級在它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可以說,人類理性支配的社會進步歷史,特別是近代啟蒙運動以來,是一個人類理性不斷擺脫愚昧、擺脫落后技術和生產力約束,擺脫神學控制的從“必然王國”邁向“自由王國”的進步過程。
在這一過程中,人類的“政治”扮演著為人類文明進步保駕護航的作用。相應的,人類的政治傳播活動也扮演著建構政治理想、堅定政治信仰、撒播科學知識、推進政治文明進步的角色。但是現在,人工智能應用的一個可見的后果是:把“人”“踹向”了“無人的技術大道”,面對人自己所創造出來的“世界”,人越來越成為“傻子”,越來越“愚昧”,過去理性的、鮮活的、激情澎湃的“人”,在人工智能所創造的“世界”面前,活脫脫像一個被無情拋棄的“小丑”,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和尊嚴。在人工智能所創造的“世界”中,“人的存在還有何意義”成為展望未來人類面臨的“永恒之問”和“無解之謎”。
第二,人工智能的應用,可能使政治傳播扮演—種把人類推向政治的“奴役之路”的角色。對于人類來說,“奴役之路”比“愚昧之路”更為可怕,更為悲催。如果說,“從崇尚理性到毀滅理性”,帶來的是“反啟蒙”的精神折磨,那么,“技術發展”帶來的對人類的“奴役”則是一種物質性的現實政治約束。從人類歷史的進程來看,這種技術對人的奴役,恰恰是近代以來基于人類理性的“知識就是力量”的創造物,特別是資產階級登上歷史舞臺、資本主義制度下的創造物。資本主義對人的奴役從來也沒有中斷過,只是,進入“智能時代”,人工智能的應用加大加速加強加深了技術對人的奴役。
早在工業革命初期,馬克思就生動地系統地深刻地揭露過在“資本”和“機器”面前,人是怎樣被異化被奴役的。他說道:“勞動用機器代替了手工勞動,但是使一部分工人回到野蠻的勞動,并使另一部分工人變成機器。勞動生產了智慧,但是給工人生產了愚鈍和癡呆。”馬克思立足于工人階級的立場,創立了工業時代資本主義的“勞動異化理論”,深刻揭露和批判了資本主義私有制下工人被物化、異化的現象。馬克思將私有制下勞動的異化歸納為一個層層遞進的過程,即工人同自己生產的勞動產品相異化、工人同自己的勞動相異化、人與人的類本質相異化、人與人相異化。他指出:“工人在勞動中耗費的力量越多,他親手創造出來反對自身的、異己的對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強大,他自身、他的內部世界就越貧乏,歸他所有的東西就越少。”他在《資本論》中曾特別形象地說明了人是怎樣被“鞣”的:“原來的貨幣占有者作為資本家,昂首前行;勞動力占有者作為他的工人,尾隨于后。一個笑容滿面,雄心勃勃;一個戰戰兢兢,畏縮不前,像在市場上出賣了自己的皮一樣,只有一個前途—一讓人家來鞣。”
現在的問題是,人工智能已經開始并越來越廣泛地應用在人類的政治性的“治理”之中。如果,在社會的精神形塑中發揮主要作用的政治傳播只是“一路贊歌”,缺乏必要的批判和警示,那么,隨著“政治”的加持,人工智能的無邊應用就會使人類從“愚昧之路”進一步走向“奴役之路”,馬克思當年所揭示的“異化”會以“新面貌”出現。當然,從理論上講,人工智能的應用在“國家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過程中發揮了巨大的積極的作用,比如政治溝通中政治信息的雙向回流、政策傳播中政治信息的精準度、政治輿論輿情的監測與引導等,使政治效率大大提高。但是,也可能正是在這樣一個過程中,人逐漸失去了原有的“主體”地位,失去了人的固有的“靈活性”“主動性”“能動性”“糾錯性”“反思性”。人類的政治可能成為“只有約束沒有自由”“只有痛苦沒有幸福”“只有義務沒有福祉”“只有算計沒有合作”“只有博弈沒有共贏”“只有冷酷沒有熱情”甚至“充滿手銬與腳鐐”的“—潭死水”。
第三,人工智能的應用,可能使政治傳播扮演一種把人類推向“民主滅亡”的角色。在政治學的經典理論中,“信息技術”被視為民主制度運行的保障。根據達爾的觀點,民主運作的主要威脅更多來自“信息和知識的不平等”,而非來自財富或經濟地位的不平等。通過使政治信息更加隨手可及,信息技術或許能夠為政治不平等提供重要的矯正措施。那么,“民主從哪里來,又是怎樣發展起來的?”政治學家達爾的回答是:“如果我們把民主看成是在古希臘被發明后大體上持續不斷地發展起來的,也就是說,民主2 500年前在古希臘出現,然后從那個微小的源頭不斷地傳播到現在,最后到達每個大陸,并成為人類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那么,這種說法會讓我們滿意。”這就是說,民主的形成和發展與傳播息息相關。
人工智能的技術賦權,給政治的“控制”賦權,總體上看,政治對社會的“控制”,要大于社會對政治的“挑戰”。正像查爾斯·蒂利的研究所言:“民主化和去民主化并非以嚴格對稱的方式運行。從總體上看,去民主化發生在統治者和精英們對他們感覺為政權危機(特別明顯地表現為威脅他們自己的權力)的事件做出反應的過程中。民主化通常發生在國家在危機緩和之后對大眾要求做出回應(不管如何地不愿意)之中。結果去民主化通常比民主化發生得更加迅速,有更強大的中央支持。”這就是說,人工智能的技術賦權,激活了政治“控制”社會個體的最先進手段和措施,會前所未有地引發政治的“去民主化”效應。
而在政治領域的“民主協商”,要通過實際的面對面的系統化步驟才能有效實現。但是,基于人工智能的技術賦權,可能使這種“民主協商”的系統步驟和有效性遭受破壞。信息技術的使用,抵消了在參與式平等中獲得的任何東西。政治學家本杰明·巴伯尖銳地指出:“當代的信息技術也許破壞了政治商談的質量和社會互動的本質。”凱斯·桑斯坦也認為,人工智能技術建構的“虛擬社區”似乎在破壞傳統的、面對面的人類互動。美國學者尼爾·波茲曼把人類技術的發展分為“技術運用、技術統治和技術壟斷”三大階段。與此對應,人類文明大約也分為三種類型:技術運用文明、技術統治文明和技術壟斷文明。波茲曼認為,在技術運用文明階段,技術服務從屬于社會和文化;在技術統治文明階段,技術試圖攻擊和取代文明;在技術壟斷文明階段,信息泛濫成災,技術至上主義于無形中吞噬著傳統世界觀,從而實現集權主義的技術統治。
當技術超越“運用”階段走向“統治”和“壟斷”階段時,就意味著技術開始走向了人的對立面,實際上就是對創造了技術的人開始“異化”。從技術異化的生成機制上看,它的動力來自兩個方面:一是人類自身對技術的盲目“崇拜”和“神化”;二是技術本身發展的“惡性循環”。日益發展的技術提供著巨量的信息,因而技術的進步增加了可用的信息供應量。隨著供應量的增加,信息控制機制將出現緊張狀況,又需要建立新的控制機制,而新的控制機制本身也是技術的,反過來需要增加信息的供應。如此惡性循環,帶來了信息供應的失控,帶來了人類難以擺脫技術依賴的困境。“現代傳播能離開技術嗎”成了傳播學研究的“世紀之問”;“現代政治運行能離開技術嗎”成了政治學研究的“世紀之問”。
總之,這種可能性的“風險”,似乎是人類歷史上曾經奴役人類的“神學”與現代技術穿越時空的“合謀”,是人類歷史上曾經控制人類的穿著先進技術“馬甲”的“政治利維坦”重新跳出來作怪。對此,人類必須予以高度的警覺。
四、化解之道:讓“人是目的”成為偉大的政治信仰
現在的學界業界對人工智能的負面風險已經開始預警,化解風險的種種“對策之道”也如雨后春筍般應運而生。在我們看來,面對這種情勢,是沒有什么可以使問題“迎刃而解”的具體辦法的。具體的種種“策略”,不會有什么實際的效果。在我們看來,最有效的“方略”應該是:樹立人類對人工智能的正確認知,在認知觀念上堅定地為人工智能立“道德之法”,立“政治之法”,立“哲學信仰”。
第一,引導人們對人工智能的認知回歸“真理性”本位。在理論認知上講,人工智能屬于“人的意識的能動性”范疇,所以,應該把對人工智能的認知還原到對“人的意識”的認識的論域之中。實際上,對人工智能的認知,并不是一個新鮮話題,早在20世紀80年代,學界特別是哲學界已經進行過非常深入的討論,所得出的“結論”到現在非但沒有過時,反而更加具有指導意義。
哲學的討論認為,在當代,意識世界的發展,最集中地表現在人工智能和思維模擬的迅速發展方面。現代科學技術,尤其是控制論、信息論、電子計算機等的發展,為模擬意識活動的機制和規律、發展人工智能、擴大和延伸人的大腦、加強人的思維的物質手段開辟了廣闊的前景。
如果說機器的出現代替了人的大量體力勞動,曾引起工業革命,那么,電子計算機的出現,用機器代替人的大量腦力勞動,將會帶來新的工業革命。人工智能的產生是20世紀中期科學技術的一項重大成就,對于提高人的意識活動能力、實現人的智力解放、推動社會文明的進步具有極其重大的積極意義。人工智能極大地突破并彌補了人腦在意識活動方面的局限眭,人工智能是人類意識活動的一個前景十分可觀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人類意識新的存在形態和進化方式,是人類意識活動能力進步的重大標志,是撬動人的智力發展的巨大杠桿。人工智能的產生和迅速發展,使人類意識世界在各個領域里都得到了全面擴展和進步。這是人類意識發展到一個新的歷史階段的重要里程碑。
但是,哲學的討論在最后卻堅定地認為:人工智能和人的意識活動是既相互關聯又有本質區別的。由于人的意識和—般的信息有共同之處,因而人腦的某些意識活動功能可以用機械的、電子計算的方法進行模擬和復制。然而,人腦畢竟是人腦,而不是機器,意識、思維也畢竟不等同于信息。盡管機器越來越多地代替人的某些腦力勞動,人工智能在某些方面甚至大大超過了人腦的功能,但是,再精密的“思維機”也還不是人腦,再高明的人工智能也不能完全代替人腦的智能,更不能超過人腦的智能!
因此,在一般的理論認知上,不要認為機器根本不可能模擬人的思維活動,但更不要認為機器能夠完全離開人的意識而獨立地思考,機器可以比人更聰明,機器將統治人類!因為,說到底,機器不能像人腦一樣思考,因為人腦以及它的機能——思維一是生物進化和社會運動的產物。脫離了社會生活這個決定性條件的“狼孩”,即使回到社會重新過“人的生活”,也只能成為一個白癡或低能兒。這就是說,人與機器,究竟最后誰才是“白癡”,值得我們認真思考。我們的答案是:再先進的人工智能,離開了人,最終也只能是“狼孩”,是“白癡或低能兒”。
第二,對于人工智能的局限性和社會風險的認知,停留在真理性的認知層面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把“人是目的”作為我們在創造、使用和傳播人工智能時付諸人類精神中的“信念”,讓其重新成為偉大的政治信仰,像“天上的星空”與“心中的道德”一樣,根植于人的精神深處并時刻指導著人們的實踐活動。
19世紀,德國哲學家康德系統地深刻地研究了人類的理性,他在《純粹理性批判》這部哲學巨著中,全方位地呈現了人類理性認識世界、掌握世界的“偉大力量”,但是,在最后走向理性的極限處的時候他卻呼吁限制理性。他深刻地意識到,理性也需要“信仰”來框范、來支撐。他說道:“有兩樣東西,人們越是經常持久地對之凝神思索,它們就越是使內心充滿常新而日增的驚奇和敬畏:我頭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律。”心中的道德律是什么?這就是他通過對人的理性、意志、情感的研究所提出的“人是自身目的,不是工具”的至今仍響徹云霄的偉大箴言。
“人是目的”,決定著和捍衛著人以外的大自然以及一切人的創造物與人的本質的永恒的關系性質。在“人是目的”面前,一切都是“手段”“工具”“方法”“途徑”“條件”等外在之物。比如,人們現在普遍認為,人工智能的運用最根本的功能和“福祉”是把人從“勞動”中解放出來。但是,若把“人的勞動”置于“人是目的”的政治信仰中,“人的勞動”恰恰也是“人是目的”。因為,按照馬克思的觀點,人的勞動具有雙重屬性:謀生和樂生。謀生是手段,樂生是目的,離開勞動,人將非人。就此而言,人工智能對人的勞動的“解放”焉知禍福?
我們刻意沒有把“人是目的”置于哲學層面,而是直接置于“政治”層面,呼吁把“人是目的”作為一種偉大的“政治信仰”來樹立和堅守,這是因為,在我們看來,對人工智能未來風險的預警,已經不是靠單純的“理論研究”就能應對的,而是需要現實的“政治”來干預、來規制、來謀劃。我們很慶幸,如同本文一開始所講的,現在全球各國政府,尤其是大國政府已經在行動。我們政治傳播的理論研究者,更應該從學理層面為政治行動提供有效的理論營養。
結語
這是一篇充滿感情訴求色彩的理論文章,全文的“底色”是基于人工智能引發的關于“人的勞動”的思考。那就讓我們以馬克思當年所描述的共產主義美好生活中對“勞動”的贊美來結束。在馬克思看來,“共產主義是對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因而是通過人并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會的合乎人性的人的復歸,這種復歸是完全的復歸,是自覺實現并在以往發展的全部財富的范圍內實現的復歸。這種共產主義,作為完成了的自然主義,等于人道主義,而作為完成了的人道主義,等于自然主義,它是人和自然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是存在和本質、對象化和自我確證、自由和必然、個體和類之間的斗爭的真正解決。它是歷史之謎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這種解答”。馬克思進一步說道:“在共產主義社會里,任何人都沒有特殊的活動范圍,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門內發展,社會調節著整個生產,因而使我有可能隨自己的興趣今天干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后從事批判,這樣就不會使我老是一個獵人、漁夫、牧人或批判者。”
“人的勞動”在共產主義社會中,已然成為美好生活的“樂生”,而如果人工智能把這一切都取代了,那么,人存在于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意義呢?
(作者荊學民系中國傳媒大學政治傳播研究所所長,政府與公共事務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劉元頓系中國傳媒大學傳播研究院2020級博士研究生)